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剛抬進府門,還沒停住沈浮便下來了,他一言不發向前走去,越走越快,袍角飛起來,後麵的仆從都追不上,他很快到了她門前。


    院門敞開著,內裏一片狼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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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最先看見的, 是掉在地上的幾顆石榴,幾個山桃。都是小小的青皮果子,還沒成熟便橫遭摧殘, 摔得皮都破了。


    沈浮接下來, 看見了被砍倒的果樹,枝葉還是綠的, 想來是怕礙事, 都被拖到牆底下,排成一排放著。


    沈浮一步一步,慢慢向裏走著。


    人真是奇怪,從前進進出出,從不曾覺察到這幾棵樹的存在, 如今樹沒了, 突然就發現, 少了這些樹的庭院, 空蕩到淒涼。


    腳踩到了軟的東西,低頭一看, 是株菊花, 也是被砍倒的,切口整齊鋒利, 一看就知道是利器弄出來的。


    是薑雲滄。


    沈浮撿起菊花,拿在手裏。是她讓薑雲滄砍的嗎?她走了,所以連這些為他種下的花果,也都不要了。


    這樣也好,幹淨爽利, 從此這院裏空蕩蕩的, 一切與她有關的都沒有了, 也省得他睹物思人,糾纏在那些軟弱的情緒中。


    沈浮想離開,但腿腳不受控製,邁步向房裏走了進去。


    廳中的桌椅幾案都還在,這些是他迎娶她時添置的家什;那些素日裏放在架上、案上的擺設玩器,他記得有一個落地的定窯大花觚,一套鈞窯的茶具,還有些金玉的玩器,青銅的香爐,都是她帶過來的,如今都不見了,她把他們兩個的東西分得很清楚。


    沈浮往左走,家具在,他素日裏看的書還照原樣放著,他用的茶具、筆硯、折扇等物也都原樣放著,但書簽、筆袋、扇套這些東西不見了,那些是她做的,她真是分得很清楚。


    沈浮往右邊臥房去。他又聞到了淡淡的甜香氣,是她的氣息,原來她帶走了這麽多,她的痕跡還是會留下來一些,畢竟那整整兩年的光陰,誰也抹不去。


    屋裏空了許多,衣櫃箱籠都不見了,那些是她帶來的,還剩下一張床,一個書桌,這是他當初置辦的。其實她陪嫁的東西裏也有幾張床,檀木的、螺鈿的,每張都比他置辦這張舒服貴重,她曾提過換下來,但他沒同意,那些床太過奢華,他清儉慣了,不喜歡。


    沈浮在床邊坐下,有點慶幸當初沒有換,不然今天回來,連床也沒有了。


    四下無人,沈浮默默坐了一會兒,慢慢在床上躺下。


    掙紮猶豫著,終於將臉埋進枕頭裏,這裏香氣最濃,沈浮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呼吸又慢又深。


    他決定暫時放縱自己的軟弱。這些年裏他幾乎從未放縱過,他要求自己永遠清醒理智,要求自己不回頭不後悔,但現在,他隻想閉著眼睛呼吸她的香氣,暫時忘掉其他。


    然而什麽都忘不掉。一樁樁一件件,不停在眼前來回,她在笑,她在哭,她生動的眉目一直在眼前晃動,她叫他浮光,她軟軟地貼著他,她的香氣盈滿了他……


    沈浮用力睜開眼睛。


    喘著氣,猛地站起來,快步走出臥房。


    軟弱這東西,一旦放縱了,就是沒有盡頭的深淵,隻不過片刻功夫,他竟然開始想她。


    沈浮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腳底下踩著那些破敗的花草,野菊的枝葉沾在鞋底上,讓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彎腰將那些散落在各處的野菊都撿起來,放在果樹旁邊,出門吩咐胡成:“找個花匠看看,能不能救活。”


    花草無辜,沒必要為了人的分分合合,讓它們丟一條性命。


    沈浮站在門口,回頭望著院裏,似乎又什麽東西割舍掉了,然而又沒割舍幹淨,稍微一拉,撕扯著疼。


    “大人,”白蘇不知什麽時候走來了,“不如鎖了院子吧。”


    沈浮回頭,她臉上落著明亮的陽光,似有些睜不開似的,半眯了眼睛,這讓她平日裏幹淨無辜的臉生出意想不到的嬌媚,她迎著他的目光,聲音嬌得像貓:“大人近來心緒不定,不利於養病,不如先鎖了院子,不要過來了吧。”


    沈浮沉默片刻,才道:“好。”


    院門在身後關上,哢嚓一聲落了鎖,沈浮沒再回頭,大路一直通向前頭,白蘇不遠不近跟在身後,絮絮地與他說話:“早晨太後叫我過去了呢,問起我臉上的傷,我沒敢說實話,推說是不小心劃的。”


    沈浮側過臉,看她臉上的鞭痕,紅腫已經淡了很多,似是塗過藥。


    白蘇很快說道:“太後賜了藥給我,很有效的,擦了兩次就消了腫。”


    她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盒:“隻有這麽一盒,我已經擦過了,這些給大人吧,也能好得快點。”


    沈浮沒有接:“你留著用吧。”


    “大人的傷不好,我不放心。”白蘇仰著臉看他,天真的依戀,“不如這樣,我每天把藥帶過來給大人擦,好不好?”


    沈浮頓了頓:“你每天都來嗎?”


    “是呀,最近老太太每天都叫我過來,順便給大人帶個藥,不值什麽。隻不過,”她臉上一紅,飛快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隻不過老太太近來,總對我說些奇怪的話。”


    她沒有說下去,沈浮知道,她在等著他問,他果然問了:“什麽話?”


    “老太太說,大人如今沒人照顧……”白蘇臉更紅了,吞吞吐吐,隻是說不出口。


    他們已經走到了書房,沈浮打起簾子:“進去說。”


    他當先進去,細竹簾子落下來,打到了白蘇,白蘇輕呼一聲,見他停住步子,回頭道:“抱歉。”


    白蘇抿嘴一笑,自己打起簾子進去,攏了攏被竹簾子鉤亂的鬢角:“沒事。”


    她想他果然不懂得怎麽和女子相處,連進門時需要幫著打簾子都不會,再想想上次薑知意來的時候,他也並沒有幫著打簾子,那次,還是她幫著打起來的呢。


    沈浮在書案前坐下,案上的文書卷宗堆得滿滿的,比起從前的井井有條,眼下的書房邋遢雜亂,正如這幾天的他。沈浮把最上麵攤開的卷宗挪下來,那是審問刺客後得出來的線索,原本不該帶出官署的,隻是這幾天顛三倒四,竟給帶出來了。


    餘光瞥見白蘇站在門口沒往跟前來,沈浮抬眼:“坐吧。”


    椅子在對麵,白蘇帶著點拘謹坐下,聽見沈浮問道:“老太太還說了什麽?”


    這一句,讓她剛剛涼下去的臉頰刷一下又熱了,白蘇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老太太說我很好,讓我,讓我以後,服侍大人……”


    許久沒有得到回應,白蘇大著膽子抬頭,沈浮目光沉沉正看著她,白蘇霎時又紅了臉,慌忙轉開目光時,聽見他淡淡說道:“知道了。”


    他沒再說話,將案上幾本卷宗都放進書櫥,又挑了一本看著,白蘇一時也不知道他是默許還是別的,沒敢再說,屋裏安靜下來,隻有筆尖落在紙上,沙沙的聲響。


    從這天開始,白蘇果然每天都過來,先去趙氏那裏按摩,陪趙氏說會兒話,然後再過來找沈浮,雖然多數時間未必能見到,但沈浮是出了名的性情冷淡,不近女色,如今剛剛和離便與個妙齡女子來往密切,已經相當引人注意了。


    消息在七八天後傳到了清平侯府,林凝吃了一驚:“這才幾天!”


    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如今薑知意還每天都在吃藥保胎,輕易不敢出門走動,她原想著隻要孩子能保住,夫妻兩個早晚還能和好,可誰能想到,沈浮居然這麽快就要往前走了。


    陳媽媽遲疑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我聽說,那個醫女,長得很像咱們家大姑娘。”


    林凝一霎時想起薑嘉宜,眼皮飛紅了:“我可憐的嘉兒!”


    她哽咽著:“要是嘉兒還活著,怎麽會有這種事?”


    陳媽媽跟了她幾十年,最懂她的心思,連忙勸解道:“夫人快別這麽說,這事又不怪二姑娘,都是姓沈的薄情寡義,當初他來提親時我就說,這種人麵白唇薄,不像是個靠得住的,果然。”


    許久,林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要是沈浮再娶,她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麽辦?”


    “我倒是覺得,二姑娘在家更好,反正孩子也跟姓沈的沒關係了,二姑娘守著孩子,再有咱們侯府的家業,吃喝不愁的,怕什麽?”陳媽媽道,“再娶我覺得也不至於,那個醫女出身低得很,憑她還想跟二姑娘比肩?做夢去吧!”


    她鄙夷地嗤了一聲:“聽說那個醫女就是會哄著沈家老太太罷了,哄得她一天都離不了,這才攛掇著姓沈的娶,不過姓沈的那種天生反骨,又跟他娘不和,怎麽可能聽她……”


    話音未落,聽見外麵說話的聲音,薑知意來了,陳媽媽連忙住嘴,不多時丫鬟打起簾子,薑知意慢慢走了進來:“阿娘。”


    林凝抬眼,看見她猶帶著一點蒼白的麵頰,其實比起剛回來時她的臉色已經好得多了,甚至臉上也開始長了點肉,但比起未出閣時,還是差得太遠。


    林凝在這一刹那,又是可憐這個女兒,又是懊惱發生的一切,低聲問道:“今兒的藥吃了嗎,有沒有覺得好些?”


    “好多了,”薑知意挨著她坐下來,“林太醫改了方子,藥沒有以前那麽苦了,林太醫說,隻要能維持到六月初,這孩子就沒事了。”


    她輕輕挨住林凝一點,心裏湧起說不出的快慰,這些天連她自己都覺得複原得很快,那些難受的症狀都消失了,甚至連孕吐都沒發生過,她能感覺到,她的孩子,正在努力生長,盼望來到這世界。


    林凝看見她笑得溫柔,已有了為人母的風度,林凝想著方才的說話,遲疑著道:“既然孩子沒事,你跟沈浮……”


    薑知意鬆開了她。


    作者有話說:


    下午六點加更一次


    第38章


    薑雲滄趕回來時, 陳媽媽急急忙忙迎著他:“二姑娘回房去了,夫人也不說話,一個人悶在屋裏。”


    薑雲滄就是為著此事趕回來的:“怎麽回事?”


    陳媽媽歎氣:“都怪我, 我聽說姓沈的跟個醫女打得火熱, 就嘴快告訴了夫人,後麵二姑娘過來, 夫人大概是擔心, 就提了複合的事,母女兩個就沒說到一處。”


    薑雲滄沉著臉:“又是沈浮。”


    白蘇與他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他自然也聽說了,此時林凝的顧慮他也猜到出一點,想了想道:“我先去看看意意, 待會兒去見母親。”


    薑雲滄大步流星往東跨院走去, 院裏靜悄悄的, 薑知意慣常坐的軟椅子擱在廊下, 輕羅坐在欄杆上打絡子,看見他時連忙起身, 小聲說道:“姑娘睡著呢。”


    “沒睡著, ”屋裏傳來薑知意的聲音,“哥, 是你嗎?”


    薑雲滄陰霾的心突然就明亮起來,快步走進去,先聞到清新的花果香,抬眼看見西窗下擺著一盤青蘋果,一盤海棠果子, 並不是吃的, 而是代替熏香, 借點著氣味,因為眼下有身孕,不能熏香的緣故。


    再看窗邊的貴妃榻上,薑知意家常穿著件蜜合色衫子靠著引枕坐著,麵前擺著一對泥娃娃,一手托腮正看得出神。


    那泥娃娃他認得,是他先前從西州帶給她的。薑雲滄慢慢走過去,在榻前的圓凳上坐下:“跟母親生氣了?”


    那圓凳很小,也隻夠女子們坐坐罷了,他一個八尺多高的男人坐在上麵,簡直就像是猛虎盤在矮樹樁上,薑知意笑起來:“你坐椅子呀,這個太小了,不舒服。”


    椅子在另一邊,薑雲滄懶得去拖,一扭身坐在榻邊,看著她手邊的泥娃娃:“意意喜歡這個?”


    “喜歡。”薑知意拿起那個女娃娃給他看,“哥,這個是不是有點像我?”


    自然是像的,這是他親口描述她的容貌,讓匠人捏的。薑雲滄心裏想著,搖了搖頭:“比你差遠了。”


    泥塑而已,便是他描述得再傳神,又怎麽能及上她的萬一?


    薑知意笑著,又拿起另一個男娃娃:“這個有點像哥哥。”


    這個,是比著他捏的。薑雲滄傾著身子看了看:“你說像就像吧。”


    靠近了,揚起臉問她:“跟母親生氣了?”


    見她的笑容淡下去,她淺淺紅色的嘴唇翹起一點,連委屈也是柔軟的:“沒生氣,我就是沒忍住頂了幾句嘴。”


    說孩子是她一個人的,跟沈浮沒有關係。


    說孩子不需要父親,有母親就足夠了。


    說她能照顧好孩子,她已經長大了,她能盡好母親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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