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行賄的則往往是去修牆挖煤,做最苦最累的活兒,女子不是配給脾氣最為暴烈的披甲人,便是直接送入軍營充當營妓。


    一時間,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歡天喜地。


    “荔知——誰是荔知”


    站在縣衙門口的衙役念到荔知的名字,神色有些意外,抬頭看了眼人群。


    “民女就是荔知。”荔知站出來。


    “你——”衙役手一指,“去都護府報道。”


    荔知毫不意外,平靜地接受了分配。


    很快就有人來帶她離開縣衙門口。


    同一時間,鳴月塔都護魯涵將謝蘭胥請進都護府書房。


    書房以紫檀木色為主。臨窗的茶幾上放著一個寶藍色的掐絲琺琅纏枝蓮紋膽瓶,裏麵滿滿當當的粉白杜鵑。紫檀木書桌上整整齊齊地並放著幾方寶硯,各色玉筒,一張薄薄的信紙擺在桌上,上方壓著剛拆不久的信封。


    謝蘭胥一進府,就被邀為座上賓。


    已至不惑之年的魯涵是一個更像文臣的武將,風度翩翩,心思細膩。在征求謝蘭胥的同意後,請來鳴月塔當地最有名氣的大夫診他的腿疾。


    大夫還是用銀針先刺,謝蘭胥麵不改色。


    大夫歎了口氣,搖頭不斷。


    麵診的結果隻有魯涵失望,因為謝蘭胥和不在場的另一個人都知道,就是大羅神仙來了,這腿還是動彈不了。


    讓大夫退下後,魯涵麵露愧疚,朝謝蘭胥叩頭請罪:


    “微臣有罪,讓殿下在路上受盡艱險,以至雙腿風癱——”


    榻上的謝蘭胥連忙將其扶起。


    “三千裏流放本就意外叢生,魯大人即使有心,也是鞭長莫及。”謝蘭胥掩嘴咳了咳,蒼白的臉色讓他更像是遭受迫害的如玉君子,“……若是怪罪於你,我豈非蠻橫之人”


    “殿下仁德,如太——”魯涵頓了頓,“如大殿下一般。”


    “魯大人請坐。”謝蘭胥示意長榻另一方。


    魯涵道謝後撩袍坐正,沉聲道:


    “殿下勿憂,這隻是鎮上最有名的大夫,然山野之中還有許多能人異士,微臣會讓屬下多方尋找名醫,定然會有讓殿下重新站起來的一天。”


    “都護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如此恐會給都護帶來危險……京都還有許多想要除掉我的人。”謝蘭胥神色猶豫。


    “隻要陛下的旨意還沒有更改,就沒有人能在我鳴月塔取殿下性命。”魯涵堅決的神色此時才顯示出一個武將的殺伐果斷。


    謝蘭胥揖手道謝,魯涵忙說不敢。


    “不敢相瞞,微臣還是四品武將時便見過大殿下。”魯涵說,“……那是一次除夕宮宴,我因公差來得遲了,途徑降雪宮外的長廊,偶然聽見殿下之父身邊的謀臣正在勸說大殿下。原來,眾皇子向陛下競相獻上珍寶和祥瑞時,大殿下竟獻上名家所繪的《河西饑荒圖》,懇求皇上免去明年的一應大宴,將省下來的銀兩用於援助河西災民重建家園。”


    “河西災荒時,殿下年紀尚輕,應該了解不多。”魯涵說,“那時河西天象異常,一年不見一雨。官員唯恐擔責,直到河西的災民逃到京都,朝廷才知曉大旱的事。此時,河西已成人間地獄。有人根據河西災民所述,畫下樹皮食盡,易子而食的慘劇……這便是大殿下所獻的《河西饑荒圖》。”


    “不是隻有大殿下一人知道河西的百姓生活在地獄之中,也不是隻有大殿下一人知道賑災可緩災情,但隻有大殿下一人,為河西百姓奮不顧身仗義執言。”


    “所以,微臣始終相信大殿下謀反一事另有隱情。”魯涵說,“若殿下要查明真相,微臣願獻綿薄之力。”


    半晌的緘默後,謝蘭胥緩緩道。


    “三法司都蓋棺定論的事情,我便是不相信,也隻能接受判決。”


    魯涵還想再勸,但謝蘭胥咳了起來,他隻好按下不表,將茶水送到謝蘭胥麵前。


    “殿下的身體,微臣一定會找來最好的大夫調理。殿下就放下心,在都護府好好將養身體。”魯涵說,“至於殿下推薦至都護府任職的姑娘——不知具體要安排在何處”


    魯涵問得委婉,其實最主要是在問此女是否為謝蘭胥的女眷。


    若是女眷,自然安排到一起。


    若不是,那就以親疏關係另論。


    “魯大人拿主意便是。”謝蘭胥說,“流放途中,她對我多有援手,除此以外——”


    “並無別的關係。”


    第18章


    都護府威嚴大氣,深黑色的樓台亭閣鱗次櫛比。比起京都富麗堂皇的荔府來,又有一種落日黃沙的粗獷之美。


    荔知被一名管家模樣的男人帶到後院,安置在一間逼仄潮濕的耳房裏。


    “這就是你今後住的地方,其他下人都是兩三人一間,我們老爺仁德,特許你一人一間。”男子說。


    荔知換上一派天真的笑臉,把男子捧得飄飄然,得知他姓唐,果然是府中的管家。


    “行啦,這府裏規矩不多,隻要你安分守己,日子不會難過。你的差事晚些我再來交代。在那之前,你就呆在這院子裏,把臉洗一洗,幹淨衣裳換上。”


    唐管家揮了揮手,荔知將其送出了耳房。


    荔知的住處在一間老舊的小院子裏,同院的還有十幾間耳房,院子中間有一口老井,一棵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棗樹。


    她打了一桶井水,忍著刺骨的寒冷擦拭幹淨身體,然後換上嶄新的粗布衣裳。


    都護府提供的衣裳對剛走完三千裏流放的荔知來說,太過肥大,還好她在打掃床底衛生時,發現了不知誰留下的積滿灰塵的針線包。


    她用蚯蚓一樣的棉線收緊寬大的腰身和袖口,對著模糊不清的銅鏡照了個大概,總算能見人了。


    剛剛做完這些,荔知的耳房被人敲響了。


    搖搖欲墜的木門搖晃幾下,荔知從裏拉開房門。一個麵生的婦人站在門口。


    “你是新分配到都護府的流人叫荔知”婦人上下打量著荔知。


    “是我,不知嬸子有何事”


    “我是府中浣衣房的管事嬤嬤,姓張。有人托我帶你去後門,跟我走吧。”


    “唐管家讓我呆在院子裏不要亂走……”


    “沒事的,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荔知謹慎地杵著不動:“嬸子可否告知是誰要見我”


    張嬤嬤一下想起了什麽,拍了拍後腦勺:


    “哦,對了!她讓我告訴你,她叫嘉穗。她說你聽了這個名字就——”


    “走吧。”


    上一刻還牢牢釘在耳房裏的荔知,下一刻就邁出了房門。


    嘉穗不應該在這裏,但若不是自報家門,張嬤嬤又怎會知道一個叫嘉穗的人


    荔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著張嬤嬤往後門走去。


    一方麵,她不希望嘉穗來這裏受苦,另一方麵,在失去荔香和神丹之後,她多麽期盼有一個能信任的人出現在自己身邊啊。


    張嬤嬤給看門的小廝塞了點錢,後者慢條斯理地打開都護府的後門。


    一個熟悉的身影衝進後門,一見荔知就跪了下去——


    “小姐!”嘉穗眼含熱淚。


    荔知懷疑自己的眼睛,在一盞茶前,荔知百般擔憂,但此時此刻,她胸中隻剩重逢的喜悅橫衝直撞。


    “嘉穗,你怎麽會在這裏”荔知連忙上前,扶起少女。


    “小姐在哪裏,奴婢自然在哪裏。”嘉穗淚流不止,“因為奴婢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就算死也隻會死在小姐身邊。”


    張嬤嬤收了嘉穗的錢,識趣地拉著看門的小廝走到稍遠的位置,將空間留給主仆二人。


    “你這麽年輕,說什麽死不死的。”荔知難忍哽咽,“你是怎麽來的這裏路上是不是吃苦了”


    “自從刑部封了荔府,下人都被遣散了。奴婢和嘉禾回了家,在京都一直待到小姐隨流放隊伍啟程。”嘉穗道,“奴婢打聽到小姐流放的地方是鳴月塔,就收拾好盤纏,找了個商隊上路。嘉禾因為要照顧父母,被奴婢留在京都。奴婢跟著商隊走走停停,花了差不多半年抵達鳴月塔。”


    “到了這裏後,奴婢在城門租了個茶水鋪做生意,就為了小姐進城那日第一個看見。奴婢等了大半年,偏偏今日出攤耽擱了一會,沒遇上小姐進城的時候。好在,後來奴婢去縣衙一打聽,知道小姐來了都護府。這便馬不停蹄趕來了。”


    嘉穗緊緊牽著荔知的手,眼淚珠子不要錢似的一個勁兒落。


    “奴婢倒是沒吃什麽苦,原本就是幹慣粗活的。可是小姐……小姐瘦了好多,在路上一定吃了許多苦。都怪奴婢無能,幫不上小姐的忙……”


    “你別這麽說。”荔知握住嘉穗的手,含淚笑道,“是我沒用,拖累了你。”


    兩人緊握著對方的手,看著彼此紅腫的淚眼,哭了又笑了。


    “……不管怎麽說,小姐還平安就是最大的好事。”嘉穗擦掉眼淚,鄭重道,“今後奴婢會一直陪著小姐。”


    “說完沒有時間差不多了。”張嬤嬤走了過來催促。


    “小姐,你先回去吧。”嘉穗說著,將背在身上的一個花背囊塞給荔知,“這裏麵有幾身衣裳,還有一些起居用品。小姐先拿著,還需要什麽奴婢下次再帶來。”


    一個已是自由身,一個卻又淪為奴仆,雖在一個地方,但再次相見,卻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


    荔知壓下心中的悲傷,低頭擦掉眼淚,再抬起頭時,已是粲然笑臉:


    “你也要保重——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


    兩人依依不舍地分別後,張嬤嬤將荔知重新帶回了潮濕陰暗的小院。


    “你這奴婢倒還忠心,”張嬤嬤說,“我見過不少家裏一敗落就卷鋪蓋跑人的,千裏迢迢追來跟著受苦的倒是從未見過。”


    荔知心緒繁雜,勉強自己抬起嘴角笑了笑:


    “嘉穗與我一起長大,情誼自然不同。”


    張嬤嬤把荔知送回院子便離開了。荔知回到耳房,拆開背囊後,發現裏麵是幾身布料上好的秋冬衣裳,還有一隻刷牙子,幾張柔軟的汗巾,一盒澡豆,還有一個樸素的木攢盒,裏麵放著十來種京都的常見糕點。


    看著嘉穗費心準備的一切,荔知的眼眶再次濕潤了。


    嘉穗和嘉禾是荔家一對孿生的家生子,她們比荔知和荔夏要大上五歲,因為年紀合適,恰好也是孿生,便被管家安排來服侍荔知和荔夏兩姐妹。


    嘉穗是荔知的貼身丫鬟,嘉禾是荔夏的貼身丫鬟。


    雖是小姐和丫鬟的身份,但因為生母早逝,父親對她們缺少關注,主母又不怎麽管的緣故,她們四個更像是一起長大的姐妹。


    荔知自知要走的路危機重重,並不願意牽連嘉穗兩姊妹,但若處境對調,假如嘉穗兩姐妹落難,她和雙生姊妹也不可能坐視不管。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命途多舛,有時候,她又覺得上天待她不薄,讓她有兩個沒有血緣關係卻又勝似有血緣關係的姊姊。


    荔知回到耳房大約一個時辰後,唐管家又一次來到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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