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他自己既然不願意,稱玉作甚要把自己夫君往外推,又不是嫌自己日子過得太舒服,非折騰點事兒出來。


    何況他說記得自己,梁稱玉不是不高興,隻這段日子以來,這人高高在上的做派把她給弄怕了。


    上回她不過句賭氣的話,這人就拿宸哥兒的命說事,叫她真切地意識到兩人間的差距就如同天塹般,難以逾越。


    梁稱玉如今在國公府裏,全打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算盤,她活得不自在,煩這些個人麵上背裏兩套的做派。


    稱玉心底剛燃起的火,又慢慢熄滅了下去。


    “先前我私庫鑰匙和名冊一並給了你,你有空去選幾根老參讓丫鬟煎熬了服用。”陳知璟開口道,“料理這院子是你當主母的份內事,先前你剛嫁進來又生了病暫且不論,以後當要把院子給管起來,若有偷奸耍滑,仗著資曆不聽使喚的,你直接打發出去便是。”


    陳知璟難得說了這麽些的話,哪個都想不到他會在人後教妻,還是這樣溫聲細語。


    他或許都沒察覺異常,自己在遇到這婦人後,反反複複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


    就在不久前,他還想著她既然心不甘情不願,以後讓她走了也無妨。可他這當下又是在作甚。


    為了不叫她難過,憐惜她,連自己記得她這種謊話都能說出來,哪還端得半分儀態。


    稱玉想著那被她塞到奩裏的花名冊,心想這娘倆個都挺好為人師,她進府一月多點兒,就得了一堆東西要熟悉,稱玉隻覺身上沉甸甸的。


    -


    又隔了一日。


    陳知璟上朝去了,稱玉與蘭香到後頭把曬好的傘骨黏上傘麵,這幾日陽光烈,曝曬個兩日便能繪色,兩人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才回屋。


    宸哥兒在她這處認著字,小丫鬟送了解暑的梅湯過來,稱玉坐在榻上招呼宸哥兒來喝,小家夥倒有定力,搖頭道:“娘,待我將這麵寫完。”


    一板一眼,這才跟了陳知璟幾天,就像他似的。


    稱玉哭笑不得,對著屋子裏丫鬟笑道:“你們瞧瞧,這才多大點兒的人,就知道念書了。”


    夏月和冬雪這會子在她跟前伺候,兩個小丫鬟和蘭香差不多的年紀,卻比蘭香穩重得多,順著她的話附和笑道:“公子聰慧,也是您與國公爺教的好。”


    一言一行,挑不出半點錯,就這些個丫鬟,都比她更像個大家閨秀。


    稱玉剛才從大太陽底下回來,端著小碗幾口將梅湯飲盡。她正打算讓冬雪給她再添些,外麵卻突然闖了個人進來,將她唬了一跳,差點把碗給摔了。


    定睛一看,原來是青黛,不由分說在她麵前跪下。


    自張嬤嬤走後,稱玉又是個不管事的,這院子裏有什麽小事基本青黛在過問。


    青黛伺候國公爺多年,府裏誰都默認她以後是要當姨娘的,也難怪她能白日裏不通稟一聲,就闖進了稱玉的屋子。


    稱玉蹙眉望了她眼,她不開口,誰也不敢擅自言語。


    “你們帶哥兒下去喝點消暑的湯。”稱玉說道,讓屋內人都走了出去。


    青黛跪在地上給她連磕了幾個頭。


    稱玉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你這平白給我磕頭作甚,有什麽事,直說罷。”


    青黛不知道已哭了多久,眼已經紅了,抬起頭來看著稱玉,泣聲求道:“娘子,奴婢不想出府嫁人,願一輩子待在府裏伺候您與國公爺,求您成全。”


    麵前青黛神情哀切,稱玉想起大婚那晚見到她,她走在那群丫鬟前頭,後又將碎嘴的丫鬟給訓了,儼然半個主子的模樣。


    她行事有度,連老夫人都誇讚,要將她許給陳知璟做通房,說來並沒有惹過稱玉,可稱玉偏對她喜歡不起來。


    稱玉輕聲道:“你先起來。”


    青黛的不肯起身。


    她歎了口氣,說:“你的主子也不是我,你來尋了我有何用。你在這院子裏自是當清楚,我誰的主也做不了。若你不想離府,去求國公爺便是,出去罷。”


    青黛仰頭看梁稱玉態度堅決,又給她磕了個頭,方才走了。


    不曾想,夜裏頭後罩房那邊就出了事。


    說青黛也不知怎的,竟要尋死,人已吊在白綾上,好在同屋的小丫鬟及時發現,府裏大夫匆匆趕來灌了兩劑湯藥下去,才勉強撿回一條命。


    稱玉聽到外麵動靜,也是被嚇了一跳,忙讓在外間守夜的秋菊去看看,得知人沒事才略鬆了口氣。


    她沒想到青黛竟這般氣性,又想她今年二十多了,早該嫁人的年紀,恐怕正是因為陳知璟才耽擱下來。


    一時間腦子極亂,鬧哄哄的。她隻披了衣裳起身,坐在白日裏宸哥兒待的案前,他用的筆硯還擺放在這處。


    稱玉順手在紙上寫了兩筆,連屋內進來了個人都未察覺。


    那人已走至她身側,看著她落在紙上的幾個字,卻是她自己的名。


    “人已無事了,你莫要擔心,明日我讓她老子娘來將她領走。”陳知璟溫聲道。


    稱玉如夢方醒,扭頭看他,他俯身握著她的手又寫了數筆,添上他的。


    小婦人渾身僵硬著,周遭都是他身上的味道,罩得人頭暈目眩。


    她道:“怕是不妥吧,還是另外再作打算。”


    陳知璟斂了神色道:“這樣不知進退的奴才,府裏養了何用,沒把她全家攆出府去已是恩典,去歇息著吧。”


    青黛怕是不知自己以命相搏,就得了“不知進退”四個字。


    稱玉心裏雖不滿陳知璟完全不把人命當回事,但也覺得青黛蠢得很,再如何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不成。


    她就不想死,就是上輩子死了爹,麵前這人又跑了,她也沒想過自己去尋死。


    男人欲轉身離開的時候,叫稱玉輕輕扯住了袖子。


    陳知璟人沒再走。


    第二十三章 蹊蹺


    兩人有些時候沒在一起過,那日給她換衣裳,陳知璟便心猿意馬。後頭連夢見了兩三回,晨起時中衣都是濕的。


    陳知璟經曆過事,如何不曉得那是什麽,不願意把衣服交給婆子去洗,隻得生生將八段錦戒掉了兩天,自個兒將衣服弄來洗。


    第二天卻讓灑掃的小丫鬟瞧見他站在井邊汲水,膽子差點被嚇破,撲通摔了掃帚來給他跪下求饒:“國公爺,這如何使得,您讓奴婢來罷。” 陳知璟令她退下,又囑咐了此事不能外傳。


    此刻陳知璟反握住稱玉的手,她手上沁出汗珠,將他掌心都給潤濕了。


    兩人躺在偌大的拔步床間,這床是為了陳知璟成婚,好些年前就備下,沒想到這一拖就拖了數年。


    前世除了顧家娘子,其實他還有個自小定下的親事,就是後頭他失蹤四載,那娘子也不能一直等下去,隻得另嫁了人。


    小婦人睜著眸,眼睛晶亮地望向他。因前世的緣故,稱玉不喜歡屋內暗著,就是以前在萬勝街上日子過得緊巴巴,她也要上著油燈才能睡下。


    “您說,青黛她會不會再想不開?”稱玉低聲問道,“找人看著了麽?”


    陳知璟聽著她的話啞然失笑,也就她才會這般想,他搖頭道:“放心吧,她不會的。”


    “為何不會?”稱玉聽到他這樣言之鑿鑿,追問了句。


    “她若真心想死,尋個沒人的地方,這會兒屍體早被拉出府去了,哪還能會等到人來救。”陳知璟道,“折騰了這麽久你也累了,睡吧,嗯?”


    他嘴裏說著睡,手卻擱在她身上沒鬆開。


    而且陳知璟身上滾燙,又硬邦邦的,稱玉跟他夫妻一場,再熟悉不過。


    她看著他的臉不由緊張了瞬,揪住他胸前衣裳,無意識喚道:“進寶。”


    陳知璟並不喜歡這俗氣至極的名字,可男人還是順著她的話,啞聲“嗯”了句。


    餓了幾日的陳知璟果然招惹不得。這夜裏頭雨打芭蕉、被翻紅浪,陳知璟喚了好幾次水都涼了。


    稱玉嗓子都發不出音,咬著枕頭嗚嗚哼,男人才勉強放她去裏間沐浴。


    她慣來不喜歡人伺候她,可今兒個她腿都軟了,絲毫使不上力,走到裏頭還不小心摔了一跤。


    “唔……”


    陳知璟隱約聽到悶哼聲,忙走過去,隻見小婦人頗為狼狽地撲在地上,什麽都沒有裹,這姿勢……陳知璟喉頭緊了緊。


    到最後,木桶裏的水灑了大半,兩人才從裏間出來。


    -


    等到第二日,稱玉醒來已臨近正午,始作俑者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


    見她醒了,幾個丫鬟各司其職端了盆、洗麵湯及虎骨刷牙子等來伺候她洗漱。


    “娘子,國公爺特意吩咐了奴婢們不要吵您,哥兒過來都不許。”春梅邊幫她梳發邊笑道,“還讓我們溫了粥在灶上等您醒了喝些。”


    她們伺候稱玉,自然希望國公爺與稱玉恩愛些,畢竟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兒。先前不曾見國公爺來夫人屋裏,幾人還暗自擔心,原倒是多想了。


    -


    陳知璟出門前去了趟暮春居。


    昨晚動靜鬧得那樣大,老夫人一早便曉得了青黛的事,也不要他開口,徑自說道:“這丫頭心大了,留不得,回頭我讓魏大來把青黛領回去。”


    陳知璟點頭應是:“畢竟事關母親陪房,還是母親出麵更名正言順些。隻是兒子還有一事……”


    他頓了頓又說道:“納妾之事,母親暫且擱下吧,您莫是忘了,這婚事過了官家的眼。這才成婚一月,您便這般,可不就是在打官家的臉。”


    劉氏最是依仗她這三郎,這會兒聽他這般說,回過神來,方才想到這層厲害,道:“三郎說的是,母親曉得了。”


    “如今咱家看著花團錦簇,然而長姐在宮中日子未必就像傳言般盛寵,您可知宮中那位張貴妃娘娘也有了身孕。”


    雖按著前世,張貴妃生的該是位公主,然而後頭宮中卻接連有孩子出生,長姐與官家的情誼卻再也比不得從前。


    他猶記得長姐唯一一次出宮,在他院內哭了良久,最後留下句莫名其妙的話:“三郎,我悔了。”


    然而旁的長姐不肯再說,再幾日便聽到宮中傳來聖人娘娘薨逝的噩耗。據說聖人娘娘其實早身患頑疾,而官家也因為思念聖人,沒多久跟著去了。


    他那時未曾在意,畢竟他的身子也越發不好,連床都下不得,還以為長姐是為了見自己和母親最後一麵才會出宮。


    如今想來,卻是諸多蹊蹺。


    劉氏聽了一驚,道:“竟有這事?可是……”


    女兒與官家成婚十數載,除了女兒,旁的嬪妃都無所出。女兒生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冊封為王,另開府去了,隻三皇子不足十歲,仍養在宮中。


    “母親莫忘了,官家比長姐年長一歲,如今正值壯年,也不過三十七而已。”陳知璟道。


    陳知璟離開後,劉氏一人在屋內枯坐許久。


    宮中姐兒的事不能亂提,她私與金嬤嬤道,“三郎那兒,都說娶妻娶賢,你看自打他成婚後,院中烏煙瘴氣的,才多久就走了個乳嬤嬤和大丫鬟。”


    “國公爺是個重情重義的,心中有數,您莫多想了。”金嬤嬤勸道,“老奴雖說年紀大了,可還想國公爺與夫人恩恩愛愛,多幫著伺候幾個哥兒姐兒呢。”


    這話可正好說到劉氏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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