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薑宏在位一日,都不可能真正通敵叛國,他沒有薑瓚那麽捉襟見肘,沒有薑瓚那麽迫不及待的攬權。


    隻有新帝登基,在他眼裏,前有宦官亂權,後有鎮國將軍府擁兵自重,與此同時,霍硯又步步緊逼,肆意栽贓殺害朝廷命官。


    新帝為了穩權,所以不得不鋌而走險。


    霍硯甚至不在意新帝是誰,因為不管是誰當皇帝,皇後都會是她,她和耶律驍的那點過往,早在他鼓掌之中。


    往遠了猜,甚至有可能耶律驍回國後,能這麽快當上太子,也有霍硯在內推波助瀾。


    隻有耶律驍當上太子,才會為了她重返楚國,薑瓚必然會向他釋放善意。


    浮雲山廟會上,霍硯早就知道耶律驍等人更改進京路線,故意帶她與之偶遇,故意激怒耶律馥,讓耶律馥對她心生敵意,從而迫使耶律驍因她,也因耶律斛在遼的掣肘,與薑瓚合作。


    眼前的耶律馥肯定是假的,她不否認霍硯對她的感情,霍硯容忍不了耶律馥屢屢朝她下手,所以,耶律馥肯定是個死人。


    而耶律驍為了他們謀劃的事情繼續下去,所以讓耶律馥“起死回生”。


    因霍硯自己才是推動整件事情進展的核心,所以,他一定會當眾再殺“耶律馥”一次。


    那麽現在,耶律驍讓“耶律馥”做的,就是再次激怒霍硯,讓他忍無可忍,當眾再殺她一次。


    耶律馥是耶律斛唯一的女兒,她死在楚國,死在霍硯手裏,耶律斛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當即便會掀起兩國戰爭。


    楊家人驍勇,此戰勝負不定,所以,薑瓚或許會趁機透露西北的布防,即便他不會,霍硯也會引誘他非走這一步不可,屆時鎮國將軍戰敗,楊家僅剩老弱婦孺,再不足為懼,同時,因戰敗,他也必須將霍硯投出去以平息耶律斛的怒火,至此,兩個心腹大患皆除之。


    而耶律驍那邊,應該會借耶律斛醉心報仇時,光速將其架空,徹底將權柄攬在自己手裏,再在戰中小使手段,耶律斛必然命隕沙場,他則可安坐明堂之上。


    而霍硯看似隱在幕後,實則將所有人一舉一動都算計在其中。


    他手握東廠和司禮監,怎可能會輕而易舉被薑瓚投給耶律斛泄憤呢,他會在最後,在他們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將薑瓚通敵叛國的證據公之於眾,讓他和從前的霍家人一樣,吊在城牆上,受盡唾罵,受盡折辱,最後痛苦萬分的死去。


    知道當年霍家真相的人已經死絕了,他甚至沒有辦法替霍家人平反,他隻能這樣,用這種方式,告慰霍家的五十八條冤魂。


    白菀脊背一垮,臉色陡然煞白,她靠在椅背上,心間爬上密密麻麻的恐懼。


    霍硯這局棋下得太大,太可怕了。


    他就,是個瘋子!


    “霍硯的寢殿在哪兒!”白菀猛然站起身。


    可她話音剛落,殿門同時被推開。


    第50章


    霍硯在行宮的寢殿是一座樓閣, 離白菀的碧霄宮同樣極近,近得他站在樓宇上,便能瞧見碧霄宮內她的一舉一動。


    他才沐浴過, 穿著一身雪色中衣,墨發披散在身後,慢悠悠地踩著樓梯往樓上走,元祿跟在他身邊不遠。


    “寶珠和碧玉查閱了太後娘娘的脈案,”元祿低聲道:“以及愉嬪娘娘那邊的每日進膳。”


    霍硯漫不經心地點頭:“隨她去吧。”


    這個回答正在元祿意料之中, 他毫不意外的應聲退下。


    元祿離開後, 就剩霍硯孤身一人繼續拾級而上。


    他在牆邊站定,將微熄的壁燈重新挑燃, 省得晚些白菀來時看不清路。


    他知道, 白菀一直想拉攏太傅舒崎光, 可舒崎光是薑瓚一手提拔的親信, 兩人更有幼年伴讀之誼, 豈是那麽好拉攏的。


    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舒崎光対他忠心耿耿的帝王徹底失望, 恰巧舒崎光又有個不那麽聰明的妹妹, 他又是個偏疼妹妹的好兄長。


    如今太後受毒物侵噬, 纏綿病榻, 其間牽扯白蕊和舒瑤光。


    可以是舒瑤光為了扳倒白蕊, 借白蕊的手向太後獻上毒物。


    也可以是白蕊善妒, 不滿太後勸誡皇上雨露均沾, 獻上毒物栽贓舒瑤光。


    稍稍扭轉前因後果, 得到的答案就會截然不同。


    端看白菀怎麽向舒崎光賣這個好而已。


    可惜太後必須死。


    霍硯一路上到頂樓,憑欄而立, 呼嘯的寒風吹得他衣袍鼓動,墨發飛揚。


    洋洋灑灑的絨雪在融融月色中飛舞,遠處是接連綻放的火樹銀花,照得夜空恍如白晝,絲樂聲被寒風送至他耳畔。


    他想起那日,霍惠妃將他藏在桌下,當時連皇後都不是的太後,親自端來鴆酒,苦口婆心的勸她去死。


    讓她為了霍家想想,為了他想想。


    他無數次想從桌下衝出來,將這個佛口蛇心的人打出去,可霍惠妃死死摁著他,長長的桌布阻擋了他的身形。


    他聽見她應允,他看不見,隻能想象,想著她一臉決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再後來,摁著他的手已經鬆開,她倒在地上,烏黑的血從口中噴湧,她舍不得閉眼,張合著嘴,無聲的告訴他。


    “好好活下去。”


    他垂下眼眸,看著白菀的步輦停在碧霄宮外,她攙著婢女的手下來,身形踉蹌,甚至有些跌撞。


    沒關係,隻要利用好太後的死,同樣能讓舒崎光重新站隊。


    他相信,他的菀菀能做到。


    畢竟她那麽聰明,他從未透露隻言片語,她卻僅憑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拚湊出細碎的線索,將其串聯成片。


    霍硯遠遠看著白菀霜白的臉,他看不清她麵上的表情,她步履匆匆,細小的身形縹緲。


    文有舒崎光,武有鎮國將軍府,東廠交給陳福,司禮監留給元祿,他們都與她相熟,即便是日後他不在了,她也能憑借他們迅速穩住朝堂。


    霍硯算著白菀應該會過來尋他,便回身往樓下走,邊走邊在想,朝中還有哪些得用人,想著想著,便忍不住嗤聲:“嘖,滿朝的酒囊飯袋。”


    才下到半路過拐角,他邁下最後一截階梯後站定,眼神隨意略過牆角那一抹鳶色裙角,淡聲道:“楊昭儀不聲不響藏在暗處,可不是磊落作風。”


    見已經被他察覺,暗處的人影也不再躲藏。


    楊景初一步步走出來,周身繁複的華服未除,發間還佩著珠玉,她麵色冷凝,手中拿著一柄寒光凜凜的樸刀,刀尖直指霍硯。


    “楊昭儀是要為民除害?”霍硯站在原地不動,慢悠悠地抬眼看過去。


    這一眼看似輕飄,唯有楊景初才知道,那裹挾而來的,血雨腥風般的氣勢,幾乎駭得她手腳震顫。


    但她好歹曾是戰場上的將軍,也曾麵対過千軍萬馬,那陣令人顫栗的懼意被她強壓下來,指著霍硯的樸刀分毫不動。


    “楊家向來明哲保身,與東廠井水不犯河水,我今日來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掌印能明白,身份有別,適可而止。”


    她這話說得隱晦,但她知道,霍硯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霍硯當然明白,但他的作為又豈能容旁人置喙,他噙著蔑笑,眉目間寒霜密布:“既然如此,那楊昭儀長刀相向,又算什麽?”


    “掌印顧左右言他,就別怪我說話不中聽,”楊景初心下怒火翻騰,但仍舊強忍著道:“請你,離阿滿遠一點。”


    她顧忌著白菀的名聲,口裏說著她鮮為人知的乳名。


    “阿滿並不是孤立無援,我楊景初,鎮國將軍府,同樣是她的後盾,”楊景初索性將一切徹底攤開,話語中直將威脅擺在明麵:“掌印也沒有那麽一手遮天,至少,鎮國將軍府尚且還有實力與東廠抗衡。”


    “怎麽?楊昭儀的意思是,楊家要與咱家為敵了?”霍硯動作隨意的站著,長指捏著枚殷紅如血的玉戒把玩,他甚至沒有抬眼看她。


    楊景初警惕地看著他,霍硯惡名在外,她心裏還是懼怕的,握著刀柄的手越發緊,咬牙道:“楊家與霍家從來都不是敵人,但,若霍世子執意不肯放過阿滿,楊家也不懼與你為敵!”


    她不再稱他掌印,喊一聲霍世子,提起了楊霍兩家從前的私交,企圖喚起他的一點良知。


    霍硯似是聽了什麽笑話,嗤笑出聲:“楊昭儀當真是義薄雲天。”


    等他笑夠了,才望著楊景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薄涼的弧度:“將白絹染汙的滋味過於美妙,咱家又怎可能放過她呢?”


    楊家清貴,不可能容忍白菀和他同流合汙,所以,她在楊景初眼裏,還得是皎白如雪,被迫委身於他這個奸賊。


    霍硯這近乎無恥的語氣讓楊景初忍無可忍,甚至顧不得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贏他,刀鋒一轉,便朝他脖頸劈過去。


    她發難來得突然,閃著寒光的刀刃破空而來,霍硯負手而立的動作都未曾改變,隻微側頭,讓過那凜厲一刀。


    一刀落空,楊景初幾乎紅了眼,折刀回轉,下一刻又掄起追過去:“天下女子何其多,你為何單單要折辱她!”


    她話音淒厲,刀法淩亂,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楊景初又怎會是霍硯的対手,哪怕憤怒之下爆發的絕境之力,也無法傷他分毫,她刀刀用盡全力,卻刀刀落空,周邊的磚牆梯石在劈砍之下沙石飛濺,露出斑駁刀痕。


    眼看著整個緩步台被打砸得不成樣子,霍硯的耐心徹底耗盡,在楊景初又一刀朝他腦袋劈來時,他不再避讓。


    凜厲的刀風撲麵而來,掀起他未束的發絲飛舞,霍硯長指一曲,將手中把玩的玉戒彈起。


    玉戒撞上刀刃,發出一聲脆響,蕩開一抹看不見的漣漪。


    離霍硯頭頂不過咫尺的刀鋒,被無形的力量震開,連帶著楊景初也受牽連被仰麵掀飛,狠狠砸在地上。


    珠翠四散,佩環碎裂一地。


    楊景初倒地便吐出一口血來,粘稠的鮮血染紅了她胸前的衣襟,她毫不猶豫抬手抹去唇邊的血跡,怒瞪著霍硯的雙目血紅,漆黑的瞳仁中跳動著仇恨的火焰。


    滿腔怒火驅使她再次伸手,試圖抓起滾落在旁的樸刀。


    霍硯抬手在虛空中抓握,刀身憑空而起,直飛落到他掌中。


    楊景初猝不及防撲了個空,心中大感不妙,等她翻身欲逃,回轉頭,鋒利的刀尖正対她額心。


    霍硯手握刀柄,慢慢抬眼,居高臨下地望著楊景初,聲音冷若冰霜:“看在她的份上,咱家不殺你……”


    他話還未說完,“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霍硯還未出口的話被咽下,看了眼麵上仍舊忿忿的楊景初,不疾不徐地收回手,將樸刀扔回給楊景初。


    等了片刻,他才覺出不対,這不像白菀來時的動靜。


    霍硯微眯的鳳眸睜大,往樓梯口走了幾步,正巧遇上急跑上來的元祿。


    他連氣都來不及喘勻,一瞧見霍硯,便慌張喊道:“掌印,碧霄宮出事了!”


    幾乎在元祿話音落下時,霍硯轉身一掌揮開近處的窗門,如同疾風驟雨般掠出去,眨眼間不見了身影。


    楊景初如遭雷擊,她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甚至來不及去撿自己的刀,一把拽住要跟著跑的元祿,急聲問:“究竟怎麽回事!”


    元祿哪裏有閑心和她多說,一想到皇後娘娘在那麽多番役的眼皮子底下憑空消失,他的心跳都幾乎停滯,他仿佛已經看到血流成河。


    “皇後娘娘不見了!”他匆匆丟下這句話,也不敢歇息,他不會掌印那些騰雲駕霧的本事,隻能老老實實又衝跑下樓。


    他還得趕緊把陳福喊起來救命。


    楊景初跌跌撞撞地跑進碧霄宮,偌大的宮殿空無一人,她在內殿門口看見了周身煞氣縈繞的霍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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