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等在後宮外,喬綰並未立即去臨華殿,而是先回了一趟長樂宮。


    她坐在母親的畫像前,燒了好些金元寶,唯恐地底下的母親再缺銀錢。


    而後喬綰將母親的那幅畫摘了下來,妥帖地卷起。


    宮妃的屍骨都葬在皇陵,隻有這幅畫了。


    母親臨死前曾說,若人死後有魂魄,她定會附在這幅畫上。


    她還說,如果綰綰有一日能逃離皇宮,便將娘的畫像燒了,撒在你安家的地方,也算是娘一直陪著你了。


    喬綰將畫小心地放入畫筒中,方才離開去了臨華殿。


    比起以往繁華巍峨的宮殿,如今的臨華殿帶著幾分日薄西山的遲暮感。


    喬綰還沒走進殿內,便聽見了裏麵傳來的咳嗽聲,等到她走進去,一眼便看見了靠在禦座上的喬恒。


    如今的他臉頰瘦削灰白,身形也瘦骨嶙峋的,穿著玄色的龍紋袍服,遮蓋不住的病弱。


    一旁的桌上則放著一碗湯藥,喬綰嗅到苦澀的藥味一愣。


    這個藥味,像極了今日倚翠熬的湯藥。


    隻是這碗湯藥的味道更為強烈,甚至有些刺鼻,隻聞著都令人覺得肺腑難受。


    “來了。”喬恒如今的聲音也虛弱至極。


    喬綰再沒有同往日一般笑著跑上去,隻是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上禦椅前,良久道:“父皇。”


    喬恒抬頭睨了她一眼,又疲憊地收回目光:“你倒是有心了,無事便退下吧。”


    喬綰看著再不與自己作戲的喬恒,陡然覺得好笑起來,她垂下頭:“父皇還不肯說實話嗎?”


    喬恒一頓,終於抬眸看向她,眉頭緊鎖著:“你這是什麽意思?”


    喬綰笑了一聲:“自然是綰綰想知道,父皇以往給我吃的,到底是什麽啊。”


    喬恒猛地睜大眼:“你早就知道?”


    喬綰笑盈盈道:“最初不知,後來吐血的次數多了,便知道了。”


    喬恒死死地盯著她良久,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煞白的唇內側染了血色:“所以,這些年,你一直在同朕做戲?朕竟被你騙了?”


    “明明是父皇騙了我啊,”喬綰走上前,拿過桌上明黃色的帕子遞給喬恒,“我以為父皇是真的喜愛我,才將我接到身邊,賜了封號與府邸,卻原來隻是因為我和父皇體質相同罷了。”


    喬恒將她遞來的帕子打落一旁,帕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的咳嗽聲越發撕心裂肺,好一會兒才隱忍著停了下來。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睜大雙眼:“慕遲宮變……”


    喬綰這一次並未多說什麽,那場夢說出來大抵也沒人信的,她隻笑著說:“我知道。”


    喬恒驀地怒了,啞著聲音低吼:“你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朕給你無上地位,金銀珠寶,千嬌百寵,不過就是讓你試個藥,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何不可?你救了他們的皇上,整個大黎都要感念你,而如今,你是大黎的罪人!”


    說到後來,他陡然噴出一口血來。


    喬綰看著仍裝出大義凜然模樣的喬恒,諷笑一聲:“黎民百姓?”


    “陵京之外,那麽近的平陽鎮,他們過的什麽日子?他們吃的是什麽?他們凍死時你又在哪兒?他們知道他們的皇上一心求荒謬虛假的長生,任由底下的官員啃他們的血肉,踐踏他們的身骨嗎?”


    “喬綰!”


    “我說錯了嗎?”


    喬恒陡然沉默下來,他看向她:“那你呢?喬綰,別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給你的。”


    “對,”喬綰睫毛輕顫,垂下雙眸,扯起一抹笑,“所以我現在經曆的一切,都是我活該。”


    喬恒直直地盯著她,皮包骨的臉上一片頹敗,聲音也低了下來:“你來隻是說這些?”


    喬綰卻沉默下來,唇角的笑逐漸僵硬。


    她來這裏,是因為母親,還因為……還因為一點兒微弱的……希冀。


    喬綰前行兩步,站定在她以往常湊到喬恒身邊的位子,良久道:“這十二年,你究竟有沒有,將我當你的女兒過?”


    那些曾在滿朝文武麵前的誇讚;


    那些她囂張跋扈後的縱容與不追究;


    那些進獻來的珍寶瓜果總由她先挑選的偏心;


    那些賞賜的華服首飾……


    究竟有沒有一樣,是真的,真心屬於她的。


    喬恒坐在禦椅上,沒有動,也沒有應。


    喬綰等了好一會兒,於一片死寂中福了福身子:“兒臣告退。”話落轉身離去。


    卻在推開殿門的瞬間,身後傳來一聲疲憊的:“今日的聖旨,是朕親擬的。”


    喬綰的手停頓了片刻,沒有轉身,而後朝外走去。


    不遠處,文相正站在那兒等著她。


    喬綰抱著畫筒走上前。


    文相對她行了一禮:“參見長樂公主。”


    喬綰默了默道:“文相起來吧。”


    二人朝著宮外走著,宮道極寬,四周都是高聳的宮牆。


    “公主的腳梏已經更換,鑰匙就在公主床榻下的暗格中,”文遜邊走邊小聲說,目光始終看著前方,“臣收買了一位侍衛,此刻已將那侍衛送出陵京了。”


    “文相為何要這麽做?”


    “關於昭陽公主的那則預言,想必公主已經聽聞,”文遜道,“臣不信天命,可天下百姓信。”


    “如今大黎朝堂盡在慕公子手中,慕公子稱帝易如反掌,卻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唯有昭陽公主和慕公子結親,方能平百姓之口。到時昭陽公主誕下皇子,臣定誓死輔佐皇子登帝位,匡扶皇室正統。”


    “那時,臣若活著,定以公主之尊,親自接長樂公主回京,臣若死了,也必會囑托府中門生,好生護著長樂公主。”


    喬綰看了他一眼:“你要送我離京?”


    文遜頷首:“是。下月初六,齊國接親使團到來,到時京中必繁鬧無比,臣會趁機送長樂公主離京。”


    喬綰頓了頓:“接親使團來陵京,那皇姐如何脫身?”


    宮門已近在眼前,文遜看向喬綰,低聲道:“慕公子不會讓昭陽公主出嫁,會由昭陽公主的侍女代嫁。”


    話落,已到宮門口,文遜如常般對喬綰拱手道:“臣,恭送長樂公主。”


    喬綰看了他一眼,頷首進了馬車。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慕遲不會讓喬青霓嫁去大齊。


    回到公主府後,很快便有侍女親自前來,再次為她戴上腳梏。


    腳梏和之前的幾乎一模一樣,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喬綰打開床榻下的暗格,果真發現了一枚鑰匙,也真的能打開腳梏。


    可是……


    喬綰緊皺眉頭,她總覺得以慕遲的狡猾,不可能真的任由文相在他眼皮下耍花樣還毫無察覺。


    再者道,以文相的手段,若送她離開,必會一直派人監視著她。


    最起碼,她不能全然將希望寄托於文相。


    *


    慕府後院。


    慕遲緩緩從柴房走出,司禮忙遞上絹帕。


    慕遲緩慢地擦拭著手上的鮮血:“再查,看看文遜在我這兒長了幾隻眼睛。”


    司禮忙應下,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慕遲走到庭院,看著地上涼如水的月光,又抬頭望著天上的一輪孤月。


    今日,是喬綰母親的忌日。


    屬下白日說喬恒要見她時,他直接回絕了。


    卻在聽聞是她母親忌日時,遲疑了下,他想到宮變那晚,她近乎眷戀地撫摸著的那幅畫,所以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


    卻未曾想,有人竟想趁這個時機,做些有的沒的。


    慕遲冷笑一聲,將手中的絹帕扔到一旁便要走進書房,卻又在下瞬停下了腳步。


    母親的忌日,會難過嗎?


    慕遲抿了抿唇,不知多久,身影驀地消失在原地,白影在屋簷之上翻越,不過片刻便已到了公主府。


    慕遲悄然無聲地落在庭院中,看著一片漆黑的闌窗。


    許久,他緩步進了寢殿,映著外麵的月色,看著正躺在床榻上熟睡的女子。


    她這樣的性子,睡覺都不怎麽老實,鎖著金梏的腳露在外麵,頭微歪,淺淺地呼吸著。


    即便腳梏圍了一圈狐皮,卻仍因她平日的掙紮,泛著紅痕。


    慕遲睨了眼嶄新的腳梏,沒有動,隻將目光落在那一圈紅痕上,眸色微暗。


    這晚喬綰做了一個夢。


    夢見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腳腕,正塗抹著什麽。


    喬綰心中一個不悅便踢了過去,腳腕卻被人輕而易舉地圈住,那人上完了藥膏仍未鬆手,一下一下一下地摩挲著……


    翌日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喬綰伸了個懶腰,雖說不能全然信任文相,可是如今有了打開腳梏的鑰匙,她心中頓時踏實了許多。


    往日戴著腳梏穿衣,總是諸多不便,眼下無人,喬綰便要打開腳梏穿衣,卻在看見腳腕上的紅痕被人上了藥後一怔。


    想到昨晚那個夢,總覺得很是詭異。


    她頓了下方才打開腳梏,飛快地穿好衣裳又將腳梏鎖了回去。


    倚翠和侍女不多時走了進來,喬綰邊揩齒邊順勢問:“倚翠,昨夜你為我上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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