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兒臣絕無此意啊!若是兒臣對父皇有任何圖謀不軌之心,甘願受天打雷劈, 萬箭穿心!”


    “皇上!請您仔細想想, 西施乳是檀兒親手獻上的, 若他在裏麵下毒, 豈不是就是在昭告群臣,他弑父不仁,大逆不道嗎檀兒沒有理由做這樣的事啊!”德妃眉頭緊皺,雙目含淚,“臣妾知道皇上痛失龍子,心中震怒,臣妾是您的後妃,與皇上感同身受,皇上為小皇子痛心,臣妾又何嚐沒有為小皇子痛心呢!可檀兒秉性純良,皇上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難道還要因為奸人的陷害,失去另一個兒子嗎”


    德妃所說的“失去的兒子”,在說出口的瞬間,僅代表鹿婕妤胎死腹中的那一個。


    可在這五個字落地的一瞬間,所有人都聯想到了另一個人。


    一個已經化為白骨的人。


    就算不去看謝敬檀大變的麵色,德妃心中也是咯噔一聲,意識到自己踩踏到了皇帝的逆鱗。


    謝慎從的臉由紅轉青,胸口像承載著暴雨的海浪,急促翻湧著,龍袍袖口裏微露的手緊握然後鬆開,不斷重複,仿佛想要抓住什麽。


    “你是說,朕受了奸人蒙蔽,一而再再而三地手刃自己的親子嗎!”


    德妃肝膽俱碎,連叩頭的動作都開始顫抖起來了。


    “皇上,臣妾絕非此意……”


    “你不是此意又是何意!”謝慎從抓起附近的茶盞砸向德妃。


    謝敬檀下意識擋在德妃身前,茶盞在他身上碎成片片,茶湯流了一身。


    帝王之怒,猶如雷霆。


    一瞬間,側殿內外跪了一片,唯有暴怒的謝慎從站在原地。


    “來人!將敬王關押宗人府,宮正司宮正在什麽地方!”


    荔知立即從殿外走入,福身行禮。


    “宮正司宮正在此。”


    “後宮之中,發生如此惡劣的事件,朕命你聯合大理寺和刑部共同調差此案!高善——”


    高善趨步上前,揖手道:“高善聽命。”


    眾人之中,隻有高善的表情依舊麵不改色,平靜自若。


    “朕命你代朕查清此案真相,務要將真凶繩之於法!”


    高善躬身聽命。


    荔知抬起眼睛,從餘光裏看向鹿窈。


    她的臉那樣慘白,在一團血紅中讓她看不清楚,但那雙動容的,淚光閃爍的孩子一般的眼睛,充盈著不達目的絕不回頭的決絕和渾然不懼的堅毅——


    讓荔知暗痛不已。


    一場除夕宮宴,落下血的帷幕。


    謝慎從留在側殿陪伴剛剛失子的鹿婕妤,而荔知則配合大理寺和刑部的調查,調動相關的涉事宮人一一進行訊問。


    主審的是謝蘭胥和刑部尚書,荔知作為宮正司宮正,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麵前,也不過是官大一點的宮女罷了,注定隻能作為陪襯。


    鹿窈將她摒棄在計劃外,或許是不想她擔心,或許是害怕她阻攔——事已至此,再糾結前情已經沒有意義了。


    重要的是鹿窈既然已經做出了犧牲,那麽計劃就不允許失敗。


    整場晚宴,鹿窈有機會對西施乳下毒的時候,隻有西施乳到了禦桌之後。


    可那時候所有人都在關注她,她如何做到將毒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到西施乳中


    荔知心不在焉地旁聽著大理寺和刑部的審訊,電光石火間,豁然開朗。


    是湯匙!


    是鹿窈自己的湯匙。


    她將毒下到自己的湯匙上,在食用西施乳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將毒下到了西施乳中。


    “塵埃落定後,送我回家。”


    鹿窈微弱但堅定的聲音回蕩在荔知耳中。


    她不能讓鹿窈的犧牲白費。


    “敬王勢大,權傾朝野。這些人都懼於敬王的淫威,若不用刑,怎會口吐真言”荔知說。


    荔知突然的發言讓謝蘭胥和刑部尚書都朝她看了過來。


    謝蘭胥,名義上的鳳王黨。


    刑部尚書,眾所周知的鳳王黨。


    唯有在場的高善,立場模糊,一向是帝王的腹心。


    正是因為忌憚高善,所以刑部尚書到此都沒有“審”出什麽。若是回去被參一個居心不良,屈打成招,那就烏紗帽不保了。


    “這……他們都是證人,又非嫌犯,怕不好吧”刑部尚書裝模作樣地苦惱著,眼睛餘光悄悄瞥向高善。


    “審了一夜,確實沒有收獲。”謝蘭胥加了把火,“高公公如何看”


    牢房的陰影之中,穿著深色內侍官服的高善幾乎隱身。


    半晌的沉默後,陰影裏傳來了高善陰沉而冰冷的聲音。


    “他們不說點什麽,張大人又怎會知道,證人之中沒有嫌犯”


    四人達成共識,在審問中加入嚴刑。


    荔知知道,敬王並非是下毒之人,所以必須要趕造出一個口供,將疑點嚴絲無縫地嵌合在敬王身上。


    疑罪從無,但當今皇帝,並非一個寬宏之人。


    疑點,足以獲罪。


    天明的時分,事情終於有了進展。


    在嚴訊逼供下,有人承認看見獻菜前謝敬檀神色緊張,反複查看菜肴狀態。


    隻這一條足以,這一條曖昧的證言,和其他證言一起,整理成卷送入紫微宮中。


    沒有證據證明謝敬檀下了毒,也沒有證據證明謝敬檀沒有下毒。


    荔知和謝蘭胥走出宮正司牢獄的時候,天光微曦,黑暗仍從四麵八方包圍著它,微弱的光明好像隨時都會被吞噬一般。


    他們都知道結果會是如何。


    ……


    七夕宮宴的第二日,傍晚逐漸熄滅。


    黑暗卷土重來,漸漸籠罩霞色的天空。


    宮中抑壓,每一個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紫微宮中,謝慎從看了大理寺和刑部共同交上來的卷宗之後就再也沒看第二遍。他垂釣作畫、與宮女嬉戲,想要忘掉桌案上的一團亂麻。


    父子親情和皇家疑心交替占據著他的心靈高點。


    敬王這個兒子,他是知道的。就在七夕宮宴之前,他還以為自己是知道的。敬王雖然野心勃勃,但也沒膽子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老大死後,他扶持敬王上位,一是為了給鳳王做磨刀石,二則是為了製衡鳳王。


    一子獨大的畫麵,他已經不想再看見。


    後來鳳王落入弱勢,平衡即將打破,正巧鳴月塔大捷,他便將謝蘭胥從邊疆召回,以第三足的身份加入奪嫡風波。


    原以為至少能安穩個五年,誰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有什麽東西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謝慎從心煩意亂,回過神來桌上的畫卷已經多出一大滴烏黑的墨汁。


    他突然暴怒,將桌上的筆墨紙硯一並推翻。


    禦書房內一片狼藉。


    高善沉默不語,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好似謝慎從的陰影。


    許久後,謝慎從的胸口恢複平靜,他站起身道:


    “陪朕去宗人府看看。”


    高善從善如流,準備車馬隨行,在太陽完全落下之前,謝慎從踏入寂靜的宗人府牢獄。


    偌大的宗人府牢獄,如今關押的隻有謝敬檀一人。


    謝慎從站到謝敬檀的牢房外時,謝敬檀好一會沒回過神來。當他意識到皇帝親臨,謝敬檀忽然之間涕淚橫流,撲到木欄杆前,抓著欄杆喊道:


    “父皇,您終於願意相信兒子了嗎”


    曾經高高在上的敬王,如今淪為牢房的主人,他雖然還穿著七夕宮宴上的團龍雲紋袍,但精神已經全然萎靡了。


    謝慎從看著他如今的模樣,心中複雜非常。


    “朕今日是來看你最後一麵的。”謝慎從說。


    謝敬檀愣在原地,人沒聽懂,眼淚先呆呆地流了下來。


    謝慎從道:“朕知道你或許是遭人陷害,但那也是因你樹大招風,成了眾矢之的。若你隻是安安心心做一個賢王,又哪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


    “父皇!兒臣對您一片忠心啊!從來沒有想過任何僭越之事!”謝敬檀苦苦解釋。


    “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你在朝中結黨營私,內外勾結,最終走到今天,都是朕對你的縱容所致。”謝慎從說,“因此,死罪便免了。朕會剝去你的封號,找一個安穩的地方讓你度過餘生……”


    “父皇是要將我貶為庶人!”謝敬檀瞪大淚眼,滿臉不可思議,嘴唇和抓著欄杆的手指都在一並顫抖。


    謝慎從沒有反駁他的話。


    謝敬檀難以置信地看著牢房外一身明黃,受內侍前後簇擁有如日月的謝慎從。


    他高高在上,故作悲憫的神情,徹底讓謝敬檀失去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


    謝慎從皺了皺眉:“你笑什麽”


    “我笑我自己太過癡傻!”悲痛和憤怒交織在謝敬檀慘白的臉上,橫流的淚水讓他的笑臉詭異又淒楚,“真相在父皇眼中已經不重要了!父皇鐵了心要卸磨殺驢捧九弟上位,做兒子的又有什麽辦法呢”


    謝慎從的臉色已經不虞,謝敬檀依然還在說著。


    “可笑我在大哥患難時沒有伸出援手,殊不知自己就是下一個淪為俎上之肉的人!唇亡齒寒的道理,原來我並未讀懂!”


    “你住口!”謝慎從怒不可遏。


    “兒子沒有大哥那般聖人般的胸襟,兒子做不到束手就擒,引頸就戮!兒子悔,兒子恨……兒子恨自己走上了大哥的老路,但父皇也別太放心了。”謝敬檀帶著滿麵的淚水冷笑道,“如今已沒有人幫父親維持平衡的局麵了,誰知道,九弟不會是下一個俎上肉呢”


    “你、你該死!大逆不道,不知悔改的逆子!畜生!”謝慎從怒罵道,“既如此,也別另找地方圈禁了,你就爛死在這間牢房裏罷!也算是朕和你父子一場,對你最後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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