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敢賭。白蘇說過,要想徹底解毒,必須藥人心甘情願獻出全部心頭血,雖然白蘇狡詐至極,說的未必是實話,但他不敢賭。


    白蘇絕不會心甘情願取血,白蘇的血,也未必就沒有毒,他隻相信自己。


    朱正長長地歎口氣,接過了藥碗:“我拿去給正聲。”


    沈浮沒有阻攔。他不露麵最好,相比較他,薑知意更相信林正聲,由林正聲出麵,也免得她起疑心。


    眼看著朱正走了出去,沈浮想了想,終是忍不住跟在後麵。他想看看她,時間不多了,能多看一眼,將來黃泉路上,心裏就多一分安慰。


    猩猩氈簾揭開一條縫,沈浮隱在簾後,透過縫隙看進去。林凝端著那碗血,輕著聲音,說著先前商量好的說辭:“你這個氣血不足的毛病,須得喝點新鮮鹿血才行,我才讓人取了來,你趁熱喝下去。”


    沈浮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攥著簾子,一眼不眨地看著。薑知意坐在床裏,被帳幔遮住了大半身形,看不清臉色:“阿娘,我有點怕。”


    她性子軟和,最見不得這些血腥的東西,她是真的不敢喝。沈浮覺得心疼,可不喝又不行,聽見林凝在勸:“好孩子,全為了孩子吧,已經一天多了,孩子受不了啊。”


    沈浮從縫隙裏看見她接住了碗,衣袖碰到帳幔,晃動中露出她小半邊臉,她閉著眼皺著眉,猶豫片刻,一仰頭喝了下去。


    懸著的心重重落下,沈浮呼一口氣,緊接著又緊張起來,她喝了,有效嗎?


    屋裏安靜得能聽見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許久,聽見林凝在問:“有沒有好點?”


    “好多了。”沈浮聽見她溫軟的聲音,她向後靠了靠,露出線條柔和的側臉,唇角沾了他的血,異樣的鮮豔,“覺得肚子沒那麽緊,沒那麽涼了。”


    “好,好!”林凝歡喜地聲音打著顫,急急叫林正聲,“林太醫,你來看看她的脈怎麽樣,穩婆呢?快讓穩婆過來!燒熱水,準備幹淨毛巾,快些!”


    丫鬟們急急忙忙行動起來,沈浮連忙閃在邊上,心髒砰砰亂跳。她感覺好點了,他的血有用,他終於能夠為她做點什麽了。


    四下都是急促的腳步,間雜著林正聲的語聲,他說脈息平穩了許多,穩婆趕到時,薑知意又開始腹痛,沈浮守在門外,聽見穩婆歡喜地叫著:“已經開了二指了,快了快了!快抬鄉君去產房!”


    快了,他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終於,為她做了點什麽,哪怕隻是彌補萬一。


    沈浮定定地站著,聽見她斷斷續續喊疼的聲音,他得快點,他早些弄完,她就能少受些苦楚。


    轉身向外,越走越快:“朱正過來!”


    產房裏,薑知意越疼越緊,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與先前那種沒什麽規律的抽疼不一樣,現在的疼很有規律,間隔越來越短,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起初她還有氣力去看屋角的沙漏,數著刻度分散注意力,眼下已經疼得看不清刻度,恍惚中聽見沈浮的聲音,可又聽不清楚,喘息著問道:“阿娘,有人在外頭說話嗎?”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沈浮了,他幾次央求生孩子時陪著她,如今卻又看不見他。也許是有公事吧,他公事總是很忙,她也該習慣了。


    林凝也聽見了,她記著沈浮的囑咐,掩飾了過去:“大概是送鹿血的人吧,你還得再喝些才行。”


    果然不是他。薑知意沒說話,下一波疼痛很快湧起,隻死死咬牙忍耐著。


    廂房裏,沈浮解開衣服,匕首劃開剛剛凝固的傷口。


    血立刻湧出來,用陶罐接著,很快灌滿,身體開始發冷,手上失去力氣,握不住刀柄:“你拿著,若是凝固了,立刻挑開。”


    朱正接過匕首,隻覺得滿眼都是紅色,心裏發著怵:“要麽緩緩吧?”


    “不必。”又一罐血接滿了,沈浮覺得頭腦發沉,兩腿發軟,身上越來越冷,眼睛都看不太清,“快讓林正聲送去給她!”


    產房裏。


    薑知意被林凝扶著,喝下第二碗血,門窗關得嚴實,所有縫隙都包裹著被褥,穩婆還在檢查:“三指了,快了快了!”


    三指了。薑知意低低喚著疼。外麵好安靜啊,大約是門窗關得太緊了,一絲聲音也聽不見。


    “意意,再喝一碗。”林凝又倒了一碗血送過來,“都喝下去才能生得順利。”


    她看著邊上滿滿兩罐血,不安到了極點。心頭血能有多少?這麽滿滿兩大罐,沈浮說不會有事,真的不會有事嗎?


    腥熱的血氣撲上來,薑知意有些發嘔:“阿娘,我有點難受。”


    “好孩子,再忍忍,”林凝苦苦勸著,“你看你喝了兩碗,已經開到三指了,這東西有用,為了孩子,聽話。”


    為了孩子。薑知意閉著眼睛,極力咽了下去。為了孩子。他說過,想陪著她生孩子,想看看孩子。可他又沒在。疼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狠,先前還能苦苦忍著不叫出得大聲,此時再忍不住,長長呼了聲疼。


    廂房裏。


    意識飄忽著,視線已經看不清了,滿眼隻是大片大片的鮮紅。沈浮躺在床上,又仿佛飄在半空裏,恍惚中突然聽見叫疼的聲音。


    是她。她疼得厲害,孩子還沒生下來。模糊的視線裏看見朱正停了手,他到底還是心軟,下不去狠手,沈浮極力掙紮著,下令:“繼續。”


    第三罐也滿了,朱正一狠心,刀鋒往橫裏一劃,將傷口劃得更大點,手指觸到冰冷的皮膚,沈浮已經沒了聲息,朱正徹底慌了:“大人!”


    第97章


    薑知意在清醒與暈迷之間, 耳邊亂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說話,偶爾能分辨出穩婆的聲音:“孩子露頭了, 鄉君用力!”


    露頭了嗎, 她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薑知意掐著手心攥著拳, 用力, 再用力些!可是真的好疼啊。


    疼到思緒都碎成了渣,拚不起來,頭腦裏是空的,耳邊卻充斥著各種各樣雜亂的聲響,忽遠忽近, 忽高忽低, 有丫鬟, 有穩婆, 有陳媽媽,有母親, 有好多人啊, 她們都圍著她陪著她。


    偏偏沒有沈浮。


    薑知意有點失望,對自己失望。她為什麽還盼著他呢?她早就該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 她為什麽還要失望呢。


    “孩子額頭出來了,鄉君用力些,再加把勁兒!”穩婆在叫。


    “再喝點,”林凝在勸,“馬上就喝完了。”


    為什麽必須喝完呢, 好多血啊, 那麽多, 無窮無盡,哪怕她閉著眼睛,都覺得眼前一片猩紅。


    “再喝點,乖。”薑知意聽見林凝的聲音哽咽著,她好像在哭。為什麽哭呢,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是高興得哭了吧?


    碗送在嘴邊,薑知意迷迷糊糊,努力吞咽著,聽見林凝一直喃喃地哄她,說她乖,要她再多喝點。小時候母親也經常誇她乖的,可是後來母親隻會這麽哄著長姐,她可真疼啊,怎麽都喝不下去了,可母親說她乖呢。


    薑知意極力又咽下去一點,聽見林凝命人倒出最後一碗血,聽見林凝在交代陳媽媽:“你快去看看,怎麽能取這麽多血,這,這……”


    這,怎麽了?取這麽多血,應該有很多隻鹿吧。為了她和孩子,讓那些可憐的小鹿遭罪了。


    “孩子頭出來了,出來了!”穩婆在叫,“馬上就好了,鄉君再加把勁!”


    薑知意想用力,可力氣已經耗盡了,隻是斷斷續續□□著。生孩子真疼,做母親可真不容易啊。


    “鄉君堅持住,看見肩膀了!”穩婆孩子叫。


    “意意再喝點,喝下去才有力氣。”林凝還在喂。


    舌尖嚐到了血腥氣,這鹿血好奇怪,平時出點血很快就會凝固,可這些血放了這麽久,還是溫熱流動,那些可憐的鹿。薑知意全身已經脫了力,努力也咽不下去,順著嘴邊淌出來,林凝忙忙去擦,語無倫次地哄她:“意意乖,就剩下最後半碗了,喝下去孩子就生出來了,意意乖。”


    可她真的,喝了好多了,那些可憐的鹿。薑知意低低叫著疼,斷斷續續喝著,時間過得好慢,仿佛有一輩子那麽長,永遠看不到頭,然而終於,聽見穩婆歡喜的叫聲:“生下來了!”


    哇。嬰兒的哭聲響亮有力,霎時將所有的嘈雜都壓了下去。薑知意說不出話,極力想睜開眼,聽見林凝哽咽的聲音:“意意,是個男孩。”


    是男孩嗎?也好,薑家是武人,男孩子有用武之地。薑知意想看看孩子,更想抱抱他,可一點兒也動不得,意識發著飄,越來越遠,仿佛升到了半空裏,到處都是朦朧不甚明亮的光。


    他在哪裏呢。他明明說過要陪著她的,為什麽食言了。


    飄忽的末尾,聽見穩婆在叫:“不好了,鄉君出血了!”


    廂房裏。最後一個罐子放在床邊,朱正抖著手探了下鼻息,還有點溫乎乎的,沈浮還吊著最後一口氣,當,朱正扔掉匕首:“算了算了,應該也夠了。”


    “姑爺,姑爺,”門外頭陳媽媽在喚,“您沒事吧?”


    朱正不敢開門,沈浮交代過,不能讓她們發現,更不能讓她們知道他會死。耳聽著陳媽媽一直在敲,直到有丫鬟來叫她:“媽媽快來,姑娘流了好多血!”


    朱正嚇了一跳,腦子裏立刻蹦出來發黃的書頁上那一句話:臨蓐易早產難產,血崩而亡。


    這毒,竟如此毒,明明已經喝了那麽多心頭血,人都快死了。


    空蕩蕩的屋裏突然響起人聲:“繼、續……”


    朱正一驚,是沈浮。


    他已經昏迷了那麽久,連眼睛都睜不開,嘴唇白得像紙,天知道他怎麽還能說話。


    也許,是聽見外麵說薑知意出血了吧。朱正在這一瞬間,突然想起坊市間的怪談,道是人剛死的時候魂魄會一直徘徊在最關切的人身邊,甚至會因為過於強烈的關注,短暫回到身體裏,完成沒完成的意願。


    目光瞥見沈浮灰白的手指動了動,幅度極小,似是在找什麽,朱正想,大概是在找匕首,他怕他不忍心下手,還想自己來。


    事已至此,若是再猶豫,就白白犧牲了。朱正一橫心,撿起匕首拿沸水衝了,揩抹幹淨,照著先前的傷口,紮了下去。


    沈浮一動不動躺著,連正常的肌肉反應都沒有,朱正見過死人,知道這是瀕死的表現,手抖得厲害,隻好用另一隻手雙雙握住,保持著準頭。


    血流得極慢,取了那麽多,應該不剩下什麽了,朱正屏著呼吸,聽見沈浮極低的,拚盡最後力氣吐出來的字:“壓……”


    他要他按壓心髒,擠出最後的血。朱正抖著手,將漏鬥邊緣貼上去,右手用力向心髒壓下。


    產房裏。眼前的白光越來越寬闊,越來越明亮,薑知意漂浮著,覺得解脫,又覺得不舍。


    她還沒看見孩子呢,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哭得那麽響亮,肯定很健康,她多想抱抱他,親親他呀。


    也想阿爹,想哥哥。想看看他們,看看西州。


    茫茫的白光中仿佛出現了城池的輪廓,薑知意無聲喚著:“阿爹,哥哥。”


    西州,七涼原。


    兩人兩馬錯身而過,薑雲滄長刀重重劈下,轟!鐵塔似的坨坨將領連人帶馬被攔腰劈開,重重摔在地上,血從半空灑下來,濺濕薑雲滄的頭臉鎧甲,薑雲滄沒有停,催馬上前,手中刀急如閃電,飛快收割著敵人的性命。


    他沒有走,他留下來,帶著他的同袍弟兄,打這最後一仗。


    他食言了。他說過要永遠守護她,可他沒有做到。眼裏充著血,牙齒咬得露出頜骨的形狀,薑雲滄長叫著再揮出一刀,同時砍翻兩個坨坨人。


    他不能走,他知道顧炎不行。這一仗他來指揮,麾下的弟兄們不會有太大傷亡,可若是換了顧炎,誰知道幾人死,幾人殘。


    他不怕拿自己的性命去換她的,可這些弟兄們的性命,他做不得主。


    薑雲滄吼叫著向前,如瘋狂的獸。顧炎來得實在太巧,他剛剛收到她的消息,顧炎就來了,就好像是為了讓他放心離開似的。可他不能走,上次他不在,顧炎把西州敗成那樣,連父親也差點陷入絕境,如今父親還在城裏養傷,城裏還有數萬百姓,城外還有這麽多西州將士,他身後,還有信任到把性命交給他的騎兵營弟兄。


    他不能走。他不能為了自己的情愛,放棄身為將領,身為軍人的責任。


    可是意意。薑雲滄血紅著雙眼。意意。


    “殺!”薑雲滄大吼一聲率軍向前,所到之處坨坨人像收割的稻杆一般成片倒下,玄色鎧甲被血染成深紅,烏騅的鬃毛上凝著血塊,耳邊響起西州金鼓的聲音,薑雲滄看見了西州軍獵獵的戰旗。


    他與大軍合兵,七八萬坨坨人隻剩下最後數千,被分成幾塊牢牢包住,覆滅隻在頃刻。


    這裏,已經沒有需要他牽掛的事了。薑雲滄一刀砍翻最後一個坨坨將軍,向黃紀彥高喊一聲:“剩下的交給你!”


    拔馬向著西州的方向,飛也似地衝了出去。


    臉上的血凝成了冰,薑雲滄胡亂抹一把。意意。我來了。


    若你平安,我用餘生守護你。若你有事,我陪你一道,絕不讓你孤零零的一個。


    產房裏。薑知意越飄越高,越飄越遠,想離開,恍惚中,卻好像有人一直在喚她,意意,意意……


    是誰呢。她聽不出來,想不清楚,飄忽的速度慢了些,舌尖突然嚐到了腥熱的滋味,有溫熱的東西送在唇邊,薑知意本能地咽了下去。


    是鹿血。有好多鹿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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