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受金仲延指使給她下毒,為的是要挾他和父親退兵,道理說得通,但,不對頭。金仲延之前一直在易安經營,跟西州八竿子打不著,真要想要挾,目標就該是易安的官員。再說金仲延叛逃很大程度上是個意外,他又不是神仙,怎麽會推算到幾個月後會與他們父子決戰,提前對薑知意下毒,好來脅迫他們?


    說不通,這中間,有許多破綻。


    鼻尖突然嗅到焦糊的滋味,他離得太近烤焦了幾絲頭發,薑雲滄連忙起身,胡亂挽了個髻拿幹淨頭巾裹住,快步走去內院。


    這些玩弄心術的東西他做不來,等明天進宮參見時,交給謝洹查吧。


    抬眼看見正房熟悉的門楣,走進來,聞到屋裏熟悉的甜暖香氣,厚厚的氈簾遮住最裏間,她就在裏麵,等著他。薑雲滄在簾外停步,放柔了聲音:“意意,我能進來嗎?”


    “哥,輕點,”薑知意的聲音很輕,“別嚇著孩子。”


    好,他輕點。薑雲滄極力放輕著動作,將簾子挑起一條縫,閃身鑽進去。


    現在,他看見她了,朝思暮想,終得相見。想大笑,想說話,卻隻是將聲音壓到最低:“意意,我回來了。”


    看見她懷裏抱著孩子,笑容是比從前更加安穩的恬靜:“寶貝快看,舅舅回來了。”


    薑雲滄慢慢走近,低頭看她懷裏的孩子。寬闊的額頭,烏溜溜的黑眼睛,小小的紅嘴巴,頭發眉毛都是深色的黑,沒有一處不像她。柔情突然湧起,薑雲滄彎腰低頭,在孩子額頭輕輕吻了一下:“好孩子,舅舅回來了。”


    回來了,以後再不走了。坨坨經此重創,幾年裏都掀不起風浪,他終於可以放下肩頭的重擔,守著她,守著孩子,他再不要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離開了。


    這天薑知意很晚才睡著。太歡喜,為著孩子,為著西州的勝仗,為著薑雲滄回家,哪怕是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也覺得腦子裏都是各種聲音,笑的鬧的,還有孩子響亮的哭聲。


    孩子的聲音真好聽啊,哪怕是哭,也讓人聽不夠。薑知意迷迷糊糊帶著笑,開始犯困,飄忽的思緒蕩來蕩去,最後還是停在了那一處,沈浮還沒有來呀。


    還沒聽過孩子哭,沒見過孩子的模樣,他在忙什麽呢。


    不知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夢裏,看見了沈浮。


    他坐在石桌前,八年前的茅簷底下,他帶著幹淨溫暖的笑,一如八年前:“意意,我要走了。”


    那些糾葛苦痛和委屈疑惑此時都被拋到了腦後,薑知意怔怔地問他:“你要去哪裏?”


    “我要走了。”沈浮還在笑,可她看得出來,他有許多留戀不舍,他不是真的想笑,“意意,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我要走了。”


    他突然變得遙遠模糊,茅簷石桌都不見了,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霧,她看不清他,越來越焦急:“沈浮!”


    薑知意追上去:“你憑什麽要走?”


    那些現實裏絕不會說出口的委屈埋怨此刻都爆發出來,薑知意緊緊追在他身後。憑什麽走呀,都沒來看看她,都沒見過孩子,沒聽見孩子那麽好聽的哭聲,沒有親手抱抱孩子。憑什麽走呀。


    隔著霧氣,看見沈浮身形猶豫,薑知意飛快地追上:“你站住,你不能走,你憑什麽說話不算數,你連孩子都不肯看一眼?”


    恍惚中孩子突然在懷裏,薑知意緊緊抱著:“你說你都改了,你說你會好好照顧孩子,你為什麽要走?”


    “意意。”沈浮向她伸著手,想抱孩子,手臂卻穿過虛空,什麽也沒抱到,“意意,我好想抱抱他,抱抱你們呀。”


    薑知意感覺到了深沉的悲哀,讓她幾乎要流淚,霧氣突然消散,沈浮也跟著消散,薑知意急得大叫一聲:“回來,你不許走!”


    她猛然醒來。心砰砰亂跳著,夜燈在角落裏發著幽暗的光,林凝睡在旁邊的小榻還不曾醒,薑知意扶著床頭慢慢坐起,額上有汗,眼裏有淚,不安到了極點。


    為什麽會做這種夢?他怎麽了?他要去哪裏?


    四更近前,燭花爆了一下,林正聲猛然驚醒。抬頭看時,旁邊床上的沈浮依舊無聲無息躺著,臉色灰白,毫無生氣。林正聲披衣站起,歎了口氣。


    五天了,血每天都輸,始終沒有任何起色,如今連他,也覺得回天乏術。上前替沈浮掖了掖被角,突然覺得沈浮的睫毛,似是動了動。


    第100章


    燈花又爆了一下, 林正聲揉揉眼睛,以為是錯覺,緊接著看見沈浮的睫毛又動了動。


    “師父, 師父, ”林正聲脫口叫起來,“師父快來, 大人醒了, 大人醒了!”


    腳步聲很快響起,朱正披頭散發推開了門,緊跟著是龐泗和胡成,邊跑邊問:“大人醒了?”


    四個人八隻眼齊刷刷盯住床上的沈浮,暖黃的燈影下他一動不動, 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林正聲臉上有點熱, 訕訕地解釋道:“方才我親眼看見大人動了, 睫毛動了兩下。”


    睫毛?幾個人都有點失望,朱正掩著懷上前, 伸手搭脈:“也許是風吹的, 咦?”


    他臉色一喜,連忙坐下細聽:“脈搏比昨天夜裏強了很多。”


    “真的?”龐泗一個箭步衝上來, “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什麽大人能接納了?要不我趕緊再給大人輸點血?”


    朱正沒說話,凝神聽著脈,前些天沈浮的脈息一直都很弱,平得幾乎沒什麽起伏,但眼下,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每次脈搏的跳動, 雖然還是很弱, 但比起前幾天,已經是天上地下,的確有很大好轉。不過,要立刻輸血嗎?萬一弄錯了,適得其反,可怎麽辦?朱正拿不定主意。


    林正聲揭開被子聽心跳:“比昨天夜裏清晰。”


    心口上取血的傷痕還在,藥人的血跟常人不一樣,血液很難凝固,傷口也特別難愈合,可眼下,那條傷口結了薄薄一層疤,林正聲覺得,這應該就是轉機:“師父,要麽試試看?”


    幾個人眼巴巴地等著,許久,朱正終於下了決心:“行,那就試試。”


    龐泗立刻挽起袖子湊上來,熟門熟路劃開手腕,與沈浮的貼在一起,能明顯感覺血流得比昨天快,龐泗歡喜起來:“不一樣,朱太醫,跟昨天感覺不一樣,快了很多!”


    “好,”朱正心口一塊石頭落了地,看起來,應該是做對了,“那你少輸一會兒。”


    胡成高興得直搓手:“等天亮了就讓大家夥兒都試試,看還有沒有合適輸血的,也不能讓龐兄弟一個人扛著。”


    “沒事沒事,我身體壯,扛得住。”龐泗笑得合不攏嘴,“隻要大人能醒,我這身血全給他都行!”


    幾個人精神都振奮起來,噔噔噔的腳步響,外頭值夜的王琚跑進來:“宮裏又打發人來問大人的病,怎麽回?”


    沈浮取血前就告了長假,理由是風寒,然而他這麽多天不露麵,謝洹不免擔心,隔三差五打發人來問,朱正忙道:“就說有好轉,快了。”


    心裏暗自念了聲佛祖保佑,但願真是快了。


    薑雲滄天不亮就醒了,洗漱完換上朝服先往正房跑,林凝剛起來,正坐在堂中吃茶:“你妹妹還沒起。”


    薑雲滄隻得停住:“母親夜來睡得可好?”


    “挺好,”林凝低眼看著澄澈的茶湯,躊躇著問道,“你今天是不是要進宮?”


    “對,昨兒已經遞了折子,馬上就去覲見陛下。”薑雲滄心不在焉,隻是留神著簾內的動靜,“我估摸著戰報今明兩天也該到了,母親放心,父親必是大獲全勝。”


    林凝卻不是擔心戰事:“見著陛下的話你問問沈浮怎麽樣了,或者你順道去趟丞相官署,親身去看看他。”


    薑雲滄皺了眉:“看他做什麽?卻不是晦氣!”


    “別這麽說,他如今都改了。”林凝猶豫著,低著聲音,“有件事你妹妹還不知道,她難產那會子,沈浮……”


    裏間突然傳來薑知意的聲音,薑雲滄謔一下起身,飛快地走到簾子跟前:“意意,你醒了?”


    薑知意其實早就醒了,心裏太亂,閉著眼睛躺到現在才起:“醒了。”


    薑雲滄急著進去,然而她還沒洗漱,進去不得,隻是隔著簾子殷勤問她:“你覺得好點了嗎?想吃什麽,想玩什麽?我去給你買。”


    聽見簾內她懶懶的回答:“沒有,哥哥不用忙。”


    薑雲滄總覺得,她語氣似乎有點不快活,可昨天相見時她明明笑得歡暢,怎麽一覺起來,又不高興了呢?


    正猜度時丫鬟端著水盆出來,笑道:“姑娘收拾好了,小侯爺可以進去了。”


    薑雲滄連忙掀簾子進去,看見薑知意靠著床頭坐著,神色有點鬱鬱,眼皮還有點腫,薑雲滄心裏咯噔一下:“你哭了?”


    “沒有。”薑知意連忙揉了下眼睛,遮掩過去,“大概是昨夜睡得太晚,眼皮有點腫。”


    的確是哭了,夢裏哭,醒來又默默掉了幾點淚,明明隻是一個夢,可直到現在心裏都沉甸甸的,難受得很。


    不知道怎麽回事,總覺得夢裏沈浮那句要走了,就好像是真實對她說的一樣,薑知意心神不寧,甚至這會子好好坐著說著話,眼前依舊時不時閃過夢裏沈浮的模樣,眼淚看看就要落下,連忙低了頭。


    薑雲滄越看越覺得不對,上前一步彎著腰:“你怎麽了,意意?”


    “沒什麽。”薑知意不想說,“沒睡好,有點犯困。”


    薑雲滄不敢再問了:“那你再睡一會兒吧,我不吵你了,先進宮去見陛下。”


    他戀戀不舍地離開,薑知意閉著眼睛躺著,思緒亂紛紛的,始終不能平靜。沈浮從不食言,既說了生孩子時要陪著她,就絕不會無緣無故不來,況且,已經五天了,就算當時太忙來不了,難道這麽多天都那麽忙,都來不了嗎?


    想起那天疼得厲害時恍惚聽見外麵有男人的聲音,林凝說是送鹿血的人,當時她意識不太清醒分辨不出來,然而現在想起來,總覺得很像是沈浮,難道他來過?“阿娘,”薑知意急急喚道,“阿娘!”


    林凝急匆匆進來:“怎麽了?”


    話到嘴邊,又覺得問不出口,薑知意低著頭:“阿娘,那天,沈浮是不是來過?”


    林凝心裏咚的一跳,脫口說道:“沒有。”


    沒有麽。薑知意說不出是失望多些,還是懷疑多些,許久:“已經五天了。”


    五天了,以他的性子,怎麽會這麽久都不來?夢裏他帶著哀傷的笑容又出現在眼前,薑知意心裏咚咚亂跳著:“阿娘,沒出什麽事吧?”


    “沒有,”林凝哪裏敢說?這才醒了一天,床還下不得,萬一知道真相亂了心神,可怎麽好?“我聽說沈浮染了風寒一直告假呢,也許是怕病氣過了你和孩子,所以才沒過來。”


    感染了風寒。薑知意鬆一口氣。這樣就說得通了,他那麽謹慎,必定是怕傳染她和孩子,所以才敢沒過來。可為什麽心底深處,那惶惶不安的感覺還是散不去?薑知意抿著唇沒說話,聽見林凝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等他好了,肯定就來了。”


    等他好了,應該就過來了吧。眼前還是不停閃過沈浮帶著哀傷的笑容,薑知意用力閉了閉眼。這是怎麽了?明明早就決定再不與他糾纏,隻是一個怪夢,怎麽就不安到這步田地了呢?


    禦書房中,薑雲滄快步走近,向謝洹倒身下拜:“臣參見陛下!”


    “快起來,”謝洹雙手拉起他,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雲滄,果然還得是你出馬!”


    戰報剛剛收到,西州之戰大獲全勝,殲敵十餘萬,全是坨坨的精壯兵丁,其中又以薑雲滄殺敵最多,戰功最顯,全靠他救回薑遂坐鎮指揮,才能穩住全局,又全靠他率領數千騎兵以一敵十,神出鬼沒,殺得坨坨國內七零八落,才使坨坨軍心大亂,一敗塗地。


    謝洹笑容滿麵:“經過這回,坨坨人三兩年裏別想再爬起來,西州子民總算能過幾年安穩日子了。雲滄,這一仗你立功最大,說吧,想讓朕怎麽賞你?”


    薑雲滄隻想要一個賞賜,那就是公布他的身世,饒恕他這麽多年隱瞞之過。話到嘴邊轉念一想,這事情他還不曾與父母商量,不能擅自主張。笑道:“臣有個想法,不過得先與家父商議商議。”


    “行,朕等你。”謝洹此時心情大好,什麽都肯答應,“你隻要別讓朕給你摘月亮,朕都答應你!”


    摘月亮麽,她對於他,也的確像是夜夜仰望的月亮。薑雲滄笑了下,聽見謝洹問道:“對了,沈浮病得怎麽樣了,這幾天有沒有去你家?”


    病了嗎?怪不得沒看見他來礙眼。薑雲滄道:“臣剛回來,不清楚。”


    “病了五六天了,從不曾見他告假這麽久過,看樣子病得不輕。”謝洹思忖著,“左右今天沒什麽要緊事,要麽你陪朕過去看看他?”


    誰要看他。薑雲滄沉著聲音:“臣妹還在月子裏,大夫囑咐過臣等不要接近病人,免得傳染。”


    謝洹知道他更多是不想見沈浮,搖了搖頭:“你呀。”


    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算了,今天先商議封賞的事,等這事定下來,朕再過去看他。”


    丞相官署。


    沈浮在迷霧中彷徨。似乎有什麽在前方召喚,要他穿過濃霧,去向該去的地方,然而心裏恍惚著,總覺得有人在身後追著他喚著他,要他不要走。


    是誰呢。他想不起來,隻覺得極是熟悉,極是親切,模模糊糊的喚聲一聲聲都敲在心上,讓他心裏空落落的,好像被剜去了一塊,空蕩得發疼。


    是誰呢。那麽重要的人,為什麽想不起來。


    迷霧越來越濃,有黑暗的方向出現在前麵,沈浮知道,那將是他的終點。停住步子,想回頭,又回不去,急切中突然聽見帶著哭音的一聲喚:回來,你不許走!


    那些丟失的記憶突然湧上心頭。沈浮濕著眼睛。


    是她。她在喚他,她不許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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