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恒眉心緊皺,良久眉眼冷硬下來:“他不是衝著昭陽來的嗎?便從昭陽下手,”停了幾瞬,想到那則卦象,他又補充,“不可傷公主性命。”


    “是。”


    孫連海弓著身子領命退了出去。


    *


    另一邊。


    喬綰心煩意亂地在喬恒的幄帳待了好一會兒,未能等到他回來,隻得轉身離開。


    卻在掀開帳簾,看見外麵的人時一怔:“景闌?”


    斜靠著對麵的幄帳,一襲朱槿色圓領袍服、馬尾高束的男子,不是景闌又是誰?


    他正站在早已昏暗的夜色裏,一旁是燃燒著的火把,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她,一言不發,也不知方才聽見了多少。


    喬綰頓了頓,剛要開口問他香囊的事,便聽見景闌低低地嗤笑一聲,轉身離去,身後馬尾墜著的紅玉珠子一搖一晃。


    喬綰皺眉,隻當他又吃錯了藥,朝自己的幄帳走去。


    慕遲的幄帳仍漆黑一片,他還沒有歸來。


    喬綰想起那個荒唐的念頭,腳步再邁不下去了,站在原地,怔愣地看著那頂幄帳。


    冬夜的冷風吹得她指尖冰涼,呼吸間盡是白色的霧氣。


    喬綰的眼底漸漸升起茫然,她也不懂,她隻是、隻是那日在街市上驚鴻一瞥,想要將一個人留在自己身邊而已。


    她第一次這樣喜愛一個人,也許她蠻橫了些,可從未有過什麽喪盡天良的壞心思。


    可……這樣簡簡單單的想法,為何到頭來會變得如此複雜、盡是猜忌?


    “公主!”出來換茶的倚翠詫異地看著凍得指尖通紅的喬綰,忙走上前來,“外麵天寒,您怎麽不進幄帳?”


    喬綰回過神來,看著滿眼關切的倚翠,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她厭惡極了猜忌。


    “慕遲呢?”喬綰開口詢問。


    “慕遲公子還沒回?”倚翠朝漆黑的幄帳瞧了一眼,“傍晚時分,慕遲公子便出去了,奴婢未曾詢問,隻看見他朝北麵走了。”


    北麵。


    喬綰看了一眼北麵的昏暗,對倚翠點了點頭:“我還有些事情,你先回帳內歇著。”


    “公主,”倚翠擔憂,“讓奴婢陪你去吧。”


    喬綰勉強地扯起一抹笑:“你給我燒一桶熱水,我一會兒還要回來沐浴。”


    說完,她徑自朝北麵走去。


    而此時,雁鳴山北麵的小山崖。


    慕遲迎風站在山崖之上,隔著一條極寬的長河,眺望另一邊的風景。


    即便今晚月色明媚,可河的另一邊依舊一片漆黑,隻隱隱約約有幾戶人家的煙火。


    那是大齊的方向。


    慕遲長久地望著,良久嘲諷一笑。


    從昨夜到今日,將雁鳴山勘察一番後,他已將山形繪成圖紙,交由司禮帶回自己人身邊。


    喬恒的人發現他的蹤跡倒是個意外,卻也無關緊要,畢竟這一次他是真的該離開了。


    慕遲掃了一眼下麵平靜的河水,眸光動了下。


    半個時辰前,他還見了喬青霓,她依舊如幼時那短暫的一麵一般,雍容溫婉,舉止得體。


    和喬綰那個蠻橫的全然不同。


    所以,應當是這段時日利用喬綰後的那一絲僅存的愧疚作祟,才會令此刻的自己產生一種名為“不舍”的情緒。


    過段時日便好了。


    喬綰一直朝北麵走,走到小山崖處時,看見的便是慕遲背身而立的畫麵。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許隻一盞茶的工夫,也許一炷香,直到一條極快的長河橫亙在眼前。


    這是她白日在祭台上看到的那個小山崖。


    山崖真的很矮,不過才一丈高,下方的河麵平靜漆黑,幽幽泛著冷霧,與白日的仙境截然不同。


    而山崖上方,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雪白的錦裘被夜風吹得飛舞,身上披著皎潔的月華,墨發散在身後,有些淩亂,身姿頎長如玉,清貴萬分。


    他似在思索著什麽,站在月色中看著遠處的河麵,一動未動。


    喬綰定定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著雁鳴山的那邊,那是大齊的方向。


    她的腳步不覺停了下來,這一瞬間,她隻覺眼前的慕遲分外陌生。


    自己好像從未真正的認識過他。


    喬綰腳步微頓,踩到幾片冬日的枯葉,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誰?”慕遲卻驀地轉眸,極淡的語氣蘊藏著殺意,徑自朝身後看去。


    待看清是喬綰時,似沒想到是她,容色微怔。


    今晚的喬綰不像往常一般,便是頭發絲都打扮得格外精致。


    眼前的她發髻微亂,珠釵在發間搖搖欲墜,幾縷青絲散亂下來,帶著幾分狼狽,小臉包在狐裘裏,容色有些蒼白。


    慕遲凝眉,若他沒記錯,喬恒會在祭山大典後,為她和景闌賜婚。


    他終於能擺脫她了。


    這個認知,惹得他心口處細微地動了下,他不悅地擰眉。


    喬綰迎著慕遲的視線,抿緊了唇,想了想朝他走了過去。


    可原本想要問清楚一切的話,卻在離他不過三尺距離時停在了嘴邊。


    夜風拂過,徐徐吹來一縷淡淡的、幾不可聞的夜合花香。


    這是喬青霓慣用的香氣。


    ——慕遲今日見了喬青霓。


    “公主?”慕遲輕喚她。


    喬綰隔著月色看著他,良久低低應了一聲,走到慕遲跟前,那股夜合花香更明顯了。


    她皺了皺鼻子,沉默了幾息,揚眉一笑:“在幄帳內沒見到你,便出來尋尋。”


    慕遲看著她微白的臉色,沒有應聲。


    喬綰也不在意,想了想又道:“我方才去見父皇了。”


    慕遲瞳仁微動,他比誰都清楚,喬恒要見她所為何事。


    不過就是……賜婚。


    “父皇說,想給我賜婚,”喬綰的話很快印證了他的猜測,她似乎並不打算聽他的回應,隻是在自顧自說著,說到後來甚至還抬眸對他誇張地笑了一聲,“好不好笑?父皇竟然是要給我和景闌賜婚,簡直太好笑了,他喜歡三皇姐啊……”


    慕遲看著她唇角的笑,明明是他一手促成的事,可當真從她口中說出,竟如此令人……反感。


    喬綰看著慕遲不動聲色的神情,撇撇嘴:“可其實,我也準備去找父皇的,”她對他眨眨眼,“慕遲,你想知道我原本找父皇是想做什麽嗎?”


    慕遲終於作聲,他此時隱隱猜到了她想說什麽,卻還是問道:“做什麽?”


    喬綰停頓了幾息,看著他:“我原本想要讓父皇為你我……”賜婚的。


    最後幾字,她終沒能說出口,身後一道冷銀色的白光裹挾著陣陣寒意朝這邊襲來。


    慕遲的臉色微變,一把抓住喬綰的手臂朝一旁避去。


    一支飛箭直直嵌入二人方才站著的石頭中,尾端仍在劇烈顫抖著。


    與此同時,數十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從山林圍了上來,手中長劍泛著冷光,在夜色中如奪命的號令。


    喬綰隻覺自己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拉著,朝山林的方向飛奔而去。


    黑衣人很快反應過來,飛箭自四麵八方射來,刺破長空,直取二人的性命。


    慕遲眸色漸冷,鬆開喬綰,解開身上的錦裘充作盾牌拿在手中,身形如飛火銀線於漆黑夜色中穿行,擋住了每一支長箭。


    喬綰站在一旁的樹後,臉色發白地看著他翻飛的身影,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原來,慕遲會武,甚至武藝極高,高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真的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又一支長箭直直射向喬綰躲避的方向,慕遲的神情微冷,在箭矢還未曾鑽進樹幹的瞬間,一把抓住長箭箭尾,轉身循著箭射來的方向信手擲了出去。


    一名黑衣人的喉嚨被長箭射穿,發出沉悶的哀嚎聲,倒在地上再一動不動。


    其餘人似乎被這股強大的內力震懾住,手執長劍,謹慎地看著慕遲。


    就在此時,山崖處傳來一聲低呼:“慕公子。”


    熟悉的聲音,此刻因為害怕多了幾絲輕顫,帶著惹人憐惜的哭腔。


    喬綰猛地抬頭看過去。


    山崖上,一個黑衣人手中長劍抵著喬青霓細嫩的脖頸,威脅地看著這邊:“慕公子,你當真不管昭陽公主的死活?”


    喬綰看著她花容失色的模樣,目光徐徐看向慕遲。


    方才還身若遊龍的慕遲,此刻平靜地住了手,站在原地,順從了黑衣人的威脅。


    為了喬青霓。


    “戴上這副手梏,走過來。”黑衣人見狀,囂張地扔過來一副手梏,看著慕遲道。


    慕遲站在原處,看著地上寒鐵所製的手梏,沒有作聲。


    “告訴你,別耍花招!”黑衣人再次粗嘎道。


    一陣沉默過後,喬綰看著慕遲俯身撿起那副手梏,隨手套在了手腕上,一步一步地朝小山崖上走去。


    冷風吹著他單薄的白色緞袍,喬綰這個時候竟想起,那緞袍還是她在毓秀閣為他買的那套,和地上的雪白錦裘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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