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知意不由得站住了,心裏吃著驚,想要再聽時,外頭有丫鬟急匆匆走來:“夫人,小侯爺,沈家老太太來了!”


    第52章


    沈浮是散朝後才知道, 趙氏甩開了身邊的人,跑了。


    胡成滿頭大汗:“小的該死,已經打發人到處去找了。”


    他疑心是去了清平侯府, 但又不敢說, 就見沈浮麵沉如水:“備轎,去侯府。”


    這些天他嚴密看管趙氏, 從不許她出門, 防的就是趙氏過去清平侯府鬧事,此時已來不及打聽詳細情形,沈浮快步走出宮門,轎子還沒過來,龐泗牽著馬等在外頭, 沈浮伸手拉過, 一躍而上。


    重重加上一鞭, 駿馬撒開四蹄往前衝去, 侍衛和隨從飛跑著跟在後麵,沈浮心中喜怒交加。


    怒的是一時不慎, 竟讓趙氏走脫, 趙氏這些天心心念念都是薑知意腹中的孩子,這一去必定鬧得天翻地覆, 縱然有薑雲滄攔住,難免也會讓她心煩。


    喜的是這一去,說不定能見到她。就算見不著,能夠靠近一些,也是極大的安慰。


    晨風吹在臉上, 朱衣的下擺搭在障泥上, 隨著行動搖擺不定, 沈浮極目眺望,看見了清平侯府朱色的門楣。


    門前密密麻麻,圍的都是看熱鬧的人,趙氏的吵嚷聲夾雜在議論說笑聲中,模模糊糊聽不太清楚,沈浮飛快地向前奔著。


    眼前驀地閃過當年的情形,趙氏摔倒在地,一手緊緊抱著他,嚎啕大哭:“那是我的兒子,我生他養他,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憑什麽不讓我帶走?”


    用力勒緊韁繩,不等馬匹停住,沈浮跳下馬,看熱鬧的人擠得裏三層外三層,趙氏尖利的聲音從人群中央傳出來:“她肚子裏的是我孫子,沈家的孫子,憑什麽霸占在你們薑家?”


    當年的兒子,如今的孫子。為什麽有的人吃了苦受了罪,想的是從此後再不要如此,有的人吃了苦受了罪,就要讓別的人,讓無辜的人,再重來一次?


    人群擠著挨著,堵住往前的路,沈浮沉聲:“讓開!”


    朱衣玉帶烏紗,便是不認識,也知來人身份不低,擠成一團的人群很快讓開一條道路,沈浮看見趙氏叉著腰站在中間:“出來啊,有本事你們別躲在裏頭,給我出來!”


    侯府朱色門扉開著,薑雲滄的親兵排成一排攔在門內,沈浮沒有看見薑知意,這讓他緊繃的心弦稍稍落下一點,她沒過來,沒有聽見這汙言穢語,可他的罪孽並不能因此減輕一兩分。


    沈浮快步上前。是他生下來便要背負的罪孽,今日,由他親手解決。


    趙氏看見了他,臉上先是有些害怕,看見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以為他不敢當眾把她如何,頓時又來了底氣:“你來得正好,趕緊幫著我把孩子要回來!我得讓你爹看看,沈家的長孫是我兒生的,隻有接我回去,你們沈家才能興旺!”


    她直勾勾地瞪著他,眼中有近似瘋狂的氣息,沈浮緊緊握住手中馬鞭。


    那是什麽時候?好像是個冬天,他在國子監讀書,沈義真上折子請立沈澄為世子,他並不在乎什麽世子之位,但他不能讓沈澄,讓沈義真遂心,他在國子監倡議了辯題,辯的是爵位承襲,立長立嫡,還是立寵。


    辯到第三天,沈義真來了,砸了他的屋子,拿著馬鞭抽他,沈義真破口大罵:“你真以為你是什麽嫡長子?要不是你娘用那些不要臉的手段,怎麽可能有你,怎麽可能讓她搶在春苓前頭生下你這個逆子!”


    沈浮上前來抓趙氏,趙氏跳開了,扯著嗓子罵,門內突然湧出幾個健壯的婆子,一擁而上反剪了趙氏的雙手死死製住,沈浮抬眼,看見大門裏頭,薑雲滄冰冷的臉。


    薑知意沒來,這樣混亂不堪的場麵,她本就不該來。沈浮沉默著向薑雲滄一躬,趙氏發瘋似的掙紮起來:“你這個不孝子!你還跟他們客氣什麽,你就由著薑家欺負你娘?”


    沈浮看見薑雲滄沉著臉使了個眼色,為首的婆子立刻掏出帕子塞住了趙氏的嘴,沈浮沒有製止,不遠處,丞相衛隊和府中仆從飛跑著趕來,驅散圍觀的人,婆子們扭著趙氏想要往車裏塞,沈浮開了口:“且慢。”


    他上前幾步,向著薑雲滄:“有些事,我須得向侯夫人說明白。”


    薑雲滄按著刀,隻有一個字:“滾。”


    沈浮沒有走:“是孩子的事,煩請你上告侯夫人,沈浮求見。”


    薑雲滄沉吟著沒有說話,陳媽媽匆匆趕來:“夫人讓沈相進來說話。”


    婆子們扭著趙氏跟在後麵,沈浮踏進門內,依舊是在上次的偏廳,林凝端坐主位,神色肅然:“你既不能約束令堂,我也隻能如此。”


    趙氏塞著嘴,嗚嗚叫著亂跳,又被婆子們拉住,沈浮深深行下一禮:“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今後這種事再不會發生。”


    “不會發生?”薑雲滄冷笑,“已經第二次了,上回是些下人,這回是你娘,再下回是誰,你,還是沈家的?”


    “不會再有下次。”沈浮直起腰,目光搜尋著四周。


    林凝身後擺著屏風,擋住了後麵的空間,沈浮心跳突然快起來,快得壓不住,是她,她來了,他聞到了熟悉的甜香氣,心頭有深沉的愛戀,那是獨屬於她的感覺,他不會弄錯。


    “不會再有下次。”沈浮一雙眼望住屏風,慢慢說道。


    她是為了孩子來的。方才在門外,他直接挑明要商議孩子的事,那話,就是說給她聽的。


    “和離時我說過,這孩子從此與我沒有任何關係。”身體不由自主向屏風的方向傾斜著,沈浮緊緊盯著屏風上工筆細畫的四季狩獵圖,努力描摹薑知意的輪廓,“這是意意的孩子,是她拚上一切留住的,這孩子,屬於她。”


    這些天裏他把從前相處的細節反反複複在腦中咀嚼,越回憶得仔細,越發現她是那麽愛著那個孩子。她從來都是溫柔乖順的性子,她從不撒謊,從不欺瞞,可為了孩子,她把從前的自己,全都推翻了。


    甚至她還為了孩子,竭盡全力與他周旋。


    聲音低下去,從未有過的溫柔,如同對情人的低語:“意意,孩子是你的,你一個人的。”


    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好對付的人,沈家的無恥,趙氏的瘋癲,官場上的明槍暗箭,他全都扛過來了,他多疑、謹慎、狠毒,他是那麽可怕的對手,而她,依舊是當年那個純粹柔軟的小姑娘。


    他設身處地,深深體會到當時她的絕望無助,也就越發能體會到,她對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有多愛。


    她會是個好母親,而他,不配做這個父親。


    “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你的孩子。”


    屋裏安靜下去,林凝皺著眉,思索著他話裏的意思,薑雲滄按著刀,臉上陰晴不定,這些沈浮都不曾留神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屏風後麵,在那幽幽淡淡的甜香氣的來源處。


    迫切著想要看見她,迫切地想要與她說話,沈浮極力克製著。


    孩子依然還有危險,每次她診完脈,他都會通過朱正打聽情況,也就因此知道,她還需要每天吃藥,那麽多孕期的禁忌她都要加倍留神,她很辛苦。


    孩子是她的,但,他不會袖手旁觀,他不是個好父親,但他會為了她,努力學習怎麽愛這個孩子。


    “如果你有事,孩子有事,立刻告訴我,哪怕上天入地,萬劫不複,我也一定為你辦到。”


    許是錯覺,似乎屏風後有身影動了動,沈浮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突然聽見趙氏的罵聲:“放屁!”


    她不知什麽時候弄脫了嘴裏的帕子,立刻大罵起來:“放屁!孩子是我辛辛苦苦弄來的,憑什麽給她?”


    “京南敬思庵,母親聽說過吧?”滿腔情思都被打斷,沈浮看著屏風,“母親近來暴躁易怒,似是中了邪祟,敬思庵佛法靈驗,若是母親再不好轉,我會送母親去庵中靜養。”


    敬思庵,京南千靈山中一所尼庵,是前朝敕建的廟宇,管束森嚴,幾乎與世隔絕,京中高門大族中若有犯了事的女婦,時常會被家族送去庵中,名為靜養,實則是由尼姑嚴格看管,在庵裏過著苦修生活,幾個月下來,就能讓人脫一層皮,徹底改了性子。


    趙氏自然知道這個地方,跳著腳想鬧,沈浮轉過臉,看她一眼:“我從不食言。”


    趙氏一下子閉了嘴。從他十幾歲以後,她就開始怕他,尤其像現在這樣,他用淡漠到沒有一絲起伏的口吻跟她說話,他一向都是越不悅,越平靜,她知道這個兒子的手段,他的確從不食言。


    如果她再鬧,他會把她送去敬思庵,吃齋念佛,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全都得自己動手,跟坐牢有什麽差別?深山老林裏沒車沒馬,連逃都逃不掉。趙氏很快安靜下來。


    沈浮轉回身,向著屏風深深一揖:“意意,你放心。”


    你放心,這個孩子,這個差點被我殺死的孩子,我會用盡餘生守護。即便你不再愛我,即便你,再不肯看我一眼。


    “說完了?”薑雲滄一個箭步擋在屏風前麵,“說完了,就滾。”


    麾下的親兵上前逐客,沈浮回頭,最後看一眼屏風。


    薑雲滄身材高大,如同護法韋馱牢牢擋住,他看不見她,可他知道她在裏麵。對麵而不能相見,誅心之痛,無非如此。


    沈浮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廳堂,熏風送來隨後一縷甜香氣,下次相見,還不知是何時。


    腳步聲完全消失後,薑知意走出屏風。


    第53章


    習慣性地將手貼在肚子上, 薑知意回想著方才沈浮的話。


    孩子是你的,你一個人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你的孩子。


    當初她費盡心機,冒著失去孩子的風險, 才誘得他在和離書寫下這些話, 如今,他竟是心甘情願要這麽做了麽?


    “我看著他挺誠心的, ”林凝道, “如果他真能改了,總要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好聽話誰不會說?”薑雲滄冷冷說道,“他如果真是為意意著想,怎麽會連個瘋老太太都看不住,一而再再而三讓人來鬧?指不定就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做戲給意意看。”


    薑知意低著頭沒有說話。她知道不是做戲, 那兩年裏她與這對母子朝夕相處, 趙氏心心念念都想著生個男孫好去沈義真麵前邀功, 絕不會讓這孩子歸她,而沈浮雖然狠辣無情, 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伎倆, 他也是不屑於做的。


    “雲滄,”林凝出聲叫住薑雲滄, “你又何必如此敵視沈浮?夫妻一場,又有孩子,他能改過最好不過,你總不想讓你那可憐的小外甥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吧?”


    “那種父親,不要也罷!”薑雲滄看向薑知意, “話說回來, 當初沈浮做事那麽絕, 怎麽突然之間就變了?”


    他很是疑惑:“意意,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薑知意自那天之後,其實想過個中原委。那天沈浮說,我才知道八年前是你。那麽之前,他以為是誰?


    許多零碎的線索順著那句話,慢慢串聯到一起,她與他約在山上見麵,哥哥突然趕到帶走了她,長姐跟著父親隨後趕到,幾年後,他求娶長姐。如果事實如她猜測那樣,那可真是,造化弄人。


    薑知意搖搖頭:“我不知道。”


    薑雲滄看著她,慢慢說道:“再看看吧。”


    展眼到了六月初,趙氏果然再沒有來鬧過,薑知意時隔多日,終於見到了黃靜盈。


    她帶著女兒一起來的,昔日飽滿明亮的臉龐消瘦了許多,亮晶晶的杏眼蒙上了陰霾,她沒有假手乳娘,而是親自抱著孩子,低頭看向孩子時,神色中無限慈愛。


    薑知意是頭一次見歡兒,她極少有機會與這麽小的嬰孩相處,此刻看著那玲瓏的小手小腳,還有那粉妝玉琢般的小臉,隻覺得心都要化了,一時也想不起別的,隻是眼巴巴地看著孩子:“盈姐姐,我能抱抱她嗎?”


    “小心些,”黃靜盈調整一下姿勢,小心翼翼將歡兒放進她懷裏,“隻抱一下就好,千萬別碰到你的肚子。”


    薑知意覺得兩條胳膊都僵硬了,屏息凝神,像捧著稀世珍寶一般,動也不敢動地抱著,低頭看時,歡兒烏溜溜的大眼睛也正看著她,薑知意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歡兒眨眨眼,咯咯地笑出了聲。


    薑知意愣了半晌,驚喜地叫道:“盈姐姐,她在對我笑呢!”


    黃靜盈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歡兒喜歡你呢,她隻對喜歡的人笑。”


    她很快抱走了孩子,讓歡兒小小的腦袋靠在她臂彎裏,看了眼薑知意的肚子:“我記得林太醫說,若是六月初沒事,應該就沒事了,你覺得怎麽樣?”


    “好多了,這些天再沒吐過,吃飯睡覺都比從前好,而且昨天我看了看,覺得肚子也大了些呢。”薑知意一雙眼還是舍不得從歡兒身上移開,小小的嬰兒是那麽柔軟,那麽香甜,那麽讓人喜愛,她的孩子,一定也是這般吧?


    黃靜盈帶著笑,輕聲道:“那就好。”


    她不再說話,隻是抱著歡兒,時不時逗她笑一下,屋裏安靜得很,隻有歡兒無憂無慮的笑聲一下下響起來。


    薑知意覺察到了異樣。從前見麵時,黃靜盈從不會有這麽長久的沉默,她一向都是明朗歡快的,像首曲調輕盈的曲子,現在,這曲子不再奏響了。


    薑知意決定捅破這層窗戶紙:“盈姐姐,那件事……”


    那天夜裏,黃父親自上門見了張玖的父母,張家連夜派人去燕子樓揪回了張玖,此後張玖便被勒令在家讀書,再不許輕易出門,整件事無聲無息地平複,在京中不曾傳揚過半個字,就好像從不曾發生過似的。


    可薑知意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大約是不隨人願的,上次黃紀彥上次來時紅著眼梢,昔日光一般的少年有了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沉鬱,他默默坐在她身邊,許久才道,阿姐,原來從前的我,全都想錯了。


    黃靜盈低著頭,默默逗著孩子,沒有說話。


    薑知意便也沒說話,又過一陣子,黃靜盈抬頭:“意意。”


    她眼中蒙著水汽,把歡兒交給乳娘:“帶她去走廊上玩吧,小心別曬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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