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一點點變得實在,疼痛的感覺一點點回來,耳邊那些嘈雜的響聲也一點點回來,薑知意聽見林凝在哭:“意意快醒醒,意意乖,快醒醒吧,孩子在哭呢,孩子找你呢。”


    孩子,她的孩子。薑知意用盡全力吞咽著,血腥味充滿了口腔。她還有孩子呢,她怎麽能拋下他,讓他孤零零的一個留在世上。


    飄忽的感覺越來越遠,疼,但是真實。薑知意努力著,從無數嘈雜中分辨出了那道稚嫩的,讓人聽見就生出歡喜的哭聲,是孩子,她的孩子,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孩子在找她。


    眼皮沉得厲害,薑知意努力想抬起來,偏又抬不起來,林凝還在喂她,無窮無盡的血,那些可憐的鹿,它們的血變成了她活下來的機會。


    許久,薑知意終於睜開了眼睛,隻能睜開一點,狹窄的視野裏看見白裏泛著微紅的皮膚,毛茸茸的頭發,孩子閉著眼睛,哭聲響亮。


    孩子,她的孩子。薑知意張張嘴,發不出聲音,恍惚中林凝抱著孩子送來,嬌嫩溫暖的臉貼上了她的臉。


    她的孩子,好軟啊。薑知意緊緊貼著,舍不得動,也動不了,餘光瞥見封閉嚴密的房間,沈浮還是不在。


    廂房裏。朱正茫然地坐在床沿上,手伸出去,卻探不到沈浮的呼吸,身體還有溫度,但他知道,這隻不過是最後的餘溫,就快沒有了。


    旁邊的桌上放著一本冊子,沈浮一個字一個字親筆寫的,他說過,如果他死了,就交給薑知意。現在就交過去嗎?朱正迷茫到了極點。還沒死,可沒了血的人,要怎麽救?


    “朱太醫,大人呢?”龐泗在外麵瘋狂敲門,“齊浣招了!”


    第98章


    薑知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每次醒來總能看見孩子偎在身邊,軟軟暖暖的一小團,看見林凝和陳媽媽守在跟前喂湯喂水, 溫暖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有一次黃靜盈來了,坐在跟前輕著聲音說了很多安慰的話, 她累到了極點, 發不出聲音,連笑一下都難,隻是半閉著眼睛,似夢似醒。


    明明所有的人都在,卻總覺得少了一個人, 一個很重要的人, 然而腦子太沉太亂, 隻是想不起來是誰。


    要睡著時聽見林凝歎息的說話:“也不知道沈浮……”


    那些久遠的, 糾纏反複,幾乎有些忘了的人和事突然湧到心頭, 現在她知道那個人是誰了。沈浮。他一直沒有來呀。她總是等不到他。


    應該是失望的吧, 可這會子太累,薑知意昏昏沉沉又睡著了。


    林凝掖好被子, 拿熱毛巾細細給她擦幹淨了手臉,這才掩上門退到外間去,安神香焚得幽沉,丫鬟們都退出去了,林凝低著聲音問陳媽媽:“沈浮現在怎麽樣了?”


    那天等她安頓好薑知意和孩子出來, 沈浮已經被丞相官署的人接走了, 轎子直接抬進內院接的人, 丞相衛隊四下裏圍得嚴實,侯府的人一點兒內情也不曾瞧見,是以林凝到如今,也不知道沈浮到底怎麽樣。


    她先前還存著僥幸,覺得沈浮行事一向滴水不漏,他既敢取血,必是有把握的,然而時間過去了兩天,沈浮始終沒有露麵,也不曾遣人報平安,林正聲過來診脈時又支支吾吾不肯說內情,林凝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沈浮那麽惦記薑知意和孩子,若是沒事,怎麽可能一點兒消息也沒有?林凝道:“你今天過去問了嗎?”


    “去了,一大早我親身去了一趟,沒用,他們還是什麽都不肯說,” 陳媽媽這兩天已經跑了幾趟,沈浮沒有回相府,一直在官署待著,陳媽媽找了胡成,又找了龐泗和朱正,誰都不肯吐露半分,“我想進去看看姑爺,他們也不許,就說沒事,不用擔心。”


    林凝越聽越覺得心涼,真要是沒事,何必防得這麽嚴實?隻怕是不好,那天她親眼看著四個罐子裝得滿滿的都是血,人身上能有多少血,怎麽禁得起這麽放?


    陳媽媽安慰著:“夫人別太憂心,眼下也沒傳出來不好的消息,姑爺應該沒有大礙。”


    林凝也知道,以沈浮的身份地位,如果有事,必定要布告全城,眼下既然沒有動靜,至少說明人還活著,然而,種種異常也都表明,沈浮的情形應該很不好。林凝心亂如麻:“意意看看就要醒了,到時候如果問起來,我該怎麽說?”


    薑知意剛從生死關上脫身,難道要告訴她,孩子的父親為了救她,如今生死不知?真要是這麽說了,萬一她心裏難過,病情反複,可怎麽辦?


    “要麽看看情況再說?”陳媽媽道,“姑娘要是問起來,就說姑爺忙著,要是不問,您也先別提。”


    林凝沉吟許久:“也隻能如此了。”


    丞相官署。


    龐泗割開手腕,與沈浮割開的手腕緊緊貼在一起,他的血往外流,可兩人貼合的地方並沒有漏什麽血跡,那些血都被沈浮吸收了。龐泗心中一喜,急急向朱正問道:“怎麽樣,大人有沒有好點?”


    這是齊浣招供的法子,若想救沈浮,需要以外力為他補充大量血液,藥人的血與常人極不相同,隻要兩人的血液能夠在水中相融,就可以割開手腕,讓藥人吸收對方的鮮血,補充到自己體內。


    那天他們抬了沈浮回來,立刻就挨個試了一遍,這幾個心腹親信裏隻有龐泗的血能與沈浮相融,所以這兩天一直都是龐泗輸血給沈浮,隻不過血輸了幾次,沈浮始終還是昏迷不醒,呼吸和心跳也十分微弱,並不能看出什麽好轉的跡象。


    朱正一手試著沈浮的鼻息,一手按在沈浮心髒上聽著動靜,半晌:“比起方才,似乎心跳稍稍強了點。”


    龐泗大喜:“太好了!我這就去叫衛隊的兄弟們都過來試試,早點把大人救回來!”


    “急不得,”朱正連忙攔住,“齊浣說了,這法子一天最多隻能輸半升血,輸多了會反噬。”


    “半升才多大點,夠幹什麽?齊浣說的未必是實話,要不然先試試多輸點?”龐泗心急如焚,“你看大人這個模樣,要是再拖下去,我就怕,就怕……”


    這兩天裏他一次次輸血,滿心期待沈浮得了血就能醒來,可時間一點點過去,沈浮依舊沒有絲毫起色,體溫也越來越低,屋裏放了三四個炭盆燒著,他們幾個急得輪流給沈浮按摩手心腳心和胸膛,可怎麽按都沒用,溫度還是在降,若不是心口還有熱氣,看上去與死人也沒什麽區別。龐泗急得很:“就先試試,我給大人多輸點!”


    “不行,亂來的話說不定還適得其反。”林正聲插了一句,“這法子的道理我猜著可能是大人的血與常人的太不一樣,要是一下子輸得多了,在身體裏反而要打架,這樣一天半升慢慢來,一點點讓大人適應,等大人能夠接納新輸進來的血液,必定有改觀。”


    他說得篤定,其實心裏也沒底,這些事情匪夷所思,他們唯一能參考的隻有那幾本殘缺的醫書和齊浣的招供,一切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能不能逆天改命,從閻王手裏把人拽回來,誰也說不準。


    “我也覺得是這麽個道理,”朱正沉吟著,“眼下急也沒用,但願大人能盡快吸收,扛過這一關。”


    幾個人不由自主又都盯住沈浮,明亮的燈光下,他一動不動躺著,臉上是褪盡了血色的灰白,胸膛看不出任何起伏,安靜得令人恐懼。


    薑知意在第三天傍晚時醒來。


    她睡在林凝屋裏,門窗關得嚴實,爐裏焚著沉水香,悠遠清潔的氣味,林凝坐在不遠處,背朝著床並沒有發現她醒了,薑知意努力轉過臉,看見了床邊搖籃裏的孩子。


    孩子也醒了,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著她,像在好奇她是誰。


    心頭霎時湧起澎湃的愛意,薑知意再也忍不住,隻想親親孩子,抱抱孩子。身上酸軟得起不來,努力用手撐著床,嘶啞著嗓子喚林凝:“阿娘。”


    林凝聞聲回頭,飛快地跑了過來:“意意,你終於醒了!”


    “阿娘,”薑知意一雙眼睛隻是看著搖籃裏的孩子,他好小啊,那麽軟,那麽香,是她的孩子呢,“我想抱抱孩子。”


    陳媽媽也跑了過來,與輕羅幾個小心翼翼將她扶起一點,拿軟墊子靠住了,林凝輕輕從搖籃裏抱起孩子,送到跟前:“孩子乖得很,不哭不鬧,吃得也好,睡得也好。”


    薑知意伸著手想抱,胳膊酸軟得很,抬起來又放下。她不敢抱了,害怕手上沒力氣磕碰到孩子,林凝連忙挨著她坐下,托著繈褓將孩子送在她懷裏:“我給你托著,你不用使力氣,輕輕兜住底下就行。”


    薑知意無比小心,幾乎是虔誠著合攏了雙臂,輕輕托住繈褓的底。現在,她看見孩子了,那麽近,能聞到他身上甜甜的奶香氣,他好軟,好小啊,皮膚那麽細,像牛乳一樣,她從不曾見過這麽美好的事物。


    眼睛熱著,鼻子酸澀著,眼淚含在眼眶裏,薑知意低下頭,親吻著孩子。花瓣一樣柔軟的皮膚,溫暖柔軟的觸感,她的孩子,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現在就在她懷裏,從此她再不是孤零零的一個,她有孩子了。


    “好孩子,”薑知意親吻著,喃喃低喚,“好孩子。”


    看見孩子小小的嘴巴微微翹起,眼睛彎彎,甜美的笑容。薑知意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孩子在笑呢,驚喜地叫道:“阿娘,他笑了,他對我笑了!”


    林凝也看見了:“頭一回笑呢,真是太巧了!”


    “這是等著親娘抱,才肯笑呢。”陳媽媽在邊上湊趣,“從不曾見過笑得這麽早的孩子,將來呀,肯定是聰明伶俐!”


    薑知意顧不上說話,隻是眼巴巴地看著,盼著孩子再笑一次,可惜這笑容極短,眼下孩子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安靜地看著她。這樣也很好,薑知意忍不住又親了一下,她的孩子便是不笑,依舊是世上最可愛,最美好的。


    炭火燒得溫暖,孩子抱在懷裏,氣力正一點點恢複,薑知意半閉著眼睛靠在床頭,前所未有的踏實滿足。


    她似乎沒什麽遺憾了,除了……


    那點藏在心裏的空蕩感覺強烈到無法抑製。沈浮在哪裏?這麽多天了,為什麽他還是沒有來?


    想問,到底又沒有問。也許他在忙,西州在打仗,新年裏各項事情很多,他是個萬無一失的性子,什麽事情都要親自過問,抽不開身也是正常,她早就習慣了,又何必耿耿於懷。薑知意又親了下孩子:“阿娘,爹爹那邊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不過昨天太後打發人過來看你,說是西州馬上就有準信兒了,我聽這口氣應該是好消息,你放心吧。”


    “怎麽是太後?”薑知意有點意外。


    “你睡著這幾天,太後打發人問過兩回,很是關切。”林凝抱過孩子,“你歇一會兒吧,抱了這麽久別累著了,孩子也該喂奶了。”


    乳娘接了孩子去喂,薑知意在邊上看著,方才心裏那空落落的感覺突然又浮了上來。想好了不要再問,然而此時,隻是想問問,沈浮為什麽沒有來。


    幾番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正是猶豫  ,突然聽見外麵丫鬟婆子們見禮的聲音,薑知意不覺緊張起來,是不是他來了?


    作者有話說:


    第99章


    薑知意屏著呼吸, 眼睛望著厚厚的氈簾,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緊張地等著結果。


    會是沈浮嗎?


    腳步聲停在了簾外, 人沒有進來, 外頭安靜得很,薑知意覺得心跳很快, 說不出是委屈多些, 還是期待多些,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叫她:“意意。”


    不是沈浮。是哥哥,哥哥回來了。


    巨大的失望夾雜著巨大的歡喜,薑知意濕了眼睛:“哥!”


    簾外,薑雲滄聽見日思夜想的聲音, 紅著眼衝到跟前, 又硬生生刹住步子。


    留京的半年裏他打聽了很多關於生孩子的事, 因此知道, 女子剛生完孩子是身體最虛弱的時候,萬萬不能沾染髒汙, 他千裏迢迢趕回來, 衣服沒換,頭發沒洗, 身上不知道髒成什麽樣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血汙泥土,就算他再想她,也不能現在進門,給她帶來危險。


    薑雲滄極力克製住洶湧的思念, 等在簾外:“是我。”


    他不吃不睡, 瘋了也似的跑回來, 他不敢想最壞的結果,又忍不住胡思亂想,他那麽盼著早些到家,可方才看見侯府大門時,天知道他有多害怕。他不敢下馬,不敢問,隻是死死盯著門裏門外觀察猜測,過年的彩飾還沒撤下,喜氣洋洋的紅,他想她應該沒事,不然不會是這個顏色,但他不敢確認,隻是定定站在門前,直到下人們瞧見了跑出來迎接,七嘴八舌給他稟報家裏的消息。


    於是他知道,她生了,男孩,母子平安。她的確早產了,生得很艱難,但她熬過來了。她睡了幾天剛剛才醒,廚房得了吩咐正在燉雞湯,煮老參蟲草,她才剛醒,硬的幹的都吃不了,先要吃些湯湯水水,容易消化的東西才行。


    薑雲滄想,滿天神佛必是聽見了他的禱告,終於讓她平安了。他站在簾子跟前,看著紅氈上細密的紋路,想象著她的模樣:“意意,我回來了。”


    回來了,三千裏地,狼煙風沙,阻隔著軍人的職責和沉甸甸的抉擇,他終於回來了。他再也不要走了。


    “哥,”簾內她的聲音依舊柔軟溫存,“你怎麽不進來?”


    真好啊,她也是盼著見他的,走了這麽久,沒能陪著她,沒能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守護她,她還願意見他,並不曾與他生分。薑雲滄鼻子發酸,說話時打著顫:“我身上髒得很,等我收拾收拾再過來。”


    “快去吧,”聽見林凝笑著插嘴,“早些洗完了過來抱抱你外甥。”


    “哥哥又跟上回一樣,不吃不睡跑回來的吧?”薑知意也在笑,軟軟的,他熟悉的聲音,“你快點去洗吧,早些洗完了歇歇,多累呀。”


    不累,隻要是為了她,怎麽都不會累。薑雲滄答應著,步子卻舍不得挪。他應該快點去洗澡收拾,這樣就能早點看見她,可他真是舍不得,分別將近兩月,她吃了那麽多苦頭,眼下他隻想多陪她一會兒,哪怕是隔著簾子,連麵也見不到。


    簾內,薑知意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腳步聲,薑雲滄並沒有走,這讓她突然緊張起來:“你怎麽還不走呀?是不是有什麽事?阿爹還好吧?”


    這一問,林凝也緊張起來,原是篤定了戰事順利,此時也忍不住問道:“仗打得怎麽樣?你爹沒事吧?”


    “勝了,大獲全勝!”薑雲滄忙道,“父親也很好,戰報應該這兩天就能到。”


    按照慣例,總要等戰場上清點得差不多了才往回傳捷報,他走得急,趕在了戰報前麵,但以當時的形勢看,此戰必勝。薑雲滄不敢再拖延,要是再不走的話,又要惹得她胡思亂想了,忙道:“意意,我先去收拾,待會兒過來看你。”


    聽見簾內歡喜的笑聲,還有林凝念佛的聲音,最後傳來的是嬰兒的哭聲,很響亮,很陌生。


    薑雲滄剛邁出去的步子停住了,怔了下才反應過來,是她的孩子。


    知道她要生,知道她生了,和現在親耳聽見孩子的哭聲,原來還是不一樣的。薑雲滄情緒複雜到了極點,又想笑又想歎氣,聽見薑知意含笑的聲音:“寶貝知道舅舅回來了,寶貝在歡迎舅舅,是不是?”


    她的寶貝,他的外甥,他做舅舅了。薑雲滄笑起來,眼睛眯著,發自內心的歡喜。她喜歡這孩子,那麽,他也會喜歡。


    大步流星去到浴房,薑雲滄洗得很快,澡豆搓過幾遍,水衝過幾大桶,末了又要了青鹽漱口,拿鹽水把手臉這些露出來的地方全都搓了幾遍,對著鏡子照過,確定頭上身上都幹淨了,這才穿上衣服鞋襪。


    著急要走,想了想又停住,拆了隨手挽起來的頭發,拿幹布巾用力擦著。


    天太冷了,她產後不能受風不能碰水,他這樣濕著頭發就怕沾到她,那就麻煩了。幹布擦了很久,還是潮,薑雲滄等不及,索性湊到炭盆旁邊,借炭火烘著。


    幾天幾夜不吃不睡隻管趕路,精神和身體都緊繃到了極點,此刻突然鬆弛下來,暈騰騰的有種不真實的飄忽感。薑雲滄閉著眼睛,想著此前種種,心裏的疑問越來越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與偏執丞相和離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第一隻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第一隻喵並收藏與偏執丞相和離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