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施惠笑話盛吉安,是看不慣我欺負女生,還是單單看不慣我欺負她?


    十六七歲的少年情懷,哪怕狗屁不通的詩,也是珍貴的。汪鹽從來沒想過她發乎情止乎禮的少女情愫,某一天冷不丁地被人打翻了,如同她手邊落地的一盤學生餐,狼藉狼狽。


    始作俑者孫施惠。


    因為他害她這麽洋相了,害她新穿的棉襖遭殃了,所以她拒不承認送這張賀卡怎麽了。她說她昨晚收到好幾張了,怎麽了?


    孫施惠看著她襟前洇色的湯汁,撇撇嘴,你愛那些烏七八糟的虛榮,關我屁事。


    別來煩我。汪鹽,沒人告訴你,你多管閑事的樣子難看死了嘛!


    汪鹽像被蟄了下,她屬於和孫施惠梁子結多了,久怨成災那種。實在話,她很不喜歡孫施惠的個性,也總結他們二人老是玩不到一塊去或者一兩句就崩盤的緣故:孫施惠好好一個人,偏長了張嘴,他總有理,拿毒舌當個性。實則,汪鹽拆穿,有人就像那冷血動物,你身上的皮不過是為了適應環境的保護色罷了,我可憐你,孫施惠!


    某人叫她滾,說他最討厭自以為是還話多的女生,汪鹽,你和你們巷子裏那些家庭婦女一個德性,成天叨叨叨,你信不信,你的舌頭拉下來十米不止!


    汪鹽當即還擊,你有什麽資格瞧不起家庭婦女,你可別忘了,你也是家庭婦女生的,沒有你生母,有你今天的孫施惠?


    話趕話,汪鹽說完就後悔了,甚至害怕。


    因為孫施惠最忌諱有人提他生母,果然,有人掉頭就走,冷眼轉身的樣子,汪鹽甚至一度以為,這個毒舌鬼一定會狠狠報複她。


    沒有。某人非但沒有報複,反被汪敏行再正義不過的懲罰了。以班主任及年級主任的名義,罰了孫施惠、盛吉安二人在食堂滋事的過。


    冷天北風最緊的時候,盛孫二人操場限時三千米。


    汪鹽也被自家班主任找去談話了,老班歪題歪到十萬八千裏去了,告訴鹽鹽,說他們數學組都開汪老師玩笑呢,很明顯這倆生瓜蛋子,老嶽父都沒看上。


    汪鹽手都快搖斷了,跟老班解釋,純粹和孫施惠私人恩怨,我和他從小吵到大的。


    老班哦一聲,青梅竹馬呀。


    汪鹽差點沒栽自己一個跟頭,她總覺得老班口裏這四個字陰森森的。


    青梅竹馬不是這樣形容的。她坦言,她和孫施惠也算不上多熟,且爺爺過世後,兩家來往得更少了。


    孫施惠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呢,別人家的怪孩子。他優秀不是第一名,漂亮不是第一名,古怪第一名,臭脾氣第一名,拒人千裏之外第一名。


    汪鹽的爺爺在她上初三的時候過世的,鄉下辦的葬禮,傳統甚至帶著點迷信,老爺子停靈的地方規矩是夜裏得有子孫守靈,因為汪鹽是孫女,那些本家老古董就沒讓姑娘守。


    孫開祥晚上過來吊唁時,看汪鹽一個人在外麵院子裏蹲著,時下五月,淡淡的梔子花香,夜星裏已經有蚊子了。


    汪鹽在亮月裏,懨懨不作聲。


    孫開祥喊了聲鹽鹽。月下人抬頭,錯錯身,她看到了跟在後頭的孫施惠。


    還有一個月就要中考了,孫爺爺寬慰鹽鹽,別太傷心,爺爺去了,他也惦記著你,更惦記著鹽鹽要好好讀書。


    汪鹽一身素白,腰上係著孝布帶,袖上挽著黑紗,她百無聊賴,揪邊上花盆子裏的鳳仙花,染得一手的煙漬黃。


    孫施惠始終沒進裏,他堅定的無神論者,不肯靠近靈堂一步,爺爺也不強勉他。


    院子裏明日白天要擺解穢酒,穿行不停的腳步,忙忙碌碌,支帳篷搬桌椅,仿佛隻有兩個半大的孩子平行時空地閑落著。


    汪鹽蹲在半明半昧的角落裏時間太長,起身的時候,腿麻了,邊上有隻手遞過來,她抬頭看他,孫施惠不顧她的沉默,伸手,一把扽她起來。


    汪鹽哭過,哭爺爺的沒了。她出聲的時候,聲音啞得不像話。


    邊上人等她站穩,撤開手,幽幽打量她,然後詆毀般的口吻,“你最好不要說話,我怕回去做夢,夢到……鬼。”


    汪鹽才不聽他,啞著嗓子說孫施惠遠沒有他爺爺有憐憫心。


    碰到別人的親人過世,你不會問候,也該學會沉默。


    於是,被說教的某人,當真沉默了一個夏天。一中報道那天,汪鹽都得知他在爸爸班上了,跑去和他說話,孫施惠也愛搭不理的。


    他把她的話原封不動還回來,反問她,怎麽,你的傷心好了?


    然後做了個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平安夜這回也是,二人直到第二學期開學都沒說話。


    春季運動會,汪鹽他們班女生項4x100接力跑的一個同學來例假了,渾然不覺地跑完這一棒。橡膠跑道邊上很多男生又是訝然又是憋笑的,汪鹽脫校服幫同學遮蓋的時候,和邊上隔壁班的男生起了口角,忽地一個籃球砸到那男生後背上,是孫施惠。他罵那個男生,是你媽沒有還是你姐沒有,要這麽好奇?


    中午午休的時候,汪鹽在小賣部幫同學帶衛生棉,正好碰上孫施惠他們幾個買水喝,他們在她前頭,孫施惠指指她,跟老板說一起結賬。


    汪鹽那時候瘦巴巴的,個頭也不高,她直到大學後才圓潤長開了些。站在孫施惠他們邊上,像隻灰蒙蒙皮毛不出油的貓。


    她固執要自己結。孫施惠不聽她,一把把她的黑色塑料袋抓到他們的飲料邊,指使老板,一起算賬。


    身邊的人朝他狠狠瞪一眼,“別以為你這點小恩小惠,我就會睬你。”


    “……”孫施惠拿眼刀剮她。


    邊上的男生取笑他們,“打是親,罵是愛。”


    不等汪鹽開口,孫施惠就冷笑出聲,“別連累我,我不想被老汪再罰三千米。哦,他的準女婿高興呢。”


    邊上的男生問孫施惠,“準女婿,盛吉安啊?”


    汪鹽罵他們狗不改了吃屎,小賣部的老板已經結完賬了,孫施惠付錢的時候,汪鹽氣得再從貨架上拿下兩瓶營養快線,告訴老板,“算他的。”


    *


    記憶裏,汪鹽和孫施惠這種吵架再握手言和的老友記,沒有成千也有上百。


    反正,孫施惠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對不起。


    他的頭顱到頸項是鋼筋鐵骨的,犯再大的錯,哪怕被他爺爺動家法,他也不會低頭說半個錯字。


    今天頭一遭,嘴裏冒出個新鮮詞。然而,再鮮明不過,他十萬分不樂意,不買賬。


    汪鹽叫他跌顏麵了,他就幹脆遷怒旁人。要看賬單、重新點單的是他,揮手驅逐包廂裏異己的也是他。


    侍者出去了,他再眼刀子驅趕站在門口的汪鹽,“還有哪裏不滿意?”


    就在汪鹽決心不和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掰頭了,他向來如此,一個人的傲慢與性情,不是一時一日養成的。


    “沒了,感謝招……”


    “汪鹽,爺爺的病好不了了,在b城他就讓我先預備著後事了。我記得你爺爺過世的時候,你哭得嗓子都啞了,你說我到時候會不會也跟你一樣?”


    “……”


    桌邊上的人,落拓地歪坐著,一邊摸外套裏的煙,一邊自說自話,“不會。”冷笑的口吻,“最近事太多了,見的人也多,到膩煩的地步。”


    火機剛滑出火,包廂廊道不遠處有酬酢的聲音要散。孫施惠唇上的煙剛燃著,他狠吸一口,吞雲吐霧的同時,指使汪鹽,“關門!”


    汪鹽哪裏跟得上他的話,喝了酒的她本來就有點慢,慢一拍的她眼見著落座的人,撐手起來,眼疾手快地闔上了移門。


    砰地,


    孫施惠雙手成包圍式合攏在汪鹽兩耳邊,廊道裏陸陸續續的腳步聲,清晰到散去。


    汪鹽聽到他惡作劇的聲音,成心躲人呢,“不想聽那些老賊念經了。”他唇上叼著煙,即便沒吸,也燃燃燎著。


    挨汪鹽太近,她第一反應不是熏到她了,而是怕他火星燙到她。


    不等她出口,室裏靈敏的煙感器替她叫囂了。


    這大概不是孫施惠第一次明知故犯,所以侍者過來提醒:這裏是禁煙包廂,客人。


    某人隻輕飄飄地掐了手裏的火,收拾起剛才那副嘴臉,要侍者把汪小姐點的菜品再上一遍。汪鹽秉著不浪費的原則,要他就吃她手裏打包的。


    “你不是要走的?”他問她。


    “我走是因為你沒來。”


    “打包起來的東西已經沒有靈魂了。”


    “我媽說得對,挑三揀四的人說明你還不夠餓。”


    “你什麽時候改改,我媽說、我爸說的口頭禪?”


    “你吃不吃?”她問他。


    汪鹽打小就這樣,除非真的難以下咽的東西,她的家教就是不浪費一丁一點糧食。小學秋遊采摘,每個同學可以在桔園裏自由地嚐桔子之外,還可以額外帶幾斤回去。


    汪鹽好不容易摘下來的一個桔子滾到邊上的龍溝裏,她脫鞋赤腳下去,也要拿回來。


    孫施惠在邊上拿枝條牽她上來,她自己笨還禍連他,最後,兩個人一齊癱坐在溝裏。


    孫家人過來接施惠和鹽鹽的時候,汪鹽哪怕裹著毛毯,一身臭泥腥味,還握著那個桔子,她堅定剝了皮,裏頭還幹幹淨淨。


    孫施惠罵她,豬。誰跟你一起玩,也會變成豬。


    “你喝了多少?”眼下,孫施惠不答她的話,反問她,喝了多少酒,“我當真餓了,反正你也沾酒了,我再陪你喝點?”


    “我不需要你陪,謝謝。”


    “那麽,你陪我。”


    “……”


    “你陪我喝點吧,請你,汪鹽。”孫施惠說著伸手去拆汪鹽已經打包好的食物,順便再點了一瓶清酒。


    有人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相親的秦先生禮貌涵養還能換來她的投桃報李,遑論眼前的老朋友,孫施惠這人嘴巴毒歸毒了點,難得聽他低頭,她更知道他今天這樣子多半還是因為他爺爺的病。


    生老病死向來是大事。


    也沒人生來一副盔甲的。


    坦誠自己的薄弱沒什麽可恥,汪鹽也一樣。比起回去落單,或者被父母盤問相親的下文,她寧願在這不錯的環境下喝一杯,同一個她不需要任何端莊、戒備的人。


    是的,哪怕喝醉了,她也不會懼怕任何不該有的危險。


    孫施惠在她這裏,先是有二十年來往背書的朋友,其次才是個具有社會危險性的男人。


    等到汪鹽一杯清酒下肚,她才反應過來,她算不算混酒了。


    當然算。


    酒量差的人,最好別輕易混酒。


    哪怕不醉,也容易上頭,還容易晃蕩。


    汪鹽喝了一杯,就拿手蓋杯口了,表示舍命就陪到這了,再多,“我會吐的……”


    孫施惠在她對麵吃一口菜,然後抿一口酒。連著幾個回合,汪鹽才發現,他是真的餓了。難得,龜毛的人吃相這麽狼吞虎咽,不難看,甚至還有點接地氣。


    “你老盯著我幹什麽?”他沒好氣地提醒她。


    汪鹽學老爹的經典發言,“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看你。”


    “汪師姐,你這就有點耍流氓的成分了。”上學那會兒,孫施惠班的同學知道他倆發小,又知道一個除夕生日一個年初一,汪鹽就滿嘴跑火車,說她比孫施惠大一天也大一歲。於是,某人譏諷起來就喊她師姐。


    酒精作祟,汪鹽被指摘後,微微低頭,看手邊的杯子,這種江戶切子單賣一隻也得四位數,杯子切割的形狀是匯聚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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