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錢公公輕聲說道:“陛下說的是,您已經很久沒有召見五殿下了。這一陣他謹言慎行,性子仿佛也變了不少。”


    皇上微歎一口氣,說道:“讓他進來吧。”


    錢公公低聲稱是,出去傳召,不多時,黎慎韞便腳步有些蹣跚地被帶了進來,向皇上跪倒行禮。


    “兒臣見過父皇,父皇聖福萬安。”


    他的額頭重重觸地,肩膀顫抖不已,情緒十分激動,竟然一時無法直起身子。


    皇上凝視他片刻,心中也不免感慨,緩和了聲音說道:“起來吧。”


    黎慎韞低低應了一聲,站起身來,低著頭規規矩矩地站在皇上麵前,與以往親熱隨意的樣子大為不同了。


    皇上打量他片刻,說道:“你最近有些清減了,可是病了?”


    黎慎韞說道:“多謝父皇關心,兒臣無礙,隻是前些日偶爾感染了些風寒,已經痊愈了。”


    皇上點了點頭,又道:“那見過了你母妃沒有?”


    黎慎韞說道:“兒臣不敢擅自入宮。但聽聞宮中傳來消息,母妃那邊也應該是安好的。”


    他這麽一說皇上才想到,自己上次宮宴上曾經下旨申斥過他和黎紀,令兩人無詔不得入宮。


    但黎紀隻老實了半個多月,便撒嬌耍賴的向他求懇,也沒有守著這道規矩,可兒子終究與女兒不同,他心中的顧忌更多,也就更難以寬縱,黎慎韞是萬萬不敢不聽話的,想必他們母子之間已經許久未見了。


    皇上想到此處,不免歎了口氣,說道:“一會你還是去看看你母妃吧,她應該也很想你。”


    黎慎韞猛然抬頭,麵上露出了驚喜之色,眼睛也有些紅了,連忙說道:“是,兒臣謝過父皇。”


    他哽咽道:“兒臣之前驕縱輕狂,言行無狀,實在大錯特錯,讓父皇如此費心,是兒臣不孝。”


    皇上道:“朕那樣處置傅家,你不恨朕嗎?”


    黎慎韞搖了搖頭,說道:“兒臣自小一直以為舅舅是位仁厚正直的長者,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還有那麽多的心思。那些事情一出,兒臣也是大吃一驚。他是罪有應得,能僥幸留下一命已是萬幸,若不是父皇顧忌兒臣和母妃,也不會對傅家手下留情,怎麽能怨怪父皇。”


    這樣想來,其實他也是受害者,傅英那種自私之人,看起來好像鼎力支持黎慎韞這個外甥,但實際上又何嚐不是利用黎慎韞的身份鞏固自己的地位?


    黎慎韞如今也算是被他這個舅舅害了,以前他做的事情,多半也是傅英從背後挑撥的。


    皇上凝視了黎慎韞一會,緩緩說道:“朕不知道你這番話中有多少真心,但如此看來,你經過此事確實懂事了不少。這些兒子中,朕從小最為寵愛你,其中固然有你母妃和你二哥的緣故,也是因為你是朕眾位兒子中最果斷有魄力的一個,所以朕難免寄予厚望。你大哥性情中庸,在這方麵卻不如你。”


    黎慎韞不知道皇上突然拿他跟太子相比是什麽意思,麵上不動聲色,低聲說道:“兒臣慚愧。”


    皇上道:“太祖嫡係原本隻傳了兩代,朕又是旁支宗室上位,能夠坐到這個位置上,本來就是因緣巧合。如今朝堂之中,世家林立,形勢錯綜複雜。朝堂之外,異邦虎視眈眈,西戎更是狼子野心。”


    “此時若是建國初年,或許還能興戰,徹底掃除這些隱患,但如今一切尚在動蕩之中,隻怕無論哪一方多做了什麽,都會打破這種平衡,反倒成為千古罪人。所以朕不敢妄動,隻能盡力周全,好歹保了這些年的平安。”


    他看著黎慎韞說道:“你的性子,卻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黎慎韞剛剛有些躁動起來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從剛才開始一直畢恭畢敬,此時方有了開口的衝動,可皇上卻似乎有些乏了,閉目揮了揮手,說道:“隻盼你能聽懂朕這一番話。去吧,朕也乏了,你去看看你的母妃,過些日子朕便恢複了你的差事。”


    黎慎韞頓了頓,終究什麽也沒說,行禮告退。


    錢公公在旁邊聽著,卻是暗暗心驚。


    當年皇上會立太子,並非是對於太子最為寵愛滿意,而是他登基時唯有這一子,為了鞏固社稷,也不能讓此位空懸。


    直至後來黎慎韞出生,傅淑妃的出身本來就比皇後高貴,一直頗得聖心,黎慎韞又從小機靈討喜,皇上對他的寵愛一直在太子之上,而對於那個位置的決定也始終在動搖。


    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但卻沒有人會挑明。


    不過今日皇上對黎慎韞的一番話,其實就已經等於告訴了他,不要再肖想皇位,日後老實本分地做人,也一定不會被虧待的。


    之前那些事情,終於讓皇上徹底下定了決心。


    但黎慎韞心高氣傲了這麽多年,一向不把太子放在眼裏,兄弟之間的矛盾已經極深,他又能夠接受嗎?


    目前從表麵看來,這一段時間皇上對他冷待,又失去了強大的母舅支持,黎慎韞似乎折了心氣,也認命了,如果是那樣的話,當然最好不過。


    可他又真能做到嗎?


    黎慎韞略去淑妃宮中坐了坐,沒說什麽話,就回了府,他府上的謀士陳青就匆匆迎了出來,問道:“殿下,如何?”


    黎慎韞冷笑了一聲,說道:“還能如何?傅家有功,便需擔心外戚弄權,功高震主,傅家有過,便是我唆使安排,存有異心。左右根本便在於父皇根本就對我從未屬意過罷了,隻是以此為由擺布人心而已。既如此,我又何須做那等卑微乞食之態?”


    黎慎韞正在氣頭上,陳青連說了好幾聲“殿下息怒”,“請殿下謹言”,他才停下了,示意書房的位置:“進去罷,本王有事情要吩咐你。”


    陳青和黎慎韞的另外幾名謀士隨著他一起進了書房。


    黎慎韞道:“傅英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其中一名蓄著長髯的中年文士躬身回道:“殿下,他最近的瘋病似乎愈發嚴重了,每日哭叫不止,經常對著虛空驚恐求饒,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屬下偷偷找人給他瞧過,但那些大夫們也都束手無策。”


    黎慎韞沉吟道:“看來是當真治不好了。”


    “殿下,那我們接下來應該……”


    黎慎韞隨手取下一柄掛在牆上用於裝飾的匕首放在手中把玩,冷笑道:“本王真的很奇怪,傅家那座府邸中,到底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還是那些吃的喝的有問題,怎麽裏頭住的人,一個接一個的瘋?”


    “先是應玦,然後傅寒青,現在又到了他了。他們要是給我瘋的像應玦那樣有種也行,傅英整日裏胡言亂語,總有一天,本王的秘事也會被他全都抖落個幹淨!”


    他語氣中的殺意讓幾名下屬都是心中微震,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黎慎韞將手一鬆,那柄匕首直直下落,插入桌子當中,他似笑非笑地說:“你說呢?”


    他竟然連親舅舅都要除掉了。


    “可是……傅英他到底是傅將軍的父親,此事若是被傅將軍知曉,難免會對殿下心存埋怨……”


    黎慎韞似笑非笑地說:“埋怨我做什麽?我可沒說要殺他爹,難道你不知道傅英活在這世上,最拖累的人是誰嗎?”


    當然是傅寒青,要不是還得顧著這麽一個父親,就算他失去了主角光環,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當個百戰百勝的戰神,也總歸是少了許多限製和顧忌。


    “這世上最疼愛孩子的,終究還是親娘啊。”


    黎慎韞仿佛感慨一般地說道:“我那位叔母,嫁到傅家這麽些年,也算是一心一意,賢良淑德,如今聽說她依舊會每日給舅舅送飯,實屬難得。可是這天底下啊,要說最疼孩子的,還是娘了。”


    他看向眼前的手下:“你說,是自己的兒子重要,還是自己的夫君重要?”


    那人立刻恍然:“屬下馬上就將傅將軍在邊關的情況透露給傅夫人。”


    至於傅寒青的真實狀況如何,便不重要了,隻要讓傅夫人知道,他是因為父親的拖累,處處遭受委屈,仕途也不得發展,就已經足夠了。


    黎慎韞點了點頭,又抽出一封信來,遞給陳青,說道:“再把這封信給皇叔送去,就告訴他,我想好了。”


    陳青的手一顫,躬身領命。


    黎慎韞派出去的手下未說虛言,傅英用盡了所有的辦法,也擺脫不了那些可怕的幻覺,而且幻境中的內容,變得越來越可怖,越來越混亂。


    他眼前諸般場景交錯,時而鮮血四濺,時而四麵重圍,時而人人唾罵,時而刀風劍雨……從身到心,各種的痛苦加身,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早已經忘記了一切的尊嚴和體麵,不顧形象的大聲尖叫,抱頭鼠竄,跑著跑著,眼前忽然出現了他曾經住過的營帳。


    傅英一頭躲了進去。


    身邊的危險稍阻,他卻看到那營帳正中的帥椅上坐著一人,甲胄加身,手中按劍,正對著自己怒目而視。


    他一看見那人的麵孔,不禁一驚,正要轉身而逃,對方的眼中卻猛然流出兩行血淚,舉劍向他迎頭砍下:


    “我視你如兄弟,你緣何汙蔑於我,謀害我子?!”


    那柄劍砍在了他的頭頂上,冰冷的劍鋒斬斷頭骨。


    傅英“啊”地一聲驚叫,仰身閃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全身劇痛,猛然驚醒。


    睜開眼,傅夫人正拎著食盒站在他的麵前,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他。


    傅英這才驚魂稍定,抬起手道:“你扶我一把。”


    傅夫人走上去,將他扶了起來,把食盒放在他麵前,低聲道:“吃吧。”


    傅英一直是這幅樣子,兩人都已經習慣,關於他的狀況也沒什麽話好多說的,要不是趁著清醒過來趕緊進食,一會他就吃不上了。


    這些天,傅英每天清醒的時間很短,都是隻能吃到一頓飯的。


    傅英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飯菜,現在家中早已沒有了下人,傅夫人的手藝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以往他從來不屑一顧的飲食,如今也變得無比美味起來。


    不得不說,應翩翩這個法子實在狠毒,傅英每日在幻夢中體會人世間的種種痛苦,生不如死,可是這清醒過來的一時片刻,卻又讓他無比留戀,畢竟那麽多的惡意中,還有人對他不離不棄。


    曾經他覺得應鈞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為人不夠狠辣,胸中亦無大誌,如今方眷戀起了這等家常的溫馨滋味。


    如果……如果能離開這裏就好了。


    他如今已經形同廢人,想必也沒人會同他計較。應鈞的冤情已經澄清,應翩翩也一心想讓夢境折磨他,應該也不會再多做什麽,隻要傅寒青多立一些戰功,把他接出去安置應該也並非不可能。


    他別的什麽都不要了,隻要還能活著,隻要還有口氣,總也是贏了死人的!


    傅英囫圇將飯菜吞下去,一抹嘴,對著傅夫人說道:“想辦法給寒青送個信,叫他……”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猛然抽搐起來,隻覺得渾身發麻,腹痛如同刀絞。


    “我……我怎麽了?大、大夫,幫我去請大夫……”


    傅英拚命掙紮,傅夫人隻是不動,極度的痛苦中,他突然明白了什麽,眼中透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是……你?”


    “不是我……不、不,是我幹的!可是我沒辦法,你活著,寒青怎麽辦,我怎麽辦?!我們都會被你拖累的!!”


    傅夫人一邊害怕地站起來,一邊語無倫次道:“我也不想這樣,但你別怪我,你死了別找我,你、你、你——啊!!!”


    她說到一半,看見傅英猛然伸出一隻烏青的手來,似乎想要抓住自己,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驚駭與慌亂,拚命尖叫起來,奪路而逃。


    傅英目眥欲裂,在地麵上不斷翻滾,可是別人即便聽到動靜,也隻以為他又發瘋了,根本不會過來查看。


    他畢生算計,汲汲營營,最後卻被自己的家人們當成了拖累,在受盡折磨之後,死在了破舊陰濕的茅屋中。


    第127章 此際情蕭索


    黎慎韞通過使用手段挑唆傅夫人毒死了傅英,徹底解決了傅英這個有可能拖累自己的後患,傅英死的無聲無息,並未引起半點波瀾。


    這個消息甚至許久都沒有傳到邊關去,可謂是算計半生,淒涼收場。


    不過皇上最後對傅家這般處置,其實也並不是完全因為黎慎韞或者傅英作惡的緣故。


    傅寒青到底也是一代名將,戰功卓著,皇上之所以派遣他前往西戎,實在是這件事乃必要為之。


    這一年不光各地受災,而且朝堂的局勢也是風起雲湧,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年。


    自從大穆與西戎休戰之後,雙方休養生息,西戎也難得派遣了使者前來朝賀皇上的生辰,看起來仿佛兩國關係緩和,但實際上內裏的火藥味卻半點不減。


    西戎人這一次的前來,明顯不是為了修複關係,而是存著試探和震懾之心,他們屢屢挑釁,若不是最後日渥敗於應翩翩之手,令西戎那邊大出意外,折了士氣,隻怕還要更加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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