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綰死死攥著匕首,下瞬猛地朝他的脖頸刺去,卻在觸到他頸間肌膚時停了下來。


    她睜大雙眼,盯著他蒼白的頸部那一點滲出的血痕,手輕輕顫抖著,忍了一晚的淚珠驀地便砸了下來,滾燙的淚砸在他的胸口,突然便止不住了,一串串地掉落。


    冷風陣陣席卷山洞,半晌後,喬綰用力擦拭了把臉頰,將匕首收了回來,看向他在夢中掐著自己的那隻手。


    虎口處,還有那個熟悉的“綰”字。


    她自以為表明他是自己的人的印記,想必當初她刺這個字時,他心裏很是厭惡吧?


    喬綰拿起匕首,用力在上麵劃了一刀。


    削鐵如泥的匕首如野獸獠牙觸碰到了血肉,血跡頃刻冒出,那個字也血肉模糊,再看不清。


    做完這些,喬綰方才抱著膝蓋坐在一旁,目光怔愣地盯著洞口處。


    *


    慕遲掉落山崖時,聽見那聲帶著哭腔的“慕公子”,便知道,這一出荒誕大戲已然結束。


    一切都如自己所預料的那般。


    長箭穿透胸口,除卻能感覺到冷硬的箭矢一寸寸鑽入血肉,意識有片刻的遊移,再無知覺。


    反是他飛上山崖前,身後那一聲低弱的“慕遲”,攪得他心緒難寧,像是有絲絲縷縷的鈍痛,在胸口逐漸蔓延,惹得他忍不住微弓腰身。


    他知道,喬綰始終在看著他。


    也知道,她已經猜到自己對她不過隻是利用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而今她再無利用價值,不在意她知道與否了。


    墜下懸崖的那一刹那,他克製著抬頭的衝動和心裏莫名的空洞,坦然地迎向他為自己選的落幕。


    河水頃刻湧入,慕遲隻覺自己全身被冰冷席卷,他憑借著最後清醒的意識逆流而上。


    就這樣不知多久,肢體都僵硬起來,恍惚中,仿佛再次回到了當初冰冷的地牢。


    在來陵京之前,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地牢了。


    他夢見那是一個冬日,他在地牢中書寫,隻因太傅誇了幾句,第二日李慕玄那個廢物便帶人前來,將他的十指一根一根地敲斷。


    指骨斷裂的聲音在地牢中回蕩,到最後,連毛筆再無法握住。


    李慕玄走到他的跟前,笑著對他說:“記住,以後見了孤,要笑。”


    “皇弟。”


    牢門“碰”的一聲用力關上,火盆裏最後一絲火星熄滅,地牢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慕遲死死咬著牙,明知這是一場噩夢,卻不知該如何驚醒。


    就如同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撞得血肉模糊卻難以得救。


    他拚命地渴求溫暖,卻陷入一片黑暗與冰冷之中。


    不知多久,地牢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撞開了。


    刺眼的光芒帶著火熱的溫度,隨著大門的徐徐打開湧入地牢中。


    光芒越來越盛,直至化作白光。


    慕遲猛地睜開眼,近乎貪戀地抬頭看過去。


    一貫驕縱的喬綰狼狽地出現在他的麵前,渾身濕漉漉的,容色蒼白,總是充滿生機的眸子此刻也盛滿了怔愣與空濛。


    卻仍散發著令人向往的暖意。


    這隻是夢。


    慕遲告訴自己,而後忍不住抬起手,去靠近、碰觸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炙熱人影。


    喬綰卻飛快地朝後躲避開來,唇緊繃著,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慕遲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醒了。


    又活了。


    慕遲遺憾地想。


    那麽,眼前的喬綰是真的。


    她是真的隨他跳下山崖了。


    慕遲看著她,她沒有如往常一般,看見他便止不住的笑意,她的眉眼始終無波無瀾。


    慕遲扯起一抹笑,一如往常道:“公主。”


    喬綰的睫毛顫了下,陡然諷笑一聲:“慕公子還要裝嗎?”


    慕遲聽著她的稱謂,笑容微頓,眉頭不覺蹙了蹙。


    多的是人喚他“慕公子”,可獨獨從她口中說出,無比刺耳。


    她本該風風火火地跑到自己跟前,張揚一笑喚他一聲“慕遲”的。


    慕遲抬眸,不知為何,突然也厭煩了在她眼前的偽裝。


    他再抬眸,眼底柔情驟然消散,反而被一片濃墨般的漆黑取代,眼尾蕩起一絲冰冷的媚意,唇角的笑更盛了,語氣幽幽如同歎息:“真蠢啊。”


    明知他在利用她,卻還跟著他跳下來,嬌生慣養、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將自己折騰的這般狼狽,不是蠢是什麽?


    喬綰看著再不加掩飾的慕遲,和夢中那個人的語調一模一樣,忍不住緊攥著手中的匕首。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隻一個抬眸便讓人知道,偽裝得溫柔的外表下藏匿著一顆極盡險惡的心。


    慕遲注意到她的動作,目光自匕首一掃而過:“想殺我?”他問得格外平淡,沒有絲毫反抗的打算。


    眼下她的確有機會殺了他,即便不知疼痛,可失血過多體溫過低,他已無多餘的氣力。


    喬綰被他問得一怔,緊盯著他。


    她的確這樣想過。


    可在這一刻,看著這樣的他,喬綰心底陡然釋然了。


    她固然愛山,卻並非愚公。


    那麽從今日起,她就要開始學著,當那個自鬆竹館裏出來對她似水般溫柔的慕遲;會緊緊擁抱著她為她挨鞭子的慕遲;會因為她拈酸吃醋便給自己戴上麵具擋住這張臉的慕遲;還有……讓她心動的慕遲。


    已經死在了這一片冰冷的河水中。


    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眼前的這個慕遲,不過隻是幫著自己順利離開陵京、通往自由的一個尋常男子罷了。


    喬綰緊了緊匕首,下瞬朝前一揮。


    慕遲微微閉眸,卻隻覺自己胸口的箭晃了晃,攪弄的血肉微顫。


    他忍不住呼吸一滯,睜開眼,卻隻看見暴露在外的柘木箭身被橫切去。


    慕遲目光複雜地看向她,而後神色微怔。


    她的眼圈通紅,雙眸睜得極大,裏麵盛滿了水光,卻沒有一滴墜下。


    許久,慕遲出神地呢喃:“真可惜……”


    “為何?”他問。


    她該恨他不是嗎?


    喬綰沉默片刻,突然揚起一抹笑,她大方道:“舍不得。”


    話落,她站起身:“此處不便處理傷勢,我帶你出雁鳴山。”


    第20章 、通緝


    喬綰這晚到底沒能帶慕遲出雁鳴山。


    山中天氣多變, 半個時辰前月光皎潔的天色陡然陰沉下來,不過片刻,竟開始洋洋灑灑地飄起雪花來。


    今冬的第二場雪。


    喬綰拖了幾根粗壯的樹枝擋在風口處, 山洞的風立即小了許多。


    慕遲身上有火石,喬綰又撿了些幹葉枯柴,點起火堆。


    她沒有用過石燧, 打了數十次都未能將火點燃。


    喬綰緊抿著唇, 她的耐性一向不怎麽好好, 可也知道,這樣的夜裏, 若沒有火是活不成的,便一次又一次地嚐試。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慕遲一直在看著她,目光幽暗,讓人看不清任何情緒。


    胸口的傷因被箭堵著, 並未流失太多的血,隻在右手臂用力係了條絲帶以止血用。


    他第一次如此看不透一個人。


    在明知自己的真麵目後, 仍要救他,甚至說要帶他出雁鳴山?


    為何?


    因為她口口聲聲說的, 愛慕?


    “嘶。”喬綰驀地倒吸一口涼氣, 火石打偏了,重重刮了下她的指骨外側。


    慕遲回過神, 視線徐徐落在她打火石的手上, 他很清楚,喬綰的手也是嬌養出來的, 每日都會細細地塗抹手脂, 細皮嫩肉, 沒有一點兒繭子,手背上的梨渦都是瑩白玉潤。


    平日握幾下鞭子便會硌出一道道紅印,而今拖了幾根樹枝又打火石,隻怕早就通紅了。


    啪。


    又是一聲脆響。


    一縷火苗倏地冒了出來,點燃了一旁幹枯的樹葉。


    慕遲一怔,下意識地看向喬綰,細弱的光亮將她的整張臉照得一清二楚,包括臉頰上蹭到了灰塵,以及紅腫的雙眸。


    喬綰未曾注意到他,沉鬱一整晚的心思,總算因這一縷微弱的火苗勉強好了些許。


    她忙又多添了幾片葉子,又一點點地放細枝,最後是幹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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