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公主怔了怔,見應翩翩沒有試探玩笑之意,還是慢慢地站了起來。


    應翩翩道:“北狄是穆國的屬臣,當初因穆國之故遭到西戎攻打,穆國卻沒有及時救援,確實是未守諾言之舉,更加帶累了你父王遭到擄劫。你說得對,我作為一國國君,理當為此承擔後果。公主有怨乃人之常情,並無過錯。”


    他一身常服,做文士打扮,寬袍廣袖在邊地的風沙中獵獵作響,神采風流,灑落天成,笑語間自帶著一股運籌帷幄的王者之風。


    “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日後的打算。”


    鴻雁公主道:“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應翩翩隻說了三個字:“長雄關。”


    鴻雁公主怔了怔。


    她帶領北狄在穆國與西戎之間周旋,對於這兩國之間分別的情況與爭端都極為了解,思索片刻,猛然領會了應翩翩的意思。


    ——在這種時刻,他居然想雙方聯手,乘勝追擊,一舉收複已經被西戎占領了十五年的長雄關。


    這無疑是個十分大膽的想法,鴻雁公主不禁脫口說道:“這未免也太過冒險了!”


    應翩翩道:“確實冒險,但有時候時機已至,進退維穀,倒不如於路斷途窮之際,朝天一躍,搏殺出一個分曉來。若穆國與北狄聯手,此中輸贏我大概有七成把握,不過北狄那邊就需要你來周旋了。”


    他轉過身來看著鴻雁公主,清風月華,盡化作眼底流波,淺笑問道:“不知公主可願與我榮辱與共這一回?”


    “榮辱與共”——確實如此。


    鴻雁公主雖然很得北狄王疼愛,也在這一次的危機中掌握了大權,但她到底是個女子。


    如今北狄王回歸,從情感上來說是好事,從權力分配上來說,她卻難免會遭到削弱。


    而突破困局的最佳手段,就是做出常人不能做出的選擇,獲得常人難以獲得的功績,又或者……失敗。


    而應翩翩又何嚐不是如此處境?他雖然已經登基,但京城態度不明,恐怕在這裏苦戰一番,回去之後還要麵臨著不小的阻礙,反倒是西戎的威脅越大,應翩翩的地位才會越重要。


    鴻雁公主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下,對方的選擇不是立刻回京確定王權,而是進一步收複長雄關。破釜沉舟,走一條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


    鴻雁公主驚愕之餘,心中忽然也升騰出了一股勇氣。


    對方可以,那麽她也可以,就是不計後果地拚上一場,誰又怕了嗎?


    她說:“好!”


    一個“好”字,同盟達成,而後就是寶劍光寒,兵戎萬裏……生死與共。


    但她相信,無論後果如何,她都不會後悔。


    *


    應翩翩跟鴻雁公主商議妥當,又分別找了幾位心腹大臣表示了自己的想法,煽動人心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難題,至於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會有人分派處理。


    一切結束之後,天色已經將晚,應翩翩回到自己的住處,推門進去,看見池簌正在裏麵,背對著他將一束野花擺在了窗下的陶瓶中。


    應翩翩上去往池簌的背上一趴,踮著腳拿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恐嚇道:“勒死你。”


    池簌不禁笑了起來,笑聲帶來的震動透過寬闊的後背傳到了應翩翩的胸膛上,接著應翩翩覺得身體一輕,就被池簌直接輕輕鬆鬆地扛起來,一轉身放到了床上。


    池簌撐在他身體上方,笑道:“怎麽辦,你失手了。”


    應翩翩道:“失手了就失手了唄,大不了你報複我唄。”


    他摟住池簌的脖子,慢悠悠地說:“來呀,你先前不是很殘忍,很凶猛的嗎?”


    池簌也不禁失笑,俯下身去正要狠狠“報複”,冷不防應翩翩將旁邊的枕巾一抽,翻身把池簌壓在下麵,就將枕巾勒到了他的脖子上,笑道:“這下看你怎麽躲!”


    池簌看他今天還非要“勒死”自己不可,識相地將身子一挺,閉上眼睛,以示咽氣。


    以兩人的身份,對這種幼稚的把戲竟然玩的津津有味,應翩翩掐了把池簌的臉,笑了起來。


    他將枕巾蓋在池簌的頭上,說道:“你先複活一下,我有件正事想問。”


    池簌“活”過來,揭開枕巾,問道:“怎麽?”


    應翩翩道:“假如我是殺你的刺客,站在很遠的不會被你察覺的地方,真的冷不防用線去勒你的脖子,你怎麽反擊啊?”


    池簌道:“嗯……把勒住脖子的線斬斷?”


    應翩翩道:“如果很堅韌,斬不斷呢?”


    池簌看他還挺認真,先有疑惑,轉念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臉色微變,道:“阿玦,你說的是應將軍被謀害的事情?”


    應翩翩從衣袖中拿出一塊帕子,打開後,裏麵便是傅英收藏的那截殺死過應鈞的銅線,他一直帶在身上。


    應翩翩道:“現在西戎軍已經被驅逐到了長雄關以西,軍隊再繼續向前推進,就是我小時候父親曾經駐守過的營地了。當年的舊事也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若有機會,我想親手為父親報仇。”


    池簌將那截銅線拿起來:“你想學如何破解這門功夫?”


    應翩翩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不光要破,我還想知道它是如何殺人的。七合教中有沒有會類似功法的高手,有的話,你幫我找一位過來?”


    很少有人會想去學習殺死過自己父親的武功,可應翩翩說的沒錯,麵對,是勝利的第一步。


    而且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並不覺得自己承擔了什麽痛苦,也許是他早已習慣上天一次次苛待,故而在一切的危險和困境麵前,從不會頹喪抱怨,自憐自傷,而隻會去盡一切力量做出改變。


    他像蒼涼曠野中的一樹春風,不死不休,不折不落,一望之下,便令人神魂予奪。


    “我會。”


    池簌慢慢地將那根銅線攥緊,說道:“我教你。”


    我陪你。


    *


    這一陪,便又是兩載寒來暑往。


    不僅應翩翩多學會了一門武功,北狄與穆國組成的軍隊也節節勝利,將西戎打擊的潰不成軍,四下逃竄,起碼數十年之內無力再行進犯。


    等到兩邊的這場合作結束的時候,應翩翩與鴻雁公主也已經都得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結局。


    “明熙三年春,帝親征以敗西戎,大破敵軍,諸夷恐懼,皆不敢叩關而犯。長雄以東重歸大穆,拓疆七百餘裏。改號勝平,以東歸京都。”


    飲馬大江潮,水寒風似刀。連角吹冰月,疏雪漫天高。


    應翩翩衣袍飛揚,提韁立馬,在風沙中轉過身來,望著一身戎裝打扮的颯爽女子。


    “北狄國內我已經替你安排妥當,你的兄長也徹底失去了你父王的信任,這一回不會再有人能夠成為你的阻礙,你放心吧。”


    他當初選擇把握時機,重創西戎,這兩年多的時間裏,應翩翩也按照原本的計劃達成了目的。


    他不僅將西戎徹底驅逐到了草原深處,還扶植北狄立國,鴻雁公主憑借這一威信,壓製住了族中所有反對的聲音,打敗她的兄長,被北狄王正式立為繼承人。


    兩人各有前程,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


    鴻雁公主垂下長長的睫毛,問道:“陛下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了嗎?”


    應翩翩道:“還有什麽?嗯,回去時不時提醒你父王,若北狄不老實,今日的西戎就是他的下場。”


    鴻雁公主卻沒有退讓,大膽地抬起眼來,凝視著麵前的男子:“陛下為了壓製西戎,扶持北狄,如今邊境無憂,但京城卻局勢難料。你……就不想為自己也做點什麽嗎?”


    應翩翩半揚起臉來,邊地的春雪落上他的發梢,又化作晶瑩的水露。


    他笑著道:“我已經做了很多。”


    鴻雁公主道:“你確實做了很多,風餐露宿,日夜辛勞,保護穆國平安,可是那些人卻辜負了你。”


    就在上個月,他們最後一次徹底擊敗西戎的捷報傳來時,京城以太皇太後的名義發布檄文昭告天下,稱黎清嶧曾意圖謀逆,因先帝仁厚方免於死罪,但他不思恩典,依舊意圖擾亂朝綱,混淆皇室血脈。


    應翩翩身世存疑,更非黎姓,雖立戰功,卻是意圖以此作為謀奪皇位的籌碼,如今此文將其野心告知四海,以正視聽,並號召天下人共起而討之,維護皇族正統。


    其中更是提到,黎慎禮曾經留下一道遺詔,卻是將先太子之子黎繪定為了王位繼承人。


    這道檄文一出,頓時天下嘩然,而當初為了把握擊潰西戎的機會,沒有及時回到京城的應翩翩,也相當於是被背刺了一刀。


    他麵上看不出來什麽情緒,又或者是,他們之間還不夠熟,應翩翩終究不會在“外人”麵前展示出真正的想法,但鴻雁公主還是不免為他不平。


    “陛下不後悔嗎?”


    “我為什麽要後悔?”


    應翩翩灑然笑道:“我這一年多來肅靖邊患,使得諸夷臣服,不敢妄動,故貿商往來,百姓安居,民生漸豐,已非昔日可比。京中雖有異議之聲,然邊關一代數朝難察,如今卻吏治清正,軍心盡安,正是我之所欲。”


    他豪情滿懷,氣度風流,仿佛令原本荒涼的月華與飛雪都染上了一重驕傲的神采,口中幾萬裏江山,數百年史事從容道來,瀟灑之外,自幼王者之風。


    “當初我要一舉收複長雄關,很多人都出言反對,無非是覺得西戎不可勝,可如今也勝了。而至於盛世大治,海內鹹服,我相信也終有那麽一日。”


    應翩翩道:“這些都是我想要的,也未曾辜負我。”


    鴻雁公主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一時怔然無言,雖然她這一年多來也常與應翩翩見麵,但依舊無法真切地看透或是抗拒這個人身上的一切。


    他的謀算,他的狠毒,他的悲憫,他的多情……咫尺之遙,風華萬頃。


    從不能擁有,也無法留住。


    她如今與應翩翩相處日久,不是不知道他與池簌間情誼深厚,但這樣一名男子,若能因此做到不動心,也並非容易之事。


    特別是在這種形勢之下,若北狄與穆國聯姻,更能夠鞏固雙方關係和應翩翩的地位,也是常用的手段了。


    她其實知道不可能,隻是想讓自己甘心。


    在兩人片刻的相對無言之際,風聲裏的寂靜仿佛要海枯石爛,鴻雁公主跳下馬背,衝他一拜。


    “是我淺薄了。”


    她深吸了口氣,露出一個笑容,豪爽抱拳道:“願陛下此行順利,得償所願!臣女——”


    說到一半,她看見應翩翩手中提著韁繩,坐在馬背上朝她望過來,目光中透過琉璃一般的夜雪,似乎隱隱有一種了然的溫柔,令她後麵的話猛然一頓。


    “當日你我合作,是形勢如此,各取所需。但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同於尋常女子,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靠著自己的選擇爭取而來,也令我為你欣喜。如今一別,來日未必有再見的機會,但我也希望聽到你的名字時,不是再議論你的夫婿,而是隻因公主這一身膽魄,滿腔孤勇。”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像是看著鴻雁公主,又像是透過她瞧見了什麽十分遙遠的人。


    鴻雁公主感覺眼眶一熱,她將眼睛眨了又眨,隻是那股從剛才便一直勉強忍住的落淚衝動,此時卻再也難以壓下去了。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讓麵前那道身影越發朦朧不清。


    “鴻雁定不負陛下所期。”


    應翩翩微微一笑,打了個呼哨,在風中策馬轉身,他的袍袖上下翻飛,很快便在侍衛們的擁簇下去的遠了。


    接下來,啟程,回京!


    第162章 清露濕愁紅


    經曆了兩年多的光陰,征戰在外的大軍凱旋,由應翩翩親自率領回京,那些因黎慎禮禦駕親征被帶出去的臣子與兵將們終於得以重歸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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