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還沒伸出手,沒把裙擺的主人拽住、把裙擺扯爛, 海浪止步在退潮時, 轉身朝他湧來。


    林皎月紅著眼眶走回他身前,不解又不忿地抬頭凝視他:“妾身親手熬了兩個時辰, 督公哪怕不喝, 還回來也好啊, 是來的時候被人摻了毒,妾身沒發現嗎?”


    她問得很認真,很心疼,像翻來覆去得不到答案,披荊斬棘也要回頭求一個明白。


    顧玄禮烏紗冠下的眼中, 一片赤紅的瘋狂。


    其實隻要順著她的話往下答,這件事也能揭得過去,這是她給的台階, 可是發瘋的顧玄禮過不去。


    這要是過去了, 算什麽, 算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是自己要為她發瘋嗎?


    他沒為任何人發過瘋,小珍珠也沒這種潑天的顏麵,她怎能特殊?


    腦袋中的那根弦不論如何解不開,糾纏在一塊,惹得他頭疼欲裂。


    顧玄禮眼前恍然閃過千萬大軍慘死的場麵,他從死人坑裏被挖出來,被無數人用命交替著續上生機,才苟延殘喘到今日。


    這不行啊。


    他哪怕是瘋,也得瘋在刀刃上,讓有罪之人血債血償,而不是瘋在小夫人身上。


    所以他殘酷笑起來,雙手捧起小夫人的芙蓉麵:“夫人以為自己算什麽,咱家不過是隨意倒了一碗燕窩,一碗湯,你就想這麽多了,”


    他頓了頓,抵住林皎月的額頭,兩人雙目極盡地對視,“他日咱家若要殺夫人,夫人得哭成什麽樣啊?”


    手掌失了力度,將小夫人的臉頰捏出紅印,顧玄禮這次沒有收手,而是越發惡劣恣意地掠過她的耳根,按住她的後腦,將人勒在自己身前。


    他喜歡這樣掌控的姿勢,讓他覺得很安心,仿若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一切由他生殺予奪。


    林皎月怔怔,片刻後,她抬起僵硬的胳膊,慢慢慢慢,覆住了顧玄禮冷冰的手。


    “可是燕窩,不是您倒的呀。”


    她揚起唇角,很輕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手背:“您若不喜歡,妾身以後不做了,您好好說就是,妾身很聽話的……”


    說到一半,竟已哽咽,一雙盈滿淚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央著他,


    “您答應過不嚇我的。”


    答應過的,在那個風大雨大的野廟裏,無聲默許的,隨即他們頭一次貼得那麽近,也叫當了七年太監的顧玄禮,頭一次用口嚐到女兒家的柔軟與細膩。


    他眼睛紅的幾欲滴血,腦海中有什麽撕裂又反複重組。


    幹脆還是殺了吧,太讓人心煩了,他想,果斷地殺掉,也算是再也不嚇她了,嚇不著了……


    下一秒,那小小的小夫人卻吃了豹子膽,攥住他的手,借著他的力氣,踮起腳吻上他的唇。


    豁出命了。


    不知是不是該慶幸大周朝淨身的法度仁慈,沒將閹人連根除去,所以太監們大多還能控製自身,不至於身上有什麽古怪氣味,相處的久了,林皎月反而習慣,甚至有些喜歡上顧玄禮身上的藥香。


    所以她吻得很認真,心無旁騖,完全迎合著他的喜好,他的意動。


    放在腦後的手漸漸失了力道,像個莽撞的毛頭小子,最初的狠厲被扒下去,隻能露出茫然無措的驚慌。


    短暫清醒的時候,他也知道是他小題大做,反複無常。


    因著這口甜,他心知不該貪得。


    偏偏小夫人又硬要送上來,他記不清,自己已經多少年沒被人這樣蠻橫寵溺過了。


    最後還是個不知輕重的蕃子路過,本想進屋,猝然撞見這一幕,哎喲一聲屁滾尿流地跑了,才叫顧玄禮反應過來,難以置信自己的一隻手按著小夫人的後腦同她交吻,另一隻手已經搭在了小夫人的腰上。


    他臉色陰晴不定,剛遲疑著要抽回手,小夫人卻攥緊他的臂膀,死也不肯鬆。


    這會兒,顧玄禮才發現,小夫人的耳尖已經紅若燙熟了。


    他不知該氣還是該笑,提起人的後領:“夫人,你這一言不合就獻身……”


    終於也知道害怕了?


    隨即看到了小夫人緊緊抿著紅唇,麵若飛霞,似比剛剛更羞,更委屈了。


    林皎月也不聽他的瘋言瘋語了,隻知道自己丟了大人,趁他怔愣片刻,重新埋進他懷裏,啞著嗓子悶聲低喊:“都是您的錯!”


    顧玄禮腦袋裏還渾渾噩噩的,聞言第一反應,竟直接跟她對罵起來:“咱家有什麽錯!你自己非貼上來親咱家,咱家還沒罵你不知羞……是,你一直不知羞……”


    另一股莫名的氣湧上來,倒把先前那股子暴戾衝淡了去,讓顧玄禮滿腦子隻能想到,他這小夫人怎麽能這麽不知羞?


    這又是第幾次了,啊?


    林皎月猛抬起頭,眼淚終於簌簌流下來。


    她梗著脖子,傷心地看他:“您是我的夫君,我這麽做有什麽錯嗎?是您也不與我說明白,無緣無故就要冷落我。”


    “府裏沒有別人,也無人挑撥中傷你我,就咱們兩人,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顧玄禮一時間沒說話。


    林皎月忍著淚,忍著膽戰心驚,重新小心地牽住他的手:“您知道,尋常人家的夫妻是怎麽過日子的嗎?”


    顧玄禮忽的笑了下:“叫夫人失望了,咱家是個太監,與你當不成尋常夫妻。”


    “我不是說……那個!”林皎月又急紅了眼,攥緊他的手,顫聲道,


    “我說的是,那些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的夫妻。”


    顧玄禮喉頭滾動了幾下,狠狠閉上眼。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尋常人是怎樣過日子的。


    肯定不像他這樣,靠著喝藥和殺人來麻痹度日,不知道要殺的人到哪一日才能屠盡,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


    她若要奔榮華富貴錦繡前程,他倒是能看在她還算稱心的份上,送她一送,可她奔著和他白頭偕老去,就是奔一場空,甚至於到了那天,還得賠上一條命,和他一道死。


    顧玄禮心中的氣兒瞬間散了,頭也不疼了,隻剩無邊無際的荒蕪。


    他甩開林皎月的手,輕輕嗤笑。


    他是有病,所以他反複無常怎麽了?


    這日之後,顧玄禮大半月不曾回府。


    府中眾人習以為常,就連阿環和孫嬤嬤相處久了,都覺得這樣也挺好,府裏大家各過各的,督公若是哪日回來,他們也安安分分地伺候。


    大概因著一直這麽閑適,故而旁人雖恐懼督公,可督公府裏的氣氛反倒輕鬆,就連眾人暗暗觀察的夫人,也似尋常。


    林皎月重新開始跟著管事還有孫嬤嬤學管賬,如今已能漸漸上手,偶爾出府也不用再顧忌府裏有個陰陽怪氣的督公。


    隻是每每出行,她還是會遣人去廠衛司送個口信兒,叫那位知曉。


    阿環好幾次欲言又止,想說,夫人您不過出門見見大姑娘,或者去見見沈姨娘和老伯爺,何須樣樣都匯報給督公呢,人也一次沒吱聲,沒禁止啊。


    但夫人就是很乖順,連阿環這般的貼身丫鬟都想不明白,夫人是受過什麽敲打嗎?


    那日夫人去了廠衛司,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嗎?


    阿環心中擔憂,卻知曉守著主子的心思,不言不問。


    終究表麵風平浪靜,宮裏則自然更歲月安好。


    夏日炎熱,晚間段貴妃躺靠在美人榻上,宮女在一旁悉心給放了冰塊,輕搖團扇。


    殿外走進來個宮女,她見了眼,便遣散了周圍人。


    那是她的貼身大宮女,同司禮監的掌印亦有交情,諸多事,她不出麵,由著下人們去探聽匯報才合適。


    大宮女進來同她說,聖上又召見鎮國公了,而鎮國公今日進宮,則帶了府中的小孫女,鎮國大將軍的嫡女。


    段貴妃聞言微怔,蹙眉沉思了片刻。


    隨即她似乎了然,端莊明豔的麵龐難得浮過一抹陰霾。


    她怎就忽略了呢,聖上雖然年輕,可畢竟是天家血脈,天生薄情,他為了取得阿洪的幫助能娶自己,自然也能為了獲得鎮國公府的力量,去接近那個小姑娘。


    大宮女麵露傷心:“娘娘……”


    想想都怪督公,若非他前些日子在殿上那般舉止,嚇著聖上了,聖上又何至於如此快得想要謀求其他助力,從而冷落娘娘呢?


    她這般同娘娘訴說了,不料段貴妃淡淡看她一眼:“掌嘴。”


    大宮女一頓,隨即立刻跪地自罰。


    “阿洪這些日子在作甚?”


    大宮女趕忙回:“似同瑞王那邊有些摩擦,動靜不小,四處都在觀望。”


    段貴妃麵無慍色,隻有輕輕愁緒:“他怎得也不看看局勢,非要同瑞王爭得不死不休呢。”


    早些年還不覺,安王一脈徹底肅清後,顧玄禮的舉動則越發顯眼起來。


    說到這兒,她微凝片刻——


    對付坑害了自己父親的安王一脈,阿洪也是這般,像一隻咬準了肉的狼,遍體鱗傷也不鬆口。


    她便突然想到那個傳聞,說阿洪並非他們家的遠親,在來段府之前,更有秘辛……


    段貴妃臉色倏然變化,連帶著袖邊案幾上的杯盞都被打落在地。


    大宮女趕忙俯身收拾杯盞,回頭驚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主子,可段貴妃已經恢複了從容,慢吞吞從美人榻上起身。


    “娘娘,這麽晚了,還要去何處嗎?”大宮女小心翼翼地問。


    段貴妃沉靜許久,修長的頸脖高高昂起:“陛下忙碌多日,帶些補品,本宮去探望一番。”


    *


    寧王府送來請帖時,林皎月以為自己沒睡醒,否則那個眼高於頂,隻會奚落她的嫡姐,怎會突然要邀她前去寧王府一聚呢?


    林皎月不覺得對方會步自己的後塵,來同自己求救,


    畢竟對方是嫡女,比自己乖張得多,不會吝於沾大伯父與祖父的光,也不會猶猶豫豫固步自封,所以在寧王府裏過得不會差。


    那她突然來這麽一下,便是又要同從前在伯府裏一樣,下一下自己的臉麵了?


    傻子才去。


    況且,林皎月想,她重生回來後幾日,連做了數晚噩夢,回回都是夢見重回了寧王府,重遭李長夙的冷眼,幾乎夜夜驚醒。


    直到嫁給顧玄禮,或許是因為以毒攻毒了,才漸漸放下對前世揪心的恐懼。


    簡單為了這點,她都不會重踏故地。


    送信來的是習秋,見林皎月態度,心中一緊,趕忙追問:“夫人那日可方便前來寧王府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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