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些吧。”喬綰的聲音自山洞外傳來,她的臉色有些疲憊, 卻很是坦然, 將懷中的素包遞給慕遲,“倉河村的官兵已經走了, 我去找老癲拿了藥, 順便買了輛牛車。”


    整個平陽鎮的馬車都少得可憐, 今冬大寒,凍死了不少牲畜,能有一頭活著的牛被她買到已屬不易。


    慕遲看著手裏已經冰冷的素包,複又看向對麵的喬綰。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她顯然吃不慣這些粗糙的吃食,擰著眉咽得艱難,卻仍一口一口地往下咽著。


    半點沒有提及昨夜的打算,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慕遲不覺看向她的側頸,這一次沒有狐裘的遮擋,那個淺淡曖昧的紅痕格外明顯。


    慕遲心中陡然煩躁起來,低下頭吃了一口素包,神色幽沉。


    喬綰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為何無緣無故地生氣。


    昨夜於她而言不過情急之下的舉動,莫說隻是肌膚相近,便是真的發生什麽親密之事,她也不會太過在意。


    她相信慕遲定也是這般想,不定他連什麽是禮法綱常都不知呢。


    隻是……喬綰想到自己咬慕遲的那一口。


    慕遲的血和他的人一樣很冷,對她而言有種奇異的力量,輕易將肺腑的悶燥壓了下去。


    吃完素包,喬綰又給了慕遲一個水囊,看他吃完藥,方才繼續趕路。


    喬綰買來的牛車很是簡單,一頭瘦弱的老牛和拱形的篷子,勉強能夠遮風擋雨。


    慕遲要去的是楚州,大黎北麵的一座城,須得一路北上。


    且慕遲仍被通緝,官道無法走,隻能走些邊緣土路,有牛車倒是方便了很多。


    隻是喬綰連馬車都未曾駕過,更遑論牛車。


    所幸老牛還算溫順,喬綰邊趕路邊學,很快便上了手,揚著長鞭坐在篷子前,晃晃悠悠地前行。


    慕遲靠在篷子裏,看的最多的便是喬綰隻以一條絲帶束起的長發,迎著冷風微微揚起,發絲仿佛都被陽光嵌了一圈金邊,偶爾揚聲嬌喝一聲“駕”。


    越往北走,天便越發寒冷,便是地上的雪都比陵京要積得厚了許多。


    許是因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潮,不少地方的枯木已經被砍光了,炭比金貴仍求告無門。


    凍死的牲畜隨處可見,不少飛鳥也都僵死在無人煙的雪地裏。


    喬綰從最初的不忍目睹,到後來的麻木,不過用了三日。


    趕路的第三日傍晚,二人來到了一處名叫柳安鎮的鎮子。


    鎮子裏很是冷清,路麵的積雪無人清掃,偶爾一兩個行人匆忙路過,戶戶家門緊閉著。


    喬綰拉著老牛的韁繩,目光直直地看向一戶朱門旁的角落,那裏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身上的麻布衣裳補丁羅列,頭朝後倚著牆壁,雙眼緊閉著,麵色僵青,神色安詳。


    路過的人卻像是早已習慣,看也未看行色匆匆地離去。


    喬綰抓著韁繩的手一緊,老牛“哞”的叫了一聲,牛車搖晃了下。


    慕遲微微抬眸,看著喬綰驟然失去血色的臉,而後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裏靠著一個老乞丐,看臉色已經死去一段時間了。


    慕遲不禁有些想笑。


    錦衣玉食的人,自然是沒見過這些苦難的。


    可心中卻又忍不住興奮。


    她的天真蠻橫,是她尊貴的身份和滔天的富貴帶給她的。


    當這一切繁華的表象掀開,露出糜爛的內裏,給白添上一抹黑,他太期待看見這樣的畫麵了。


    “天色不早了,我們先找個客棧。”喬綰收回落在老人身上的視線,聲音有些低啞。


    慕遲沒有意見。


    可整個鎮子開張的店鋪少之又少,客棧更是不見蹤影,蕭瑟的像個死城。


    也是在轉過鎮子的最後一戶人家時,出現了一位穿著青色麻布棉衣,裹著頭巾的女人,女人的臉頰消瘦,正看著她:“姑娘可要找客棧?”


    喬綰點點頭,扯起一抹笑:“敢問大姐可知哪裏有?”


    “鎮上的客棧都關了,倒是安平村上有家腳店,姑娘若是不嫌棄,今晚可以去那邊歇歇腳,”女人說著看了眼天,“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晚上隻怕更冷。”


    喬綰連老癲的房屋都住過了,腳店更無不可,一路坐在牛車上,人顛簸的腰背酸疼,索性跳下來牽著老牛和女人一塊前行。


    女人的話帶著些本地的口音,看了眼車上的慕遲:“那位是姑娘的……”


    喬綰頓了下,應道:“兄長。”


    篷子內,慕遲抬眸朝她看來,眉頭輕蹙。


    喬綰繼續解釋道:“我同兄長去楚州尋親,未曾想路途險峻,兄長從山上摔了下去。”


    女人看了眼慕遲虛弱的臉色,微微鬆了口氣,笑應:“原來如此。”


    慕遲的目光自女人身上一掃而過,再次落到喬綰身上。


    兄長。


    還真是……肌膚相親的兄長。


    安平村離柳安鎮極近,不過一炷香的腳程便到了。


    村子並不大,房屋格外簡陋,甚至不少已經露了頂。


    “前段時日突然下大雪,把不少房屋的屋頂都壓塌了。”女人對喬綰解釋道,說著眼圈泛了紅,“村子裏的牲畜凍死了大半,不少人也凍死在那晚上了。”


    “官府無人管嗎?”


    “誰來管?這賣炭的大商戶和官家都勾結著,官家又和陵京那邊的世家走得近,誰敢管啊……”


    喬綰聽著女人無奈的語氣,心裏驀地難過起來。


    她從未想過,她口中極其喜愛的雪花,落在尋常百姓的頭上,卻成了砸下的一塊塊巨石。


    二人又走了好一段路,喬綰看著前方仍舊破落的土屋,轉頭看向女人:“大姐,還要多久才到?”


    女人愣了下,轉頭看著她,好一會兒低下眼,指了指前路:“就在那兒。”


    喬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隻看見一片荒蕪。


    喬綰皺眉,驀地感覺肺腑被尖銳的物件抵了一下,繼而響起一聲淒厲的哀嚎聲,幾滴溫熱的“水珠”濺在了她的臉頰上。


    喬綰茫然地伸手蹭了蹭“水珠”,指尖顫抖了下,她隻看見滿手的血紅。


    濃鬱的血腥味頃刻席卷而來。


    她猛地轉過身,方才還站在她身旁好好說話的女人,此刻已經倒在地上。


    而她的右手手腕處,赫然多了一個血窟窿,染紅了一地的雪。


    地上,是那個熟悉的十字箭矢。


    “下次是腦袋。”牛車上,溫柔的嗓音傳來。


    喬綰睜大雙眼看向慕遲:“你做……”


    話卻在瞥見女人右手掉落的剪刀時戛然而止。


    剪刀的手柄還纏著白色麻布,因著經常使用已經泛黃。


    她看向地上的女人。


    她方才想殺了她。


    “為什麽?”喬綰迷茫地呢喃。


    女人見事情敗落,抓著她的衣裙,全然不顧自己的手腕,趴在地上滿眼哀求,嗓音嘶啞:“小姐,您行行好吧,我們真的沒有燒的也沒有吃的了,我的女兒才五歲,我不能看著她被賣了,她才五歲啊……”


    喬綰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難以克製地顫抖著。


    她抬頭,不遠處的村民都在看著她,看著她身上的綢緞衣裳,看她腰間的錢袋,也看牛車上的慕遲。


    他們不敢上前,卻在踟躕著,等待著她的反應。


    “小姐,求您了……”女人仍在不斷地乞求著,地上的雪與血早已沾染一大片。


    慕遲也在看著她,若是他,他不會留活口。


    可……明明她此刻已經知曉了種種醜惡,他眼睜睜看著她的天真嬌蠻,隨著一路北上而蕩然無存。


    然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陵京時那個穿著綢緞華服、拿著鑲玉金鞭耀武揚威的恣意少女。


    他也在等她接下去如何做。


    喬綰閉了閉眼。


    她知道這些人在忌憚著慕遲。


    她也知道,這些人心中在想什麽。


    若是方才女人成功殺了她,他們會將她的銀錢分而搶之;


    若是她動了惻隱之心,一隻手換銀錢,比一家人的命劃算多了,哪怕她不給,這些人也會拚命上前。


    可是,喬綰死死攥著錢袋。


    她救不了這些人。


    她也需要這些錢撐到楚州。


    “小姐……”女人的聲音逐漸低弱。


    喬綰死死抿著唇,下刻猛地將自己的裙擺抽了出來:“你方才意圖殺我,現下竟還好意思同我要銀錢?”


    女人眼底的淚流了出來:“小姐,我把這條命賠給您……”


    喬綰蹲在女人跟前,用著最為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姿態看著她:“你的yihua命不值錢,方才若非我兄長,此刻趴在地上哀求的人怕是我了吧。”


    她邊說著,邊嫌棄地在女人的衣裳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跡,站起身走到牛車前,麵無表情地牽著老牛朝前走。


    女人趴在地上,死死地護住自己的手臂,再沒有開口。


    村民們見狀紛紛後退開來,讓出了道路。


    一直走出村子,喬綰坐上牛車,怔怔地拉緊韁繩,晃晃蕩蕩地朝著前方行去。


    慕遲看著她沉寂的身影,想到了什麽,不覺低笑了一聲。


    他從來不介意白染上黑,不介意看見人間變成煉獄,甚至滿心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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