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火化了’對方幽幽的說了一句,我感覺他變的更加謙恭了,也更體現出他對死亡的恐懼!


    “外麵的靈車停了下來,人群擠了出去,大家安靜的如同一些不自然的影子,隻最末跟過去,帶著誠惶誠恐,肅穆神色的那個人,成為了這些影子的本體。


    “我裹挾在這種怪異的氛圍中,心裏越發生出好奇之心,腳步也止不住的靠近他們,一總跟了出去。


    “眼前隻見人頭亂動,那遺像也被人舉了起來,而在那遺像上纏繞著一雙渾濁的老人的目光,當我猝然意識到它時,順著看了過來,發現它從一雙白麵具裏透過來,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棺材被人推上車,大家都沉默著,安靜著,聽到車兜的音響裏放起哀樂。


    “陸續有幾個近親上了車,我們被擋在外麵,和幾個來吊唁和幫忙的送葬的人跟在後麵,耳邊也像被那哀樂牽著,向前而去。


    “上了馬路,人列被排開,那哀樂的聲音兀自響著,靈車上撒下陣陣雪花似的紙錢,還有帶著火絲的未燒盡的香灰。


    “靈車開的很慢,似在等我們,又似在刻意讓世界承受著這種死亡,讓親屬忍受著這種壓抑,也讓死者盡可能的收取那些送給它的開道錢!


    “我從不知這些規矩和說法,隻是在心裏胡思亂想著,忽而聽到一陣風聲,看到不遠處一輛碩大的車體呼嘯而過,仿佛更大的棺材,與靈車和我們擦身而過。


    “我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再追著那個影子看過去,發現那是一輛末班車,車上明明空無一人,但我卻隱約看到一雙眼睛看了過來。


    “隨後車上的司祭忽然說了一聲什麽,周圍頓時陷入了寂靜,那哀樂停了,大家的呼吸聲寂了,隻留下腳步聲還在艱難的持續,但很快腳步聲也停了。


    “風吹過紙錢的方孔,發出沙沙的聲音,那聲音迎著我們逼近,仿佛子彈似的打在我們臉上!


    “接著,在突兀的寂靜之中,響起了一陣悲泣聲,那聲音仿佛不自知般,仿佛覺得自己被簇擁在許多相同的聲音裏一般肆無忌憚。


    “可是,在我看來,周圍卻是寂靜了,一切都失去了聲音,形同死亡,唯有那屍體和這哭聲是個例外,它們持續著,發泄著自己的心情和恐懼!


    “那些靈車上的人無比寂靜,車子也輕盈無聲,一切都置身於這詭異的沉默中,而我在這種沉默中搜索,卻赫然意識到,那哭聲,那繼承了哀樂而存在的哭聲,竟是從我前頭,那個臉上長痣的男人嘴裏發出的。


    “他的哭聲獨自,而忘我,承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又與周圍那些淡漠,無聲的人和物形成鮮明對比,這種情況將死亡演變成一種啞劇,隻有台下唯一的觀眾經曆這一個驚心動魄的過程!


    “我被這種極其莫名的分割感所裹挾,又四顧其他人,卻沒有覺得這有多麽的怪異,甚至如同木雕泥塑似的呆視著。”


    第五十八章 將死


    老洪第二次停頓,他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疑惑,轉而又變成一種匪夷所思,隨後卻慢慢平複下來,仿佛終於理解了自己的說辭,但還想要在補充,可話到嘴邊又放棄了。


    “這一切都太過怪異,我作為一個活人實在難以理解他和它們,不知道是不是死亡的恐懼,隻感染了他一個人,還有除了他之外,車上和身邊的都是那死亡中的紮紙人形!


    “我們走了很遠,他一路哭著,周圍一路安靜著,這種情況持續下去,我久久無法適應下來,心裏突突的跳個不停,仿佛正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在發生,好像這些聲音都昭示著某種真相!


    “它纏著我的耳朵,卻顯的亂糟糟的,讓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在這種怪異的氛圍下,我也變的有些麻木了,甚至不理解外界正在發生什麽!


    “一場送葬,卻隻有一個人在哭,仿佛他是死者本身,隻有他能感知到死亡的苦難!


    “這一切折磨著我,直到我們在一陣煙霧彌漫中,看到了火葬場的大門,靈車首先開了進去,送行中的寂靜被打破,那哭聲也隨之戛然而止。


    “這時,我再看他,感覺他臉上覆了一種灰白色的霧,罩住了五官後,又變的不像我之前見過的那個人了!


    “但還是能感覺到,他此時變的更加害怕了,推著棺材的手都有些發抖,隻等將棺材推下來時,他忽然後退了幾步,想要逃走似的!


    “但這一切,都沒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棺材被推下來後,就又是走流程似的一通說辭,隨後一個火葬場的人員接手了屍體,並讓家屬填寫一張單據。


    “我站在外麵,看著這個地方,盯著天空下那烏黑色煙囪,聽到腳步聲靠近,繼而那人直接走到焚化爐前,似乎還想再確認一下屍體,但棺材已經被推了進去,鐵質而厚重的爐門被封上!


    “後者垂手立在當場,又恐懼的看著那被封上的爐門,見親屬按下了點火按鈕,但裏麵的火光隻靜靜的閃了一下,就熄滅了!


    “透過縫隙看進去,裏麵黑漆漆的,好像根本沒有點燃,我從外麵的煙囪上也沒看到什麽動靜。


    “難道是壞了,是焚化爐出故障了,我這樣想著,就走了過去,可是看到周圍所有人就像僵屍似的呆立著,目光冷冷的盯著爐門。


    “‘發生什麽了’我不安的向他們問,可是根本沒人回答,我隻是感覺大家都在等著什麽,我又靠近他們,卻忽然聽到爐門裏傳來一陣拍打聲,一刹那我就明白這些人都在等什麽了,那是棺材裏的人在內部拍打著爐門,厚重的爐門上發著沉重的聲音。


    “但聽到這個聲音後,那點火按鈕再次被拍了下去,一股火氣衝了過來,吞沒了那拍打聲!但火光立刻又熄滅了。


    “縫隙裏依舊黑漆漆的,他們仍舊在等著,直到那拍打聲再次出現,點火按鈕又被按下,可這次熾烈的火苗卻從爐門狹窄的縫隙裏冒了出來!


    “隨即那爐門就被一隻黑黝黝的手推開,他身上骨肉焦灼,滾滾熱浪不斷侵襲而來。


    “這屍體竟從爐火中複活,身上進出血肉融化後的漿汁!但逼視它的目光,卻又感覺那根本不是遺像裏的老人,而是一個年輕人!


    “這感覺來的忽然,也去的匆匆,因為恐懼掩埋了一起念頭和思緒,我瞪著眼睛看它靠近後,一把抓住那個顫顫巍巍的男人,將他塞進了洞開的焚化爐裏,隨之赤紅的火光衝了過來,將這兩個人和整個屋子都燒了起來。


    “這一切發生時,周圍的仍舊寂靜,黑夜覆蓋了眾人的恐懼和痛苦,隻有那個人和火光中的記憶不斷刺激著我。


    “而在我匆匆逃出來時,卻發現手裏抓著一張紙,借著院子裏的燈打量它,發現上麵是一個年輕男子的畫像,畫的背後還沾著一塊白色的麵具!


    “我愕然長嘯,連滾帶爬的逃了出來。心裏卻在重複著,那個人早知道這一切,他早知道自己會死的,所以才對死者這樣害怕和敬畏!


    “這一切都太過詭異,生死的界線都被混淆了……”


    聽老洪說到這裏,我們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睛發現了那個秘密——第七個死者也出現了。


    我痛苦的皺起眉頭,目光艱難的落在黑暗中,要去停止那可怕的噩夢繼續,可是死亡的符號還是會不偏不倚的落在我身上。


    它默然的靜視了一會兒,才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頭,嘴唇動了動,卻還是沒說什麽。


    我理解它無言中蘊含的情緒和話語,但看著手裏的光柱,它亦如我自己的要麵對的宿命。


    一個人隻會體驗到一次的死亡,可我卻要不斷的去接觸它們,被裹挾到這樣可怕的一種氛圍裏。


    記憶也遵循著一種可怕的熵增定律,從原本的清晰,有序,在一次次重複編織起來的死亡往事中,被渲染的越來越模糊,甚至現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因何會被卷入這樣死夜之中。


    有時間因素!還有我個人的情況,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自己的生日——那預示著自己死亡之時的信息了。


    我懊惱的抱著腦袋,想逃避這一切,但終究無能為力。那些死去的人渴望通過我來使罪惡得以釋放,可承載這一切痛苦的靈魂——我……卻永遠無法自救。


    老洪說了一會兒,就又停了下來,似乎有什麽潛在的聲音擾亂了他的回憶,他左顧右盼著,又好像無法適應這裏的黑暗,目光漸漸坍縮了回來。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我痛苦的不想解釋,也疲憊的無力解釋,他口述出的死亡之事,沉重的壓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也沒有勇氣這樣直視這個結果。


    “或許算是一種空間上的墓穴,這裏曾經發生過許多可怕的死亡之事,它們被人類的眼睛保存在這個空間裏,直到與過去相似的眼睛再次打量這個地方,便能夠預見到曾經發生在這裏的一個可怕景象!


    “曾有一雙眼睛,將這錯看成了未來,便受這種恐懼的支配,最終被永遠的封在這裏,一口小棺材中!像你似的,但沒你這麽幸運,還有我們來叫醒你!”


    “我感覺到……那的確是個無依無靠的靈魂!”老洪的話半帶含糊,半帶同情,仿佛他真的看到了這裏遊蕩的鬼魂似的。


    “一切都是過去了,再想這麽多也沒用,我們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盡快從這裏逃出去!”


    老洪點點頭,“我記得來路似乎很複雜!”說著,他目光探入黑暗,消失在某個角落。


    它又拉了拉我,示意我們該走了,手電光中,它的臉色有些陰鬱,目光也如同鬼火似的,仿佛預料到什麽事將要發生。


    我發現這樣的它,還不太理解是因為什麽,隻是默然的跟著他們,向外走去,一路上三人都未發一言。


    沉默的走了一陣後,忽然從我們身後的黑暗中傳來腳步聲,隨即又聽一個聲音緊張的讓我們立刻閉上眼睛。


    手電光也徹底消失了,我待在眼皮下製造的黑暗裏,感覺有人靠近了,但對方又無聲無息,甚至聽不到它的呼吸。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該分開了!”它的聲音仿佛一陣風似的鑽了進來,接著我就感覺周圍的空間仿佛反轉了一圈,身體也不自覺的在這個通道裏翻滾,如同置身於一個滾筒洗衣機裏。


    “這是怎麽回事!!”我萬般不解,正要睜眼去看,卻又被對方嗬斥了一聲,讓我千萬別睜眼。


    那聲音承載著某種痛苦,我能清晰的感覺到,它在強忍著巨痛發出這樣的聲音。


    可自己卻不理解,對方究竟在和什麽力量對抗,那力量又來自於何處。


    黑漆漆的未知中,我自己的想法飛快的閃過,立刻又聽到一陣巨響,仿佛是石頭崩裂的聲音,又一陣顛倒的感覺出現,空間自己旋了一圈,終於……一切又都平靜下來了。


    第五十九章 尋生


    一切又都消失了,周圍靜的嚇人,仿佛什麽都不存在,我在黑暗中摸索,感覺自己倒在一麵石壁上,上麵是約摸的凹痕,又仿佛是經受痛苦時,用指甲在石壁上抓出來的痕跡。


    摸索著它們,我聽到悠悠傳來一陣孱弱的聲音,“快走,我來對付它!”


    它艱難的吐出這些,離我的耳畔越來越遠了,越來越飄忽了,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甚至連睜開眼睛的勇氣都沒有。


    “隻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1”它忽然又高亢的說著,如同一位故人的話語。


    我在黑暗中與他作別,記憶如同沙粒般散亂的襲來,我努力拚湊它們,卻始終感覺它們並不完整,且雜亂無章,隻是突兀的出現,毫無連貫。


    甚至這些也不知自己能維持多久,又不知道自己還能記著這個連名字都未必知道的人,那自稱是“我”的人,多長時間。


    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向回走,如同走向一個平滑的斜坡,與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背道而馳。


    但始終也不敢睜開眼睛,那聲音也隻是催促,讓我不要回頭看,趕快離開這裏。


    那腳下和身邊的黑暗中,又出現了我的同伴,我抓住他的手臂,便如同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隨之加快腳步,衝向黑暗盡頭,那斜坡的頂端。


    雖然看不到這個世界,但我卻能夠清晰的感覺到,我們終將離開這個地方,正在衝出黑暗。


    身邊的老洪一言不發,也沉默著,我們相互扶持,終於感覺來到了一個相對平緩的地方。


    身體驟然一陣疲憊,眼睛也不自覺的睜開,靠在頭頂那井口中撒下來的天光中,默然審視著自己的來路,地麵上灑落許多紅色的血腳印,那是我們留下的?或者一直是它在跟著我們?


    我不知道,也沒精力再細想下去了,整個人呆呆的靠在這裏,合上眼又感到黑暗裏那些催促自己離開的聲音仍舊存在。


    再睜開眼時,感覺這個世界更讓我感到疲憊,那催促聲也變的空洞了,因為在這裏我已無處可逃,必須要麵對它。


    我們緩了緩神兒,老洪忽然看向我,“我們是不是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現在才幡然醒悟!”


    我沉默的回答,猶如無聲中帶著言語,而答案中蘊含沉默。


    我不知什麽才是夢,什麽時候又算是醒著,衝他搖了搖頭,又抬頭看向井口。


    我們從這裏下去,又從這裏離開,那個新鮮的血腳印,屬於另一個跟我們一起下去的人。


    沿著來路爬上去後,環顧周圍,這小院依舊破敗,房屋將傾,村子裏也仍舊貧瘠不堪,而從這裏離開的我們尤勝於此,較之也更為疲憊不堪。


    好想睡上一覺,可我又害怕這樣睡去時,又將麵對那可怖的夜與夢了。安頓下來,我們還是要商量一下今後要怎麽辦,這種對話是機械的,也是徒勞的。


    老洪疲憊的說自己要回去,得回去了,至於這些經曆,已讓他精疲力盡,不想回首了。


    我也漫無目的的和他一起坐上回去的火車,車廂裏刺眼的日光撒在身上,卻是如此不真實。


    一路上我隻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不真實,直到看見城市的景色,看到那些墓碑似的交疊在一起,正逼近我們的景象,心裏頓生出一種懼意。


    和老洪分道揚鑣後,我默默的走在一條恍惚的路上,周遭的景色一閃而過。時間忽然變的怪異,有長風撫過大地,撫過那些高低錯落的建築。


    一下子整個城市都安靜了,陷入了空前的寂靜,黑夜與白晝猝然交替,整個世界都從立體轉向平麵,仿佛人腦忽然失去了對三維物體的感知能力。


    繼而,世界在兩個時間段的不斷交替中變的越發荒涼而頹廢,沒了任何生機,一切都隻剩下一個虛假的軀殼,靈魂在這樣的荒涼下無處生長。


    空空的偌大世界裏,隻有狂風肆虐,摧殘著人類留下的那些工業“殘骸”。


    在這杳無蹤影的路上,臨近的建築上,覆蓋疊加著許多張尋人啟事,仿佛是人類在茫然的尋找已經失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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