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跟母親頂嘴了,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她從來都很努力,努力再乖一點,讓母親多對自己笑一下。


    薑雲滄摸了摸她的頭發,覺得心裏什麽地方,堵得難受。


    她一向很乖,從小到大,從不與父親母親頂嘴,便是有什麽不高興,也都是自己一個人默默排遣,他在家的時候還能哄哄她安慰她,可他後來,時常不在家。


    從軍之人,以身許國,很多時候,虧負的都是最在意的人,可眼下的她,讓他再不能離開。薑雲滄壓著酸澀的情緒,刻意模仿小時候的口吻逗她:“我們意意學壞了,都敢跟母親頂嘴了。”


    薑知意看他一眼,有些慚愧:“我這就過去給母親賠不是。”


    她今天有點脾氣太大了,母親也是為她好,雖然母親的想法跟她的不一樣,但母親的心意是好的,她不該那麽硬邦邦地頂回去,惹得母親傷心。


    薑知意起身下榻:“都是我不好,今天脾氣有點急。”


    薑雲滄輕輕拉住她:“先別著急去。”


    他知道林凝在顧慮什麽,但薑知意的態度很讓他歡喜,他如今,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讓她回到沈浮身邊。“待會兒我去見母親,等我先跟她說說,然後你再過去吧。”


    “你要說什麽呀?”薑知意有點好奇。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薑雲滄看著她重又在榻上躺好,給她蓋上了薄毯,“我這就過去母親那裏,待會兒過來接你。”


    他摸摸她的頭發,轉身要走時,又被她拉住了:“哥,你留京的事情定下來了嗎?”


    薑雲滄頓了頓:“還沒。”


    謝洹始終沒有鬆口,隻說等薑知意身體好點了再商議,但是這幾天宮裏不斷頭地往侯府賞賜藥品補品,薑雲滄明白,謝洹不想讓他留。


    在內心深處,他也惦記著西州的邊情。最開始去西州,灰心負氣的成分更多些,然而兩年下來,他對那地方生出了感情,金戈鐵馬,保家衛國,那才是武人該去的地方。


    可他太不放心她。她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她肚子裏有孩子,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門關上打轉。


    “沒事兒,”薑雲滄安慰她,“應該快了,陛下會答應的。”


    他一直是謝洹用得順手的刀,邊境上拋頭顱灑熱血,是他報答君主,也是報答少年時結下的情誼。他很少求謝洹什麽事,上一次求他,還是求他幫忙照顧薑知意,這件事謝洹沒做好,心裏存著愧疚,就算是為了這點愧疚,謝洹也會答應他。


    薑知意其實不是很想讓他留下。她記得父親說過,哥哥這樣的才幹,沙場是最適合他的地方,況且這些日子裏她也隱隱有種感覺,哥哥惦念著西州。薑知意輕輕拉著薑雲滄的袖子:“哥,我已經好了,我沒事的,你回去吧,阿爹一個人在那邊,我不放心。”


    薑雲滄猜出了她的心思,摸摸她的頭發:“沒事兒,我會安排好。”


    他又安慰幾句,這才往林凝那邊去,半路上碰見陳媽媽急匆匆往庫房去:“小侯爺,岐王府來人送禮,夫人命我去取上等封賞。”


    “岐王府?”薑雲滄有點意外,“他送什麽禮?”


    “隔壁園子是岐王要搬進來住,說是送點見麵禮,一來是鄰居的情分,二是這些天破土動工的又吵又亂,也給咱們賠個不是,請咱們多擔待。”


    岐王,謝勿疑。薑雲滄沉吟著:“你去吧。”


    這件事應該沒這麽簡單,不過眼下,倒也顧不到這裏。


    丞相官署。


    刑部郎中周善急急走來:“謝五死了。”


    謝五,京西車馬行謝家店的夥計,之前那名暴斃的刺客在審訊中曾吐出過謝家店的名字,沈浮命人嚴密監視,查出幾個可疑的人,謝五就是其中之一。


    沈浮半閉著眼睛,手搭在座椅扶手:“怎麽死的?”


    “吊死在東廁裏,屍體初檢過了,是自殺。”


    自殺。算算消息放出去的時間,的確也差不多了。“盯上了嗎?”


    “盯上了,那人很狡猾,費了好幾個探子才抓到點痕跡,要動手嗎?”周善問道。


    沈浮手指輕敲,一下下叩著扶手:“不著急,順藤摸瓜。”


    周善走後,沈浮批著公文,偶爾停下來,閉目養神。


    眼睛從昨天開始沒再出血,但總好像蒙著一層霧,極力睜大也看不太清楚,往往還覺得眼前有很多斑點亂飛,大夫說是已經開始生出雲翳的緣故,若再不好好休息,就會加速惡化,最終失明。


    他不想休息,一停下來,一合上眼,就會想起薑知意,甚至看見她,就像現在這樣。


    眼前是她暈染著紅色的臉,她閉著眼睛,睫毛顫動不停,他低著頭,吻她腿上的傷疤。


    沈浮猛地睜開眼。


    那些狂浪放縱,在娶她之前,他從未料想到自己會有那樣一麵。她就像深淵,讓他掙紮抗拒著,又沉淪塌陷。他一天比一天更容易想起她。


    拿過折子繼續批閱,可腦子是混亂的,總是她的臉,她的聲音,她的喘息。沈浮捏緊筆,又寫幾個字,重重丟開。


    他決定再放縱自己一次,雖然這種放縱,近來越來越頻繁的發生。


    閉上眼睛,薑知意立刻出現在眼前,她呼吸有點急,喃喃地喚他浮光,他吻著她汗濕的鬢發,她閉著眼睛,所以沒發現,他是睜開眼睛的。


    真是古怪,他以為自己需要閉上眼睛來回憶從前,然而後來,他睜開眼睛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知道她是誰,他甚至一天比一天更清楚,他在為什麽情動。


    手指握緊扶手,眉頭越擰越緊,突然聽見有腳步聲走近。


    沈浮睜開眼,胡成拿著紗布和藥膏:“相爺,該換藥敷眼了。”


    一天三次,到時間必須敷藥半個時辰。沈浮靠在椅子上,胡成輕手輕腳塗著藥,道:“小的打聽到,祁王殿下給侯府那邊送禮了。”


    作為多年的長隨,主子的意思就算沒說出口,他也得猜出來幫著辦,胡成私心揣測著沈浮還沒放下薑知意,所以一直打聽著清平候府的動靜。手底下一抖,沈浮推開了他:“岐王選了外苑?”


    沈浮瞬間想清楚了前因後果。岐王的住處始終沒定下來,謝洹指了幾處舊日的宮苑讓他挑,如今他給侯府送禮,必是要住隔壁的外苑。


    無數憂怖念在腦中盤旋,沈浮起身:“備轎。”


    半個時辰後。


    沈浮站在衍翠山頭,旁邊的涼亭正在修葺,地上堆著木石,匠人們的斧鑿聲叮叮當當,沈浮極力向下眺望。


    山穀處一帶圍牆將山體分開,另一邊,就是清平侯府了。


    他已經十天不曾見過薑知意,原以為可以繼續忍下去,哪知突然聽說這個消息。


    麵前一棵大鬆樹遮住身形,沈浮看了很久,終於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極遠處一晃。


    她坐著軟兜,邊上跟著個男子。


    作者有話說:


    加更奉上~


    第39章


    “阿姐, 要麽就在這裏坐一會兒吧?”黃紀彥道。


    他望著眼前迥異於城中的景致,背後是衍翠山的一脈,沿著圍牆逶迤拖過, 麵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地, 草剛剛修剪過,絨絨細細, 像一張綠色薄毯, 中間點綴星星點點的野花,山風一吹,搖曳生姿。


    林正聲交代過這些天要適當走動走到,所以他每天都會過來一會兒,陪薑知意走走看看。


    “阿姐?”黃紀彥沒得到回應, 轉頭問道。


    薑知意回過神來:“好。”


    黃紀彥先跑過檢查地麵, 他記得她小時候差點踩到過蛇, 至今提起來還會害怕, 他拿了竹竿在修剪的很短的草地裏到處清查一遍,確定沒有什麽蛇蟲之類, 這才指揮著小廝們搬了短榻、桌椅, 支好遮陽的竹骨傘,小廝們退下後, 輕羅幾個鋪好褥墊,擺好茶果點心等物,又點上驅蚊蠅的艾草,這才扶著薑知意在榻上坐下。


    從外苑那邊的衍翠山頭看過來,山腳下這些人都小小的, 精致而華美, 襯著綠色琉璃一樣的芳草地, 畫一般的美景。沈浮站在鬆樹背後,看見黃紀彥在給薑知意倒水,他拿著水壺先往茶盞裏倒了點水涮一涮,然後再重新倒好,雙手奉與她。


    這些殷勤小意,他從來都不曾留意。沈浮抿著薄薄的唇,偏是這些浮浪少年,有心思琢磨這些。


    薑知意接過茶盞,天青色的瓷盞,盛著淡淡黃色的枇杷蜜水,光是看著就已經賞心悅目,這枇杷蜜,是黃紀彥今日帶過來的:“這個蜜好香。”


    “專一種的白枇杷,釀的蜜比黃色那種更甜更香,可惜就是太少,一年統共隻能得一壇子。”黃紀彥笑著,眼睛亮閃閃的,似落著星星,“阿姐喜歡的話,我讓他們多種點,明年多釀些。”


    “這些就夠了,喝不了那麽多。”薑知意抿了一口,清甜潤滑,果然是上好的蜜,抬眼向他一笑,“果然很香甜。”


    隔得太遠,眼傷又嚴重影響著視線,沈浮並不能看清她的表情,但從動作推斷,她大約是在笑。


    從前她也總對他笑,不需要給她倒水,不需要他像黃紀彥一樣殷勤小意,她自然會對他笑。沈浮下意識地揪著鬆樹尖針似的葉子,有句俗話說身在福中不知福,最俗的話,總有最紮心的真道理。


    細細的風吹著,山腳底下,日頭也不像別的地方那麽燥,黃紀彥看著薑知意的笑臉,覺得自己心裏某個地方也在笑,他向著她又靠近些,近到能看清楚她淺綠袖子上繡著的同色暗花,他突然又意識到在這個場合靠得太近不太妥當,連忙又向後拉開點。


    她喝完了水,把茶盞放在案上,黃紀彥覺得應該找點什麽事來做,什麽話來說,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看看盤子裏放著蜜餞雕梅,拿過來遞給她:“吃麽?”


    薑知意拈了一顆含著,酸中帶甜,還有點極淡的鹹味,看見黃紀彥也在吃,吃得挺快,拿手接著果核,道:“有點酸,阿姐不怕酸嗎?”


    薑知意隨手把接果核的盤子遞給他,又給了條帕子讓他擦手:“還行。”


    沈浮看見黃紀彥接過帕子擦了手,趁勢便拿在手裏沒再還她,這讓他突然一陣壓不住的慍怒,鬆針戳著指尖,狠狠揉成了一團。


    山風蕭瑟,匠人們不停歇地敲打著,沈浮品嚐著酸苦恨怒的滋味,心機深沉的青年丞相一點點明晰了,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情緒。


    原來,他並非因為她是妻子才對她有獨占的念頭,原來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境況,他都不喜別的男人親近她。


    這大約就是,妒忌吧。


    薑知意眺望著一望無際的綠草坡,黃紀彥在那邊采花,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白色的黃色的紅色的,他采了一大把拿在手裏,五彩繽紛的很是好看:“這園子什麽都好,唯獨缺了點水。”


    薑知意頓了頓。從前是有水的,滿月似的一個湖,九曲縈回的步廊通到湖心亭子裏,後來,父親讓人填平了湖。


    “給你。”一大束鮮花送到她麵前,黃紀彥低頭彎腰,對著她笑。


    薑知意接過來嗅著,許多野花都有類似蜂蜜的甜香味兒,低著頭含笑時,聽見黃紀彥低低叫了一聲:“別動。”


    薑知意抬眼,他明朗的眉眼有一霎時靠得很近,黑黑的睫毛披著太陽的影子:“有個小蟲子。”


    沈浮定定地看著。大片明亮的綠色背景裏,意氣風發的少年,溫柔明媚的女子,靠得那樣近,哪怕是他模糊的視線,哪怕是雲翳遮蔽的視線,依舊看得很清楚。


    心口在疼,沈浮清楚地分辨出不是傷口的疼,而是心底的疼。


    他在妒忌。


    妒忌,因愛而生,因無法獨占而恨怒。


    在無數此徒勞的抗拒掙紮後,沈浮終於確定,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愛著他已經和離的妻子。


    是隻很小的飛蟲,針尖那麽大,黑色的一點,透明的翅膀,落在她唇邊那朵淺白的花朵上。黃紀彥湊得很近,手指對合,隻輕輕一下,捏住了。


    薑知意向後讓了讓,於是他的手指與她唇隔著一點距離,錯開了。


    黃紀彥有一刹那心跳得很快,他舍不得離開,手指輕輕一張,讓那隻小飛蟲飛走,保持著低頭向她的姿勢:“阿姐。”


    “嗯。”薑知意答應著。


    風吹的那麽愜意,太陽那麽光亮,一切都恰到好處,她懶懶的有些不想動,嗅著花香,看見從小便熟悉的少年帶著略微慌張的笑。


    “阿姐。”黃紀彥又喚了一聲。


    他慢慢地向後退了一步,而後一扭身,在她腳邊坐下。


    小時候他總這樣,家裏有一個種滿花草的小院,四下明窗前後穿堂,薑知意每次去的時候,都和黃靜盈一起坐在廊下的欄杆上說話,他就坐在她腳邊的台階上,聽著軟軟細細的說話聲,捏著片草或者花,思緒漫無目的地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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