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宮女為了更好上畫,卻穿著春日的單薄襦裙。看上去隻有十一二歲,臉龐都沒長開,在嚴寒中冷得瑟瑟發抖,強顏歡笑。


    在涼亭外不遠,還有一隊禦前侍衛嚴陣以待。


    謝蘭胥行禮之後,謝慎從熱情地邀他來欣賞自己的作品。


    若單論工筆,確實算得上行家裏手,即便不當這皇帝,光靠賣畫也能賴以為生。謝蘭胥誇了幾句,皇帝卻並不滿意。


    “這幅畫朕已經畫了三日,可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缺了一些靈韻。”他苦惱地望著鋪開的畫卷。


    “梅花有靈韻,可這些什麽都不懂的小宮女有什麽靈韻!她們要是本身沒有,皇上就是再下苦功夫,也畫不出來呀!”怡貴妃說。


    怡貴妃寵冠六宮多年,容貌自然不輸任何人,但更令人記憶深刻的是一副抹了蜜似的嗓子,不管多少歲了永遠像個嬌滴滴的天真少女。


    謝慎從笑著看了怡貴妃一眼:“你呀,永遠都在拈酸吃醋。”


    話雖如此,語氣裏卻絲毫沒有責怪。


    謝蘭胥垂眼站在一旁,等著兩人從自己的世界裏走出來。


    謝慎從放下畫筆,終於進入正題。


    “今日你受委屈了。”他說,“朕知道此事背後有敬王的身影,但敬王羽翼已豐,冒然彈劾隻會引起朝野動蕩。朕不讓你繼續查下去,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難道不是為了形成一個三足鼎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的局麵嗎


    三足鼎立,最安全的自然是鼎中的事物。


    是皇權,以及握著皇權的謝慎從。


    朝中有人會認為,皇帝將他從鳴月塔召回,是為了偏幫落入弱勢的鳳王。但是謝蘭胥知道,皇帝隻是對兩足隨時分出勝負的局麵感到不安。


    召回他,是為了讓他成為這保持平衡的第三足。


    他清楚皇帝的想法,因為他確信皇帝和他是同一種人。


    殺人的權柄,除了自己,放在誰的手裏也不放心。


    謝蘭胥對皇帝的虛偽內心輕蔑,麵上卻絲毫不顯,平靜地揖手謝恩。


    “這空出來的中郎將之位,你覺得誰人合適啊”謝慎從問。


    “皇上慧眼識金,臣不敢妄議。”


    “讓你說你就說。”謝慎從嗬嗬笑道。


    “皇上,我的表兄英明能幹,你怎麽不問問我”怡貴妃撒嬌道。


    謝慎從拍了拍怡貴妃,還是望著謝蘭胥。


    “臣剛回京都不久,對京中官員還不甚熟悉,但想來能夠擔任皇上貼身侍衛的,定然是家世能力皆出眾的。”謝蘭胥說,“既然如此,臣就在皇上的禦前侍衛裏選一個。”


    謝蘭胥抬眼望去,說:“左起第三位,看著有些眼緣。臣覺得他堪當此任。”


    皇帝和怡貴妃向著禦前衛隊的方向望去,左起第三個……皇帝忽然笑了起來。


    “好你個琅琊郡王,眼神果然毒辣。你說這第三個為何眼熟那是荔知的堂兄荔鳴珂。”皇帝說,“拐彎抹角的,也和他們一樣,是給自己人要官來了。”


    謝蘭胥也不否認,大大方方地揖手道:“臣不熟悉軍中情況,皇上一定要我選,選一個熟悉的總比胡亂指一個的好。”


    “好罷,這次就依了你!”皇帝笑道,“荔鳴珂,你過來。”


    點名受到召喚的荔鳴珂一臉茫然和無措地走進了亭子,他離得遠,並不知道具體的對話。臉上還露著一些忐忑。


    皇帝將事情一說,當場就封他為千牛衛中郎將,一躍兩個官階。


    荔鳴珂在震驚中叩頭謝恩。


    謝慎從笑嗬嗬地看著地上被餡餅給砸暈的荔鳴珂,殊不知一旁站著的謝蘭胥,也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比起前朝寶藏這樣飄渺的傳說,謝慎從更像是一個活著的傳說。


    他的起始點,連九品芝麻官都不如,隻是燕縣一個小小的亭長。在當上亭長之前,他也不過是個遊手好閑的農戶之子。


    因為相貌英俊,一躍成為江南豪紳的上門女婿,後通過捐納成為七品縣令,因能力出眾,長袖善舞,在官場節節高升。


    最後謀朝篡位。


    登基初期,他還算是個端正的皇帝。他的原配夫人功不可沒。謝慎從發自內心地尊敬這位共同患難過的元後,即便偶有剛愎自用的時候,在元後的勸諫下也能放下成見,廣開言路。


    元後病逝,他真正的模樣才開始顯示出來。


    “皇上,貴妃娘娘,鳳王進宮了。”高善走進亭子,行了一禮道。


    “啊,鳳兒一定是來向我請安來了。皇上,我們快回瑤華宮!”怡貴妃驚喜道。


    “知道了,知道了……”皇上轉頭看向謝蘭胥,“你……”


    謝蘭胥知情識趣,揖手道:“臣恭送皇上。”


    “是啊,快到午食的時間了,你也回去罷。”皇帝說。


    謝蘭胥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從眼角餘光裏看著謝慎從帶著烏壓壓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禦花園。


    直到連絲毫腳步聲都聽不見了,兩個撲蝶的小宮女這才敢抱著雙臂,哆哆嗦嗦地離開了這裏。


    謝蘭胥直起身,冷冷地看著謝慎從離開的方向。


    片刻後,轉身離開。


    ……


    “母妃出去了”


    玉砌雕闌的瑤華宮中,謝鳳韶手提精致的攢盒,兩名瑤華宮的宮人站在他的麵前。


    “貴妃娘娘伴駕禦花園去了,鳳王要不稍等片刻,奴婢讓人去給娘娘傳個話……”


    “不必麻煩了。”謝鳳韶馬上說,“這攢盒是宮外迎客樓的特色,你替我交給母妃,轉告她,我下次再來看她。”


    “殿下真的不再等等娘娘見到殿下一定很高興的……”


    宮人還想挽留,謝鳳韶已經風風火火地轉身出了殿門。


    他的貼身侍人正等在瑤華宮外,手裏提著一盒一模一樣的攢盒。


    “走。”謝鳳韶麵露一聲令下,貼身侍人連忙跟了上來。


    謝鳳韶出了錦瑞門,轉入前朝最深處。這裏毗鄰後宮,所以是女官的官署群所在。


    他尋了個路人罕見的荒涼亭子停下腳步,貼身侍人領他之命,正要離去,謝鳳韶忽然將人叫住。


    “殿下”


    “沒什麽……你看我衣裝,可有不妥之處”


    貼身侍人回過神來,好笑道:“殿下風流倜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謝鳳韶這才讓人離開。


    侍人走後,他還略顯局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口,抹平衣衫上難以察覺的小褶皺。


    在亭中反複踱了第七圈後,貼身侍人的身影終於再次出現在小徑盡頭。


    侍人身後,跟著一個淺藍的身影。


    宮中等級森然,對服裝有著嚴格的規定。一看顏色,謝鳳韶便知道等的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奴婢見過鳳王殿下。”


    荔知見他朝自己走來,先屈膝行禮。


    “不必行禮,這裏沒有外人。”謝鳳韶說。


    雖然謝鳳韶如此說,但荔知還是謹慎地行完了全禮。


    “不知鳳王召奴婢,所為何事”


    “沒什麽——”謝鳳韶遞出手裏的攢盒,“這是迎客樓今年的新春特色攢盒,一日隻售十盒。我吃過了,味道還不錯。”


    “這……太貴重了,奴婢不能收。”


    “一個攢盒,有什麽貴重的,收下吧。”謝鳳韶堅持道。


    “無功不受祿,奴婢不能收下。”


    “讓你收你就收。”


    謝鳳韶不樂意了,不由分說將攢盒塞進荔知懷裏。


    “……奴婢多謝殿下。”荔知無奈謝恩。


    “你在宮中當值,有什麽困難就和我說。我會幫你想辦法的。”謝鳳韶說,“還有……以後沒有旁人,不要自稱奴婢。”


    他熟稔的語氣,讓荔知心中的不安越發凝聚。


    她試探著,輕聲問:


    “殿下為何如此關照奴……我”


    謝鳳韶剛要說話,一聲響動從荔知身後傳來。她立即回頭看去,小徑上空無一人,殘垣斷壁阻擋了她的視線。


    “可能是風吹吧。”謝鳳韶說。


    他沒有繼續回答剛剛荔知的問題。


    “你出來也不短了,快回去吧,要是上峰責備,就說我找你問話,讓她有問題來找我。”


    荔知屈膝行了一禮,恭送謝鳳韶離開。


    她沒有抬頭看他,隻聽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謝鳳韶和宮中諸位皇子都不同。


    廢太子見證父親從縣令走到皇帝,經曆了太多坎坷和生死,懂得天下百姓的苦楚和無奈;謝敬檀出生就是皇子,母親是大族閨秀,最擅長的便是勾心鬥角那一套,賢王的名聲,敬王的地位,都是他和他的母親一手掙來。


    而謝鳳韶,出生在貴妃之宮,長在皇帝膝上,宮規對他格外優待,七歲時便在前朝縱馬奔馳而不受懲罰。


    荔知第一次在紫微宮看見他,便知道這是一個不知人間艱難的人上人。


    他臉上那種朝陽般的神氣,隻有沒見過苦難的人才能擁有。


    從前的那個荔知,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呢


    荔知的念頭僅僅存在片刻,便變成一抹複雜的笑掛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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