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件事既然沒捂住,當眾鬧了出來,就必須得有個處置的結果,而黎紀的名聲爛到了這個份上,皇上要補救,要麽讓她嫁給韓耀,要麽讓她嫁給應翩翩。


    故而韓耀,必須成為豎在應翩翩前麵的那塊擋箭牌。


    在眾人的勸說下,皇上閉了閉目沉吟片刻,說道:“那便依應卿所言,韓耀著賜為昭善公主首席都尉——”


    “昭善”,是黎紀的封號。


    “父皇!”


    黎紀的聲音十分激動:“您怎麽能把這樣一個人賜給我?他分明就是對我覬覦已久,您這是成全了他的算計……”


    “還不住口!”


    皇上喝道:“你真是太嬌縱了!人是你自己抓回去的,無論對錯,你都自己負責。自今日起你就搬回公主府,以後非年非節,無事不得入宮,另外朕還會派八名教養嬤嬤隨你一起回府,好好教你規矩!”


    黎紀還想說什麽,卻被皇上嚴厲的語氣震懾住了,沉默許久,終究隻能說道:“是,兒臣……接旨。”


    “至於五皇子。”


    皇上的語調逐漸冰冷了下去:“朕記得上次在禦書房中之時便曾說過,讓你收斂心性,謹言慎行,你不安生領悟為臣之道,卻在這等見不得人的穢亂之事上摻和,真是讓朕對你刮目相看!”


    “兒臣知錯。”


    黎慎韞跪地道:“請父皇喜怒,不要因為兒臣氣壞了身子,兒臣這次記住教訓了。”


    實在是——非常大的教訓!


    皇上哼了一聲,又溫聲安撫了應定斌和應翩翩,竟將黎慎韞就那樣晾在了一邊跪著。


    黎慎韞臉上沒有表情,微低著頭,腰杆挺得筆直,別的人也不敢多看他,直到所有人都徹底散去,錢公公才來告訴黎慎韞,皇上讓他出府回宮,暫時什麽差事都不必辦了,靜心思過。


    黎慎韞跪的腿都有些發麻,卻並未發怒,而是認真地謝恩之後,乘馬車回到了梁王府。


    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是他太過輕忽了,心裏還是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有趣的玩物,這實在大錯特錯。


    這一段時間,他一定要韜光養晦,謹言慎行,然後,將應翩翩當作一名真正的對手來對待。


    馬車到了王府門口,黎慎韞目光隨意往外一掃,忽然掀起簾子,發現是傅寒青正在門外徘徊。


    今晚的事,得有一半是毀在他這個好表弟的身上,黎慎韞冷笑了一聲,道:“我倒是誰,原來是大義滅親的鎮北侯!既然來了,本王怎敢讓你在外麵喝風,豈不是又要被彈劾跋扈了麽?進來!”


    傅寒青一路隨他進了書房,下人將門關上,黎慎韞拿起桌上的一塊鎮尺,猛然揚手,便朝著傅寒青砸了過去!


    傅寒青平靜地抬起手來,目視黎慎韞,將那塊鎮尺“啪”地一聲接住。


    ——這說明,他的心中並無愧疚。


    黎慎韞冷冷地說道:“寒青,你為了一個應玦,就要背叛我了嗎?”


    傅寒青道:“是殿下先有負於我。”


    “我有負於你?可笑!”


    黎慎韞道:“傅寒青,你腦子給我清楚點,那是應玦,不是你家中嬌妻,也不是等著你施展英雄氣概救他與危難之中的無能之輩!這些日子,他步步進逼,手段百出,給我們帶來了多少麻煩?難道對得起你,就是得人人容忍於你的舊情人,任由他如此猖狂下去嗎?”


    傅寒青道:“既然五殿下如此理直氣壯,為何不敢提前與我商量?又為何用這等……見不得人的下作手段!”


    “因為我想讓他成為駙馬!這都是為了顧及你的情麵,既不用置他於死地,又能剝奪他的實權。跟你說,你能接受嗎?”


    黎慎韞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哼,滿腦子隻想著那點床榻上的事,根本不顧大局,所以你今天才會在這裏質問我。傅寒青,你別忘了你的姑姑和姑父是死在誰的手裏,應玦是我們的仇敵!”


    傅寒青深吸了一口氣。


    黎慎韞這番話若是擱在過去,對他來說絕對不可能不在意,他正是因為在乎傅家的名聲,在乎家族的地位榮辱,之前才會與應翩翩產生那麽多的矛盾。


    可是如今,他滿腦子都是那些夢,夢中那個躺在應翩翩身畔的人影,以及那人轉頭時,黎慎韞臉上那帶著得意和餮足的笑容。


    一切揮之不去,讓傅寒青無論聽到黎慎韞說什麽,心中都帶著無比的仇恨。


    “好,五殿下。”


    傅寒青冷冷地說:“既然你這樣為我著想,那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他一字一頓:“韓耀身上的那些傷痕到底是誰留下的,真的是大公主嗎?”


    他竟然變得如此不好糊弄,這個問題一問,頓時讓黎慎韞頓住。


    他心中飛速轉念,尚未權衡好要不要把這件事情的實情告知傅寒青,說出來之後又怎樣解釋,傅寒青便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雙拳不由握緊,傅寒青淒愴一笑,說道:“根本就不是黎紀,是你,對吧。你本來是想用這種法子來折磨阿玦,結果沒想到弄錯了人,便順勢栽贓到了大公主的頭上。如果你對付他真的沒有半點私心,甚至還給我留了麵子,又何必用那種折辱人的法子?”


    他忍不住一拳砸在了麵前的桌子上,手上頓時鮮血淋漓:“你明知道我和他的關係,你也明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位置!黎慎韞,別裝了,你承認吧,你根本就是對他覬覦已久!所以當初你才會讓韓耀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你從一開始就不安好心!“


    “胡說八道,那個時候我根本就沒同應玦說過話,又怎麽會對他起了別樣的心思?我是因為不願意見傅家和應家關係過密引起父皇猜忌!你若不是我的表弟,就算和應玦私奔去我都不管你。”


    黎慎韞逼視著傅寒青:“你這樣逼問我毫無用處,真那麽想挽回他,現在就去應玦麵前磕頭,跟他賠罪,看他還願不願意原諒你,跟你回家,或者你跟應定斌表忠心,答應以後就當他西廠走狗!傅寒青,你做得到嗎?你去啊!”


    黎慎韞嘲諷地笑了:“不可能的,死心吧,你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


    傅寒青猛然一把揪住了黎慎韞的衣領,黎慎韞握住他的手,厲聲喝道:“來人,鎮北侯以下犯上,把他給我趕出去!”


    他們兩人說話時,下人們都不敢在旁邊伺候,此時聽到黎慎韞的高喝,連忙衝進門來,想要把傅寒青拉走。


    傅寒青卻抬手一揮,就將這些人都甩開了。


    他看著黎慎韞,厲聲道:“我什麽都顧不得了,你不要再想著拿傅家來威脅我,我告訴你,如果你以後再敢動應玦一個指頭,我們此生就是敵人!你如果不想讓我對付你,就少打他的主意!”


    黎慎韞一聲冷笑:“傅寒青,別自欺欺人了,你以為你自己又是什麽好東西?隻怕那些事情你比我還想做!”


    “你總是為你的行為找各種各樣正氣凜然的借口,呸,在這個朝堂上混的有幾個人手裏幹淨!我非太子,傅家扶持我就是參與黨政,謀奪社稷,你爹也沒少從這上麵得好處,少在這假正經。”


    傅寒青眼裏有片刻的失神,他又想起了他夢境中的那些人。


    黎慎韞今日的所作所為已經完全超出了傅寒青的想象,讓他不能不去懷疑,是不是其他人也像他夢境中所看到的那樣,懷著那麽多惡毒的心思,隻不過在表麵上用正義和偽善來裝點自己。


    所以他自己呢?是當真沒有發現,還是根本就不想發現?


    今天所知道的隻有這一件事,已經讓他覺得痛心不已,難以接受,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應翩翩又到底承受了多少,才會變得那麽尖銳瘋狂?


    傅寒青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疼痛的無法呼吸。


    他把黎慎韞一把推開,冷冷地說道:“記住我的話!”然後就大步出了梁王府。


    為了驗證黎慎韞的話,傅寒青又去找了韓耀。


    韓耀已經被黎紀帶回了公主府,黎紀正是氣惱的時候,認定了韓耀覬覦自己的美色,下套算計自己,看他哪哪都不順眼,回去之後便要令人把韓耀扔進馬房。


    還是皇上派下來管教黎紀的嬤嬤們抬出皇上來勸說,韓耀才得到了一處能住人的屋子,公主府的下人們怕惹怒公主,沒人敢伺候他,給他請了個大夫來,擦了擦藥,便都下去了。


    簡直是冷宮一般的待遇!


    皇上表麵上是處理了黎紀,實際還是偏心自己的女兒,這樣讓韓耀跟她回府,表麵上對眾臣有了交待,實際上黎紀願意怎麽對待韓耀,完全就憑她的心情了。


    韓耀機關算盡一場空,正是滿腹委屈絕望的時候,看見傅寒青來了,如同見了救星,甚至沒用傅寒青怎麽逼問,就把當時發生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傅寒青這才知道,原來事情的惡劣還要比他所猜測的更甚,黎慎韞在動手之前,還先派了一幫太監去折辱他。


    如果是發生在應翩翩身上……


    或者說,在那個夢裏,是不是已經發生過了?不,不可能,那是夢,一定是假的!


    韓耀說到一半,忽然停住,震驚道:“不是,你、你你哭了?”


    這是他從小長這麽大,頭一次見到傅寒青掉眼淚,而且還不是一滴兩滴的事,傅寒青在他麵前,用手捂住了臉,肩膀顫抖,發出了壓抑之極的哭泣聲,像是受傷之後野獸的哀嚎。


    韓耀看的目瞪口呆,差點連自己的倒黴事都給忘了。


    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回過神來,傅寒青好像已經不哭了,但手掌依舊遮著臉,一副痛苦到了極點的模樣。


    韓耀覺得十分感動,抓住了他的另一隻手,動情地說道:“表哥,自從我父母去世之後,我一直以為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人關心我了,沒想到表哥你竟然這麽心疼我的遭遇,以前是我不懂事,還經常在心裏埋怨你總想著應玦,如今才知道誰才是我的親人!”


    韓耀說著,也要哭了:“表哥,你武功這麽高,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帶我走吧!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這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情願在市井中隱姓埋名,當個尋常百姓啊!”


    傅寒青將手抽出來,總算抬起了頭,韓耀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卻聽他問道:“所以你從一開始跟阿玦來往,就一直對他心存嫉恨,不懷好意,還打著他的旗號到處闖禍,很多次背著我幹一些坑害他的事,是嗎?”


    韓耀感動的淚水不上不下地憋在眼眶中。


    傅寒青諷刺地笑了笑:“你之前無數次以他的名義為惡,如今替他擋一次災,也算是因果償還,自己選的路,自己熬著吧。”


    他也不知道在對誰說話,聲音漸低:“誰讓你活該呢。”


    從公主府中出來之後,傅寒青甚至不敢回到家中,他非常害怕看見自己的父親。


    雖然在那些夢境中,傅英表麵上好像也沒有做出什麽特別過分的事情,但是仔細想想,對於自己對待應翩翩的態度,他表麵訓斥,其實往往都在無意中的縱容與鼓動;當應翩翩好幾次看開了想要脫身時,又是傅英勸說他回頭,將他們兩個人重新撮合在一起……


    一切種種,都像是沉甸甸的巨石一樣,壓在了傅寒青的心上。


    他在空蕩無人的街頭上漫無目的地打著轉,憑借本能躲過了宵禁巡邏的官兵,不知不覺間一抬頭,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督主府的外麵。


    在應翩翩離開他回到這裏之後,傅寒青曾經無數次深夜難以入眠,在附近徘徊,卻又因為心中那口氣咽不下去,始終沒有進門去看一看他想要看的那個人。


    如今想起夢中那滿目縞素,想起應翩翩死後,應定斌看著他時那憤怒憎恨的麵容,傅寒青再也按捺不住,從應家後牆翻了進去,熟門熟路地走向了應翩翩所住的院子。


    他們從宮中回來的時候便已是深夜,傅寒青本來想這時應翩翩應該已經睡了,但走到近處一看,對方的房中正亮著一盞紗燈,裏麵還隱隱有人說話。


    傅寒青一下子就聽出來,是應翩翩的聲音,語氣中還帶著不設防的慵懶與愉快,就像以前無數次應翩翩對他說話時的那樣。


    傅寒青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他小心地向著窗口張望,而很幸運,應翩翩正好就站在窗邊,燈光把他的身影映的很清晰,他正側對著傅寒青,同另一個人笑說著什麽。


    那個人,是池簌。


    傅寒青離的還有些遠,他並沒有聽清兩人之間的對話,隻是看見池簌低下頭來,輕輕吻住了應翩翩。


    一瞬間,仿佛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傅寒青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他想池簌的武功那樣高,一定是他突然輕薄,應翩翩沒有反應過來,應翩翩接下來就會抗拒的,如果是那樣的話,自己就衝進去,保護他。


    但是應翩翩並沒有那樣做,他隻是輕微地掙了一下,隨即被池簌握住雙肩,也就仰起頭來,接受了這個吻。


    房間中溫情脈脈,傅寒青一個人站在院子裏,仿佛感到周圍的空間變得無限大,從那間房中傳出來的光,又高又遠又亮,照的他腦海中混沌一片,整個世界裏什麽都模糊了,唯有應翩翩此時的樣子占據了他所有的視線。


    他的側臉是極美的,而且相對於正麵相見時的那種明豔驚絕,當應翩翩側對著人時,長長的羽睫隻要稍垂,那俊秀的眉眼間就難免平添幾分憂傷冷鬱的韻味,宛若天邊鉤月一般讓人心動。


    可此時,他的臉被迫半抬起來,皎白素雅,發絲微亂,眼睫、鼻梁、嘴唇直到秀頎的肩線形成了一道曼妙如同畫卷般的剪影,承受著另一個男人的入侵與占有。


    傅寒青看著應翩翩雙頰泛起潮紅,胸口起伏加劇,直到他雙手終於忍不住向後,不堪承受一樣撐住了桌子,又被池簌隔過身側握緊。


    傅寒青感到一股難耐的鬱燥,但更多的是絕望,整個世界都仿佛是在離他遠去,他像是被溺在水中不斷地下沉,幾乎喘不過氣來,隻能在安靜中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


    窗欞忽然喀吱一聲響,是應翩翩靠在了窗台上,虛掩的窗子被他一撞,飄悠悠開了半扇,他的肩胛與脊背暴露在月光下,隔著薄薄的寢衣,讓人想到白玉雕成的竹子。


    傅寒青想移開視線,可他太久太久沒有見過這樣的應翩翩了,所以又忍不住站在那裏,挪不動步子。


    癡迷與憤恨,眷念和不甘,全都化作滿腔的悔意,噬咬著他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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