她果然笑了,沒什麽血色的唇彎著,清亮的眼尾翹著,說不出的嘲諷。


    趙氏竟是在計較這個,真真,可笑。


    無論她還是趙氏,沈浮何曾有半點在乎?謫仙,謫仙,說得好聽點是不染紅塵,說得直白點,便是無情無愛,心狠意冷。


    這兩年裏她守著孤燈度過的無數個夜晚,早讓她看清楚了這點。


    輕羅眼看著她發笑,一顆心都揪起來了。明明罵的這麽難聽,姑娘怎麽還笑?該不會是心裏難過得狠了,強做笑臉吧?忙勸道:“姑娘別聽了,快些睡吧。”


    薑知意猜出了她的擔憂,搖了搖頭:“我沒事。”


    時至今日,她早已不在乎了,沈家的一切,都與她再沒有半分關係。


    “睡吧。”薑知意吹熄了燈。


    伴著高一聲低一歲的叫罵,薑知意很快睡著了,倒是輕羅替她委屈,翻來覆去大半宿都沒睡著。


    天剛蒙蒙亮時,輕羅起了床,邊上的小善打著哈欠:“姑娘醒了沒?”


    輕羅探頭往裏間看一眼,念一聲佛:“還睡著呢,虧得這幾天姑娘睡得安穩,要是像從前那樣晚睡早起的,真是要熬壞了。”


    小善想起了什麽,咯咯一笑:“我看姑爺不在家倒更好些,免得姑娘天天為著他操勞,連個囫圇覺都沒法睡。”


    “別胡說。”輕羅雖然隱約猜到了薑知意的打算,然而主子沒發話,她們做下人的自然不能背後議論,“姑娘如今難得很,你千萬管好嘴,別讓人挑了錯處,給姑娘添麻煩。”


    小善吐吐舌頭:“我曉得。”


    兩個人掩了門,輕手輕腳地灑掃收拾,看看到了早飯時,小善去廚房取餐,輕羅守著臥房,心裏發著緊,今天要是再送來那些沒法入口的東西,難道還要出去買飯不成?外頭買的到底不如家裏做的幹淨,姑娘懷著身子,如何吃得?


    房裏窸窸窣窣,薑知意醒了,輕羅連忙進去,見她半靠著床頭:“正院那邊有過來鬧嗎?”


    “沒,老太太鬧了大半夜,怕是這會子還在補覺,”輕羅服侍她洗麵漱口,輕聲道,“姑娘放心,老太太再來的話,咱們依舊鎖了門。”


    “姑娘,”小善取了早飯回來,臉上帶著笑,“廚房裏裏外外都換了人,今兒的早飯不錯!”


    粥是兩樣,紫米、小米,又有一道鹹味的牛肉羹,麵食四樣,銀絲卷、肉丁包、煎餅,還有她素日愛吃的新蒸栗粉糕,下飯小菜葷的有酥魚風肉,素的有菜心、蒸蛋、蜜藕,拿攢盒裝著,幹淨整齊。


    小善手腳麻利地擺飯:“我問廚房怎麽換人了,那些人支支吾吾地說不清。”


    薑知意心中一動,沈浮昨夜突然回來,趙氏跟他拌了嘴,今早廚房換人,飯菜也變好了——難道與他有關?


    下一息,劉媽閃身進來,打斷她的思緒:“姑娘,藥來了。”


    一共兩瓶,早一瓶晚一瓶,因著熱天裏東西擱不住,所以黃靜盈每天都是現煎了送來,薑知意一氣喝完,想起明天就能見麵,心裏一陣快慰。


    四天了,算算腳程,父親應該馬上就能收到她的信,而她針灸後也覺得比前幾天安穩許多,明天相見,至少可以給黃靜盈帶個好消息了。


    劉媽離開時,誰也沒發現,角落裏一個小廝探頭看了看她,一道煙跑走了。


    一個時辰後。


    沈浮聽完胡成的話,微垂著眉眼:“昨天劉媼也是一早過去的?”


    “是,”胡成小心翼翼答道,“昨兒早上小的回去送信時碰見的劉媽。”


    劉媽,她從娘家帶來的人,一貫忠心於她,如今又看管著後門。看門守戶的人雖然不起眼,但沈浮知道其中的關竅,若想私下裏做什麽事,頭一件便得買通看門的人。


    “後門跟前,也派個人盯著。”沈浮道。


    他要盡快弄清楚她在做什麽,他討厭這種不在掌握的感覺。


    胡成答應著,看見沈浮眼底下淡淡兩團青灰色,恍然想起每次隻要離了家,這位主子好像都是徹夜難眠的。


    昨夜應當也不例外。隻是接下來幾天主子還要宿在官署,難道都不睡覺嗎?這又是何苦?明明他偷眼看著,也並沒有什麽非留在官署的急事不可。


    “沈相。”門外溫溫柔柔一聲喚,“我能進來嗎?”


    胡成抬頭,看見昨夜那個美貌的醫女,又見沈浮眼睛亮著:“進來。”


    胡成知趣地退下,回頭看時,門掩了,屋裏語聲低低,不知道在說什麽。能被沈浮允許進官署的女子,這還是頭一個,胡成想起數日前薑知意尋到這裏又被趕走的情形,忍不住嘖了一聲,這左相府的天,說不定馬上就要變嘍。


    一天眨眼即過,翌日一早,薑知意悄悄出了後門。


    在晨光中來到黃靜盈的別院,門開了,黃靜盈輕聲喚她:“意意。”


    她小心攙扶她出來,急急問道:“怎麽樣?我聽林太醫說你前天見紅了?”


    她語速很快,杏眼帶著緊張微微張大,依舊是從前喜怒坦然的少女模樣,薑知意心中泛起舊日無憂無慮的歲月,握住她的手:“好多了,林太醫的針灸很有效。”


    黃靜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仔細打量著她:“比上次見你時,臉色好像是好點了。”


    比上次,應該是好得多了。這幾天她一直吃藥靜養,最重要的是,沈浮不在家,沒有了那種隨時被人盯著的緊張感,也就更能調養精神。


    薑知意恍然有種隔世之感,數日之前,她眼裏心裏還隻有一個沈浮,而現在,沒有沈浮,才是她自在逍遙之處。


    進到屋裏,林正聲正等著,薑知意深深行禮道謝,林正聲依舊是四平八穩的神色:“前日針灸隻是救急,今日最好以針灸配合燒艾,再輔以湯藥,可能會有效果。”


    他看她一眼,似是拿不準她會不會同意,薑知意很快點了頭:“有勞林太醫。”


    艾條燒著,手腳和頭頂紮滿了銀針,痛脹的感覺伴著小腹的暖意一起到來,薑知意安靜地躺著,聽見黃靜盈哽咽發顫的聲音:“可憐的意意,你受苦了。”


    她暖熱的手輕撫著她的臉頰,薑知意抬眼,唇邊帶著笑:“我不可憐,我還有盈姐姐呀。”


    “嗯,你還有我。”黃靜盈重重點頭,紅了眼眶,“我昨天問過阿彥,他用的加急驛路,說不定眼下信已經到了伯父手裏了,意意,你再等等,很快,很快就好了!”


    薑知意不能動,隻是盈盈眼波望著她,無聲答應。再等等,很快,都會好起來的。


    一個時辰後,薑知意回到沈相府。


    看守後門的素日是三班人,劉媽占了早班,正好方便她一早進出,眼下四周寂靜,劉媽早找借口支走了同值的人,薑知意悄悄進門,沿著條僻靜小路往偏院去,路邊海棠樹伸著枝丫,勾住了她頭上的簪子,薑知意一回頭,餘光瞥見一個小廝從牆後一探頭,很快又縮進去了。


    這小廝她認得,胡成手底下的隨安,薑知意心裏突地一跳。


    第15章


    回到房裏,薑知意仍然心神不定。


    隨安為什麽突然出現在這裏?按理說這個時候,他應該跟著胡成在官署那邊服侍才對,況且方才那一瞥,隨安分明是躲在牆角窺探她的動靜。


    那地方離後門不遠,若是有心監視,肯定能發現她偷偷出門。薑知意驚出了一身冷汗。隨安隻是個小廝,沒有主子的授意萬萬不敢做這種事的,難道是沈浮?


    急急叫過小善:“你往剛才回來的路上瞧瞧,看隨安是不是還躲在那裏,千萬千萬別讓他發現!”


    小善飛跑著去了,薑知意在榻上躺下,定定神,將這幾天的情形細細過了一遍。


    沈浮知道小善去過後院,知道趙氏會過來吵鬧,廚房裏突然換了人……他人雖不在府中,這府裏的動靜,卻沒有一件能逃過他的眼睛。


    薑知意心髒砰砰跳著,他有眼線,這左相府中,大概到處都是他的眼線,那麽隨安,是用來監視她的嗎?


    “姑娘!”小善飛跑著回來,急得連稱呼都忘了,“我瞧見了,隨安就躲在牆後頭,他一直盯著後門呢!”


    薑知意緊張到了極點,整個人反而冷靜下來。


    沈浮應當沒有發現她和黃靜盈的秘密,否則以他一貫的敏銳,必定已經順藤摸瓜挖出了林正聲,那麽上次診脈,就不會是那麽收場了。


    那麽變故,應當發生在兩次診脈之間。


    這期間,發生過什麽古怪的事呢?是了,她忘了給沈浮打點外宿的東西,再有就是,劉媽那天送藥過來時,撞上了胡成。


    胡成,極精明細致的一個人,跟著沈浮四五年,將他抽絲剝繭的手段也學了幾分,難保不是胡成那天起了疑心,報給了沈浮。


    今天她一出一進,說不定胡成也已經報給了沈浮。


    必須,盡快,圓過去。


    “小善,”薑知意吩咐道,“你去前頭找個人,捎信請相爺回來一趟,就說我有事。”


    “輕羅,你就說出去給我摘桑葉,悄悄往黃姐姐那裏去一趟,跟她說這幾天別往這裏送藥了。”


    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去了,屋裏靜悄悄的,門外有雀兒落在石榴樹上吱吱喳喳叫著,薑知意坐在窗下,這才驚覺後背上濕濕涼涼,不知什麽時候被汗浸透了。


    兩年了,她一心撲在沈浮身上,從不曉得耍什麽心機培植什麽勢力,到如今才發現,這府中是沈浮,也隻是沈浮一個人的地盤,她想做點什麽,竟是如此之難。


    他防她困她,他從不信她,他斬斷了她與外界所有的聯係,她如今,根本就是囚在籠中的鳥雀,無處可去,也無人可依。


    薑知意咬著唇,忍住洶湧而來的惡劣情緒,她不能倒下,她還有孩子,無論如何,她都要熬過這最後幾天。


    隻是心中鬱氣難忍,伸手拿過案上的筆,在白紙上寫下三個墨字:和離書。


    和離書,書和離。當初既是她先愛他,如今這段孽緣,就由她來斬斷,從此生生世世,不複相見。


    筆尖落在紙上,極輕的沙沙聲響,薑知意等那點墨色幹透,然後折好收進匣子,與那條帕子一起鎖住。


    從前種種,就隨著這紙和離書一起去吧,這帕子,她也不要了。


    官署中。


    沈浮聽完胡成的稟報,問道:“夫人出門去了哪裏?”


    第16章


    日色透過半開的窗子落進來,沈浮深黑的眸色越發看不見底,她正一點點脫離他熟悉的軌道,這讓他越來越覺得陌生。


    胡成窺探著他的神色,心中忐忑:“隨安因為要盯著後門,沒來得及跟上去著,小的已經加派了人手,若是夫人下次再出去,一定跟上去弄清楚。”


    沈浮沒說話。成親兩年,薑知意溫順服從,從不曾違拗他的意思,他不許她亂走,她幾乎足不出戶,他不許她結交官眷,她與昔日好友全都斷了來往,可她今天卻背著人,偷偷從後門走了,去了哪裏?誰都不知道。


    這種不在掌握的感覺,令人厭惡。


    “相爺,”書吏在門外稟報,“府中來了人,道是夫人有事,請相爺回去一趟。”


    沈浮起身,他的確該回去一趟,他得弄清楚,她背著他,到底在做什麽。


    轎子抬出官署,突然卻又停住,沈浮閉著眼,聽見簾外有人軟軟叫他:“沈相。”


    白蘇。雖然相識不過幾天,但她的聲音,他不會弄錯。


    沈浮親手打起轎簾,道邊候著白蘇,提著藥箱:“大人是要出去嗎?我昨日來的時候瞧著大人眼睛底下有些黑,仿佛沒睡好的模樣,所以配了幾個助眠的香囊給大人送來。”


    她雙手捧著那幾個香囊,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揚起臉望他,她生著一雙極清澈的眼睛,瞳孔的顏色不很深,像薑嘉宜一樣,有一種天真無心的溫存。


    沈浮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我要回家一趟。”


    “大人要回府麽?”白蘇眼角一彎,小小的梨渦浮上臉頰,“我可不可以一起去?一直說要給夫人按摩,不知道今天方便嗎?”


    沈浮看著她,半晌:“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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