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綰猛地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漆黑,此刻她方才察覺,原來那根自己睡前習慣留的蠟燭已經燃盡了。


    喬綰吐出一口氣,暗道一聲晦氣,竟然夢到了那段過往。


    然而下刻,鎖鏈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不是做夢。


    喬綰一怔,坐起身看向外麵。


    熟悉的寒香乍起,慕遲朝她走來,鎖鏈聲一步一響。


    喬綰驚:“你又來做什麽?”她邊說邊睜大眼試圖穿過黑暗看清楚來人,可再吃力,也隻看見那張黑暗中也欺霜賽雪的蒼白麵頰,以及那雙如鬼似仙的眸子,其餘一片模糊。


    慕遲已經走到她麵前,良久,拉過她的手,將冰冷粗糙的粗重鐵環放入她的掌中。


    “什……”喬綰剛要反問,下瞬陡然反應過來,手指一顫。


    鐵環“啪”的一聲砸在地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慕遲頓了頓,靜靜地俯身將鐵環撿起。


    喬綰自枕邊拿過火折子,吹了兩下,微弱的火苗映出狹窄的光亮。


    喬綰定定看著慕遲的右腳,如同多年前的那場夢境一般,夢裏的孩童、少年右腳鎖著重重的鎖鏈。


    而此刻,出現在了眼前的慕遲身上。


    慕遲將鎖鏈的另一端重新塞到她的手中,半蹲在她眼前,抬頭望著她,如臣服:“這一次,給你。”


    “再試一次,喬綰。”


    “就一次。”


    他伸手輕觸著她的臉頰:“可憐可憐我,試著喜歡我。”


    第66章 、半年


    火折子的火苗在二人之間雀躍地跳動著, 影影綽綽照著空寂的房間。


    喬綰睜大雙眼,隔著微弱的光亮怔愣地看著慕遲,仿佛方才的一切隻是幻聽。


    她不敢相信眼前人真的是慕遲, 他竟會說出這番討憐的話。


    一時之間腦子裏一片空白,胸口有什麽掙紮著想要躍出。


    直到臉頰上冰涼的觸感一點點滲入骨血,喬綰才猛地反應過來, 近乎驚惶地朝一旁躲去, 避開了撫著自己臉頰的手。


    鎖鏈碰撞著, 叮咚作響,火苗也劇烈地跳動了下, 屋內暗了又亮。


    慕遲的手仍維持著方才的動作,好一會兒他看向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唇動了動,隻低聲道:“洗幹淨了……”


    沒有血,也沒有其他女人的氣味了。


    莫名的話, 喬綰卻聽明白了,她下意識地看向慕遲的手。


    他的肌膚即便在暈黃的火光下也泛著如霜雪一般的蒼白, 手背與寬袖垂落隱約露出的小臂上,是一道道用力清洗過的紅痕, 有些已滲出了血, 格外明顯。


    喬綰的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下,她撇開頭, 看了眼昏暗的房間, 從一旁下榻想要將燭台點亮,卻忘記了手中仍抓著的鎖鏈。


    直到聽見鎖鏈的脆響, 喬綰的動作一僵, 手中的火折子隨之歪了歪, 火苗險些燎到她的手中,卻被另一隻手擋了過去。


    那隻冰涼的手攥著離火苗最近的地方,手指頃刻被燎了一片紅,他卻隻一步一步走到桌前,伴隨著鎖鏈晃動的聲音,點亮了燭台。


    昏暗的房間立即亮了起來。


    喬綰的目光落在慕遲的腳踝處,她仍記得在那一場場的夢境中,鎖鏈摩擦著那個孩童的腳踝,血肉模糊。


    她更記得不論是那個孩童,還是那個少年,看向鎖鏈的目光除卻死氣沉沉,便隻有無休無止的厭惡。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喬綰動了動唇,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慕遲的眸光顫動了下,靜靜地走到她眼前,迎向她的視線:“喬綰,你說過的。”


    “以後,不會再有別的女人看見了。”


    當年在集市上,她曾親口說過的,她說真想將他關在府中,以後永遠也別出來了。


    她說,永遠。


    喬綰凝眉,那些被刻意忘記的記憶複又湧現出來,心口驟然瑟縮了下。


    喬綰抿著唇,惱怒極了被牽動的感覺,伸手用力地推開慕遲,手下沒有半點留情:“我說過又怎樣?那是對那個小倌說的,你永遠都不是他。”


    “而你,慕遲,你就是個瘋子,”喬綰的喉嚨緊了緊,聲音也低了幾分,“你瘋了……”


    慕遲被她推得身子搖晃了下,低低道:“我沒有瘋,喬綰。”


    他很清醒。


    無比清醒地、心甘情願地套上了枷鎖。


    曾將他如牲畜一般鎖在地牢鎖了十餘年的鎖鏈,他痛恨至極的鎖鏈,如今他甘心再次戴上。


    然後,獻與她。


    喬綰死死抿著唇,良久轉身便朝門口走去。


    “我知道,你說不再信所謂的情與愛是認真的。”慕遲驀地啞聲道。


    喬綰的腳步一僵。


    慕遲又道:“我更知,毀了你對感情全部期待的我有多混賬。”


    “喬綰,再試一次,即便隻是因著憐憫也好,很多我不懂的事,我會去學的,不會再有其他女人,若你仍不願,我可以時時刻刻戴著代麵,你想見到那個小倌,我也可以成為他……”


    他鮮少說這樣多的話,說到後來,已語無倫次慌亂無措。


    喬綰側身立在他身前,喉嚨因為緊繃隱隱泛著酸痛,她沒有轉身:“若再試一次依舊不行呢?你難道還想要一直試下去?試一輩子?”


    慕遲的喉結滾動了下,目光有片刻迷茫。


    喬綰嗤笑一聲,便要繼續離開。


    “半年,如何?”示軟的聲音自身後安靜地響起,“禦醫說,解去你體內的積毒須得半年,半年後,你便再無需靠冰室藥熏。”


    “這半年,你我二人如當年一般相處,試著接受我,若是半年後……”說到此,慕遲的嗓音驟然啞了下去,他頓了頓方才艱澀道,“你仍無法接受我,我會……放你離去。”


    最後四字,如同自唇齒之間一字一字擠出一般。


    喬綰安靜地立在原處,一動未動。


    半年。


    剛好是當年慕遲陪在她身邊的時間,也是她從初次動心到徹底死心的時間。


    冥冥中一切似乎早就注定好了。


    不知多久,喬綰徐徐轉過身來,看向慕遲:“若我在這半年內碰上了令我心動之人呢?”


    慕遲的身軀一僵,眼眶隱隱泛著赤紅:“若你遇見那個人,”他默了默,“不要告訴我。”


    “半年後,我會給你自由。”


    “若我等不了半年呢?”


    慕遲安靜下來,房中除卻炭火燃燒的聲響再無動靜,漫長沉寂後,他低聲道:“……你可以同他來往。”


    喬綰怔了怔,仿佛不認識他一般望著他,許久她頷首道:“半年。”


    慕遲的長睫一頓,定定回視著她的雙眸,而後緩緩扯起一抹笑來:“好,半年。”


    說完,眼眶卻驀地一澀。


    喬綰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的腳踝上:“你將鎖鏈摘了吧。”


    慕遲愣了下,繼而看向她,似是怕她反悔般,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我沒有反悔,”喬綰解釋道,“我不喜歡這個鎖鏈。”


    她不是瘋子,況且“人畜有別”。


    一個被血浸染生鏽的鎖鏈,早已讓人分辨不出究竟是鐵鏽味還是血腥味了,她厭惡這樣的味道。


    慕遲看著她的眼睛,確定她並未說謊後道:“好。”


    而後緩緩坐到一旁,將粗重的鎖鏈打開。


    喬綰看見他的腳踝早已被磨出了一圈血痕,鏽跡也嵌入他的血肉之中。


    她垂下眼簾:“既然隻是試著相處,你若是尊重我,往後便不要再一聲不吭來我房中與我共榻而眠,畢竟男女有別。”


    慕遲微僵,頓了下安靜地應:“好。”


    “我往後會時常前往金銀齋,你不可再限製我的出行。”


    “好。”


    喬綰沉默了幾息,暫且想不到其他,索性逐客:“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慕遲望著已朝裏間走的女子,看著她縈繞在溫暖燭光裏的纖細背影,微微垂眸:“好。”他輕應,轉身走了出去。


    直到聽見關門聲,喬綰方才安靜地躺在床榻上,直直望著頭頂的帷幔出神。


    她不知自己今日應下對或不對,更不知自己還能否喜歡上一個人。


    可是,不論如何不過是她解毒的半年罷了。


    半年後,她體內的積毒消散,也是真的再無心病了。


    她的確懷疑慕遲會言而無信,可是……從來人總是得到後便不珍惜,也許慕遲也是這般,得到了,便覺得不過如此,也便放手了。


    再者道,天下男子眾多,大不了到時便說自己已有心上人,並來往密切,她不信他真能忍耐下來。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不知多久,燭台上嶄新的蠟燭都燃盡了,化作一灘蠟油凝在燭盤中。


    喬綰的睡意席卷而來,意識正朦朧時,門外傳來一聲細微的響聲,格外不起眼。


    喬綰卻莫名睜開雙眼,眉頭緊皺著,心中暗道自己應當是想多了,可停頓片刻,她還是起身披著件錦裘,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


    晚冬的夜色仍滿是寒意,門外,慕遲一襲白衣安靜地倚靠著冰涼的牆壁坐著,一條腿曲起,臉色因寒冷而泛著森白,顏如冰玉。


    聽見開門聲,他頓了頓方才安靜的站起身:“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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