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慎從麵色鐵青,拂袖而去。


    當雜亂的腳步聲完全遠去後,謝敬檀才像大夢初醒一樣,鬆開了牢房的欄杆,向後癱坐在幹枯的稻草上。


    他滿臉淚水,神情木然,心如死灰。


    一行新的淚水從他臉上滑落。


    “一彈指三十八年,人生幻夢一場……”


    陰暗的牢房裏,響起他喃喃的低語。


    “機關算盡……”


    狹小的窗口裏唯一的一絲太陽也被黑暗淹沒了。


    謝敬檀的身影被黑暗吞沒。


    隻剩遊魂般的低吟和他自嘲的笑聲,回蕩在森冷的牢獄之中。


    “終成……”


    “一場空……”


    第82章


    七夕宮宴的第三日, 一道剝奪敬王封號,貶其為庶人,於宗人府圈禁不出的聖旨張貼在各大皇榜之上。


    與此同時,一道口諭將痛失皇子的鹿婕妤擢升為正二品昭儀, 遷居毗鄰紫微宮的長秋殿。


    短短一年, 京都風雲變幻。


    敬王措不及防倒台,京都之中一片歡喜一片憂。


    鳳王黨自然是喜不自勝, 在敬王派淒風苦雨的時候, 夜夜笙歌。


    夜深月明, 一輛紋飾低調華雅的馬車悄悄停在荔宅門口。


    滿身酒氣的謝蘭胥在荔象升的攙扶下,搖搖晃晃走進荔宅。


    荔知得到消息的時候, 已經在床上睡下了。聽到下人稟報,她急忙起身, 披上一件外衣, 在庭院裏迎上酒氣熏天的兩人。


    謝蘭胥臉色酡紅, 眼神迷離,在荔象升的攙扶下走得踉踉蹌蹌, 反觀荔象升,雖然也是一身酒氣,但眼神好在是清明的。


    她連忙上前幫忙扶住謝蘭胥,驚詫地看著荔象升。


    “怎麽喝成這樣”


    “鳳王一派在回雪樓慶功, 殿下喝多了, 同鳳王起了衝突……具體的情況,姊姊還是等明日殿下醒來再問罷。”荔象升一臉無奈道, “原本我打算送殿下回郡王府, 但殿下一定要到姊姊這裏來。”


    “我知道了, 多謝你。”荔知說, “你快回去歇息吧,殿下交給我就行。”


    荔象升將謝蘭胥交給荔知後,轉身去了南跨院。


    荔知扶著醉醺醺的謝蘭胥進了屋,將他安置在床榻上,然後轉身回去關門。


    關上門後,她轉過身,謝蘭胥已經出現在木桌前,他神色清明,舉動如自家般悠然自在。除了發紅的臉色,哪兒能見到一絲醉態


    荔知被他精湛的演技驚到,呆了片刻才朝他走去。


    “你沒醉”


    謝蘭胥慢悠悠地提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緩緩道:


    “你說呢。”


    “那你裝醉做什麽”


    “不裝醉,怎麽能夠酒後吐真言,從鳳王派裏跳脫出來”


    荔知沉默片刻,說:“下一個是鳳王嗎”


    “是又如何”謝蘭胥淡淡道,“要向皇帝最寵愛的兒子發起攻擊,你怕麽”


    “……有你在,就不怕。”


    謝蘭胥靜靜地看著她,半晌沒有說話。許久後,他牽起荔知的手,輕聲道:


    “不留我麽”


    “……”


    當晚,謝蘭胥留宿荔宅。


    兩人躺在一張床上,謝蘭胥的手枕在她的頭下。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靜謐而溫馨的空氣充盈在夏夜中。


    看著近在咫尺的臉,嗅著撲鼻而來的沐浴之後混雜著水汽的氣息,一種久違的安心,無關她的意誌,湧上她的心間。


    “不睡麽”謝蘭胥望著她大睜的眼睛,輕聲道。


    “睡不著。”荔知說。


    “要我唱歌嗎”


    “你會嗎”


    “不會。”


    荔知無語至極,脫口而出:“……那你說什麽廢話。”


    謝蘭胥挨了罵,竟然笑了起來。


    不是平常如仙露明珠一般的微笑,而是活生生的,一個十八歲少年戲弄成功的笑容。


    荔知後知後覺自己的溫柔麵具落了一塊,找補道:


    “阿鯉給我講故事吧。”


    “講什麽”


    “講你小時候的故事。”


    “小時候”謝蘭胥問,“為什麽想聽”


    輕薄柔軟的夏被蓋在兩人身上,栩栩如生的鯉魚穿梭在粉色的蓮花中。


    荔知摟著他的腰,在他的肩上仰起臉。


    “……我想知道阿鯉的一切,我不光想要參與阿鯉的現在和未來,還想知道我們未曾相遇的時候,阿鯉是怎麽樣的。所有和你有關的,我都想知道。”


    荔知稍微歪頭,故作不解道:


    “阿鯉不會這樣想麽”


    謝蘭胥在她的目光下動搖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那種如水一般的溫柔神色從他眼中消失。他不再凝視荔知,轉過身麵對著床梁,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一片空氣。


    “我的小時候……沒什麽讓人愉快的事。”他說,“你也要聽嗎”


    “隻要和阿鯉有關,我就想聽。”


    許久後,謝蘭胥開口了。


    “他們發現我不會痛,是在我一歲多的時候。”他說,“照顧我的奶娘隻是離開了一小會,回來的時候,我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整個床榻上都是我的血……可我依然在笑。”


    謝蘭胥用冷靜而漠然,仿佛事不關己的語氣陳述道:


    “後來再大一些,我會跑會跳了,常常骨折而不自知,母親從民間請來一個醫師,每日為我檢查身體,複位骨頭。”


    “我出生之後,大燕連年天災,東邊或許鬧幹旱,西邊同時在鬧洪災。父親聽信薩滿之言,認為我被邪祟附身,是災禍之源。於東宮之中,新建湖心樓一座,將我軟禁於此。母親不放心我,向父親請願,自願搬來湖心樓與我同住。”


    “自那以後,我的功課便不是四書五經,而是做不完的消魔儀式。各個教派的法師被父親秘密請來湖心樓做法,想要驅逐我身體裏的‘邪祟’。我身上的刺青,就是那時候刺上的。”


    “阿鯉……”


    “我雖然感覺不到痛,但我記得——”謝蘭胥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繼續平靜道,“我記得被按在水裏窒息的感覺,記得被強灌下的狗血的味道,記得臉上畫滿油彩的薩滿在奄奄一息的我周圍敲鑼打鼓,鬼哭狼嚎的感覺。”


    荔知向他靠近,抓住他垂在身邊的手,和他十指相握。


    “阿鯉,好在那些已經過去了,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


    “是啊……”謝蘭胥聲音低沉,“已經永遠過去了。”


    “如此說來,幸好還有太子妃陪著阿鯉。”荔知心神一動,順勢問道,“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太子妃當年離世的原因,隻聽人說病逝了。”


    “說病逝,也沒有錯。”謝蘭胥說,“我母親,死於絕望成疾。她像父親一樣,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多年,想要讓我成為一個正常人。但她最後失敗了,於是自己選擇了死亡。”


    “太子妃是自盡而亡”


    謝蘭胥默認了。


    “走之前,她已經纏綿病榻很久。選擇自盡,也是為了不拖累我罷。”


    “想必太子妃也是下了很久的決心。”荔知說。


    “若換了是你,”謝蘭胥轉過頭,目光落在荔知臉上,“你會如何選擇”


    “……我不知道。”


    荔知不是魏婉儀,永遠不知道魏婉儀對身為亡國仇人之子的謝鬆照的想法,同樣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自願生下謝蘭胥。


    斯人已逝,她隻關心斯人留下的遺產。


    數額龐大的寶藏肯定不會藏在東宮,但荔知相信,東宮一定有關於寶藏的線索。很有可能就藏在她去世前生活的湖心樓裏。


    “阿鯉回京之後,可曾想過祭拜太子妃”


    荔知拐彎抹角想要打聽魏婉儀的埋骨之處。


    “我把她埋在湖心樓外的柳樹下。”謝蘭胥說,“想要祭拜,也隻能等東宮再開的時候。”


    “如果阿鯉願意,”荔知抱緊了他,“在那一天,我願陪阿鯉一同祭拜太子妃。”


    謝蘭胥沒有反駁。


    “自我出生後……想要什麽,都隻能靠自己去算計爭取。”他靜靜地摟著荔知,別無旖旎之念,“隻有你……主動來到我的麵前,自願屬於我。”


    “般般……你拯救了我。”謝蘭胥輕聲說完,閉上了眼,似乎說完所有想說的話,平靜而安心地墜向了夢鄉。


    留下荔知,輾轉反側。


    離寶藏越來越近的喜悅隨之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虛和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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