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綰看了一眼地上的錦裘,自嘲一笑,剛要收回目光,突然想到了什麽,垂眸看去。


    數十支長箭被包進錦裘中,裘服早已破爛不堪,而那些箭……


    喬綰的呼吸一滯,那些箭的矢鋒,是鋒利的十字倒刺刃,一旦入肉,幾乎無拔出的可能。


    十字倒刺刃。


    還有夢中那個十字星狀的傷疤。


    喬綰睜大了眼睛抬頭看向山崖處。


    慕遲已經走到黑衣人身前,在所有人都未能反應過來時,他已飛身上前,冷硬的手梏在他手中如破銅爛鐵一分為二,他伸手便要救喬青霓。


    與此同時,遠處幄帳的方向湧現無數火光,陣陣馬蹄聲傳來,整齊肅殺的侍衛手執火把,一人高喊著:“抓刺客!”朝這邊疾馳而來。


    黑衣人驚慌失措,黑暗中,不知是誰射出一支飛箭,箭光如冰,箭矢直直地射向喬青霓的方向。


    喬綰怔怔地站在原地,張了張嘴,卻隻道出一句:“慕遲!”


    可無人應她。


    她看著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在山崖的漆黑夜空踏著風而過,將喬青霓輕輕地推開,替她擋住了那支本該射進她胸口的長箭。


    她看著十字箭矢貫穿了慕遲的胸口,逐漸和夢中那人胸口的那道十字星狀的傷疤重疊。


    不多時血便染紅了他的白色袍服,濃鬱的血腥味在四遭彌漫。


    他的眸動了下,似乎想抬眼,卻生生克製住了。


    垂下的瞳仁裏是毫不掩飾的漆黑與混亂,而後他微抬雙臂,身子直直地朝後倒去,倒入漆黑的山崖下,掉進冰冷的河水中。


    自始至終,未曾看她一眼。


    第19章 、瘋子


    侍衛手執火把將小山崖密不透風地護住, 昏暗的夜色驟然亮如白晝,寒冷的夜風吹著火把劇烈搖晃著。


    “慕公子!”喬青霓由人攙扶著,卻還是軟倒在山崖旁, 淒婉地喚著慕遲的名字。


    喬綰的眸動了動,呼吸不覺放輕了。


    這一瞬,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變得寂靜無聲起來。


    她看不見四周湧上來的護衛手中的漫天火光, 聽不見有人喚著她的名字, 隻麵無表情地看著空蕩蕩的山崖, 那裏早已空無一人。


    喬綰的腦海中卻難以克製地一遍遍地回憶著方才的畫麵。


    ——慕遲為喬青霓擋下一箭,而後坦然地墜入山崖。


    甚至就連將喬青霓推開的力道, 都是那樣的輕柔。


    還有那支刺入他胸口的十字箭矢,與夢中男子一模一樣的位子。


    “喬綰。”麵前有人在厲聲喚她的名字。


    喬綰的意識漸漸回神,身體徐徐恢複了知覺,看向眼前的男人,卻隻輕聲呢喃:“原來是景少將軍啊……”


    景闌緊皺眉頭凝望著她, 良久道:“先回去。”


    喬綰仍一動未動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道:“景少將軍, 我能問一下,我的那枚香囊, 你在何地拿到的嗎?”


    景闌神色微僵, 看著她固執的眸子,給了她答案:“毓秀閣。”


    喬綰的睫毛輕顫了下。


    果真如此啊。


    毓秀閣那次, 能夠近她身將香囊神不知鬼不覺拿走的, 隻有景闌和慕遲。


    原來,從那時起, 他便已經想好算計她, 將她和景闌推到一起了嗎?


    可笑那時她竟還在為他出氣。


    他看著那時的自己, 心中會是何感受?嘲諷?厭惡?還是覺得好玩?


    所有那些她曾覺得不對勁、卻將其解讀為“他在意她”的過往,似乎都有了更為完美的解釋。


    最初在鬆竹館,他彈奏霜山曉本就是為了吸引喬青霓的注意,是她自以為是地橫插一腳。


    所以後來,她想要同他學習彈奏霜山曉時,他才會冷言回絕,卻可以轉頭將曲譜送給喬青霓。


    那件與她身上的狐裘格外般配的錦裘,他甚至沒穿過一次便燒壞了,想必也是他厭極了與她相關的物件才燒的吧?


    可笑她竟然以為他是為了救那件錦裘才灼傷了手指。


    當初在街市上,被丟棄在角落裏的十餘根糖葫蘆,也是他根本不想要吧?


    除夕那夜他消失不見,也是根本不屑於同自己一起過甚麽年節。


    她還興衝衝地將一件件衣裳首飾送去暖閣,紅著臉說什麽“紅玉寓意相思,金絲繞意為此生糾纏再不分離”,還將白玉鴛鴦簪一分為二送給他,說著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這類妄言。


    而今看來,真是可笑至極。


    更可笑的是,來雁鳴山的路上,她竟還說會給他一個驚喜,原來,是他給了她一個“驚喜”才對。


    在她想求著喬恒為二人賜婚時,他想的卻是如何能徹底擺脫她,將她推與旁人。


    喬綰不由想,幸好。


    幸好自己未曾將“賜婚”那句話說完。


    否則,她滿心歡喜地說出這句話,在他眼中,豈不是一樁笑柄?


    “喬綰……”景闌還要說些什麽。


    “景闌,喬青霓應該受了驚嚇,”喬綰覺得自己此刻定是平靜過了頭,連看她不順眼的景闌都有些擔憂,她扯唇笑了起來,這個時候竟還能開起玩笑,“你不去寬慰一下?”


    她邊說著,邊緩步朝小山崖上走去。


    景闌神情一滯,抿緊了唇跟上去,看著她身後的狐裘在夜風中翻飛著,發絲早已淩亂,彎起的眸子甚至比平日還要明亮,帶著一股嬌俏的狠勁。


    喬綰已經站定在小山崖上方,看著底下平靜的河水。


    身後的人腳步嘈亂,她卻隻看向前方的黑暗,唇角的笑淡了些,眼睛睜得極大,沒有一滴淚掉落。


    許久,她的眼底才多了絲困惑。


    她明明有父親,有愛慕之人,有兄弟姊姐,有血脈至親……


    可為何,她還是一個孤兒。


    “幼時我曾被人戲耍,那幾人故意將我推進宮池裏。”喬綰突然低聲道。


    景闌不解地看著她。


    喬綰停頓了下才繼續:“宮池的水深極了,我掙紮了好久,後來是幾個路過的宮女擔心惹禍上身,將我撈了上來,”喬綰笑著轉眸看向他,“母親知道後,一邊落淚一邊將我按在池中,逼著我學會了鳧水,後來母親去世也未曾擱置。”


    景闌不明所以,片刻後反應過來,滿眼驚惶,伸手便要抓她。


    喬綰卻驀地朝前走了半步,縱身躍入下麵平靜漆黑的河水中。


    墜落的瞬間,喬綰仿佛看見景闌被人拉住,繼而一聲怒吼:


    “喬綰,你這個瘋子!”


    喬綰靜靜地想,她不是瘋子。


    她隻是要去確認一件事情。


    如果慕遲不是夢中那個人,她要把自己曾給他的所有東西全部拿回來。


    然後,殺了他。


    如果他是,如果他是……


    喬綰已無法多想了,冰冷的河水頃刻將她包圍,平靜的河麵下,是一個個細小的旋渦,朝下遊流著。


    喬綰卻徑自逆流而上。


    所有人都以為,慕遲受了傷,必然會隨波逐流。


    可隻有她知道,他根本不知疼痛,即便胸口中了箭,隻要他意識清醒,便能夠逆流前行。


    喬綰克製著心中的惶恐不斷朝前遊,卻在途徑一片懸崖口時,水流驟然湍急,她咬著牙支撐著,在河水中起起伏伏。


    不知究竟遊了多久,河水漸緩,河邊的懸崖也已變成了河灘。


    喬綰隻覺自己緊繃的身子驟然放鬆下來,她爬上岸,用力地擰了下身上冰冷的河水,火折子早已被打濕再不能用,隻借著銀色的月光朝前行著。


    冷風吹來,喬綰不覺瑟瑟抖了兩下,肺腑的悶熱緩解了不少寒意。


    走了約莫一裏距離,喬綰的腳步停下了,安靜地看著地麵上的血跡。


    他應當受傷不輕吧?


    真好。


    喬綰死死抿著唇,繼續往前走。


    她最終是在一處山洞找到的慕遲,他安靜地躺在那裏,臉色欺霜賽雪的蒼白,雙眸緊閉,眉頭緊鎖,身上的白衣潮濕著,胸口盡是暗紅的血跡,那根長箭仍刺在他的血肉之中。


    喬綰在山洞口處站了一會兒,方才走了進去,一股血腥味湧了過來。


    喬綰臉色微白,行至他身側,自腳踝處將那柄精致的匕首拿了出來,割開他胸前的衣襟。


    蒼白的胸膛上布滿一道道新舊傷痕,而那隻箭刺入的地方,一個熟悉的十字星狀傷疤赫然呈現。


    隻是因著是新傷,傷痕更為嫣紅詭異。


    喬綰怔怔地盯著那個傷疤,盯了很久突然笑了一聲。


    夢中那個殺了喬恒發動宮變的人,是他;掐著自己的脖頸說“陛下已經離去,輪到小公主了”的人,還是他。


    同樣是他,將喬青霓護在了身後,毫不留情地結束了她的性命。


    一個小倌不可能在兩個月後擁有宮變的實力。


    所以……他果然從頭到尾都在利用自己啊。


    喬綰的思緒一片雜亂。


    仿佛有一抹聲音不斷地在自己耳邊說,殺了他吧,殺了他吧,他這樣戲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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