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讓他好好受受苦,讓他知道這世間的好,不全都該圍著他轉,等他記打了,記痛了,她才會去替他求情。


    北街一片肅殺。


    大理寺和刑部前後腳趕到,卻誰也不敢靠近街道中央,廠衛司的蕃子們守在外沿,如受傷的狼犬般隔開眾人,而瑞王就慘睜著雙死不瞑目的眼倒在路邊。


    曾經不論多麽尊貴,該死的時候同樣狼狽,罔提他死在顧玄禮的刀下,除了一張辨認清晰的臉,渾身沒有一塊好肉,金貴的綢緞陷入爛泥般的骨肉裏,叫人遙遙看著,隻覺腸胃蠕動欲嘔!


    而就在這具屍體的不遠處,那殺人魔頭被個身姿嬌小的女子緊緊摟抱著,止住了他繼續揚起的刀,救下了一眾已無還手之力的瑞王府家將的性命。


    那對被林皎月救下的母子團聚在一塊瑟瑟發抖,哭嚎聲仿若將人的心肝腸胃都撕扯了出來,而失了瑞王牽製的人證坐在血泊中,手腳都麻痹不知所動,被眼前赤紅的景象幾乎灼瞎了眼。


    林皎月無聲淚流,輕輕拍拍他的背:“殺完啦,該殺的人殺完啦,不殺了好不好呀?”


    出了聲,才知她自來到北街後,頭一聲同他的對話,竟啞得這般不好聽。


    他聽了怕是不會喜歡吧。


    顧玄禮的目光似有幾分遲緩地從滿地屍身上收回,輕輕落在她身上。


    她仰著頭,亦滿臉是血,卻因他停了揮刀而露出笑。


    就這?


    顧玄禮宛若譏諷:“林皎皎,你哄兒子呢?”


    林皎月笑得更燦爛,漂亮眼睛卻更在滾滾流淚,


    她摟緊顧玄禮腰的手臂也用力,仿佛獻祭般想讓自己融進他的身體:“我哄我最最聽話的夫君呢。”


    顧玄禮氣聲輕笑,隨即越笑越大,壓過旁人的痛哭,壓過街道外驚恐的低呼。


    而林皎月哽咽著不打擾他,他剛報完仇,應享受此刻的放縱大笑,


    縱有懲罰,有報應,那都該排在之後,


    這是他該得的獎勵。


    而顧玄禮笑完,也漸似脫力般看著她,捧起她的臉頰,任由鮮血將兩人糊在一塊,粘稠又惡心,


    可她的眼是幹淨的,她的唇也是柔軟的。


    林皎月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隨即慢慢彎起那雙眸,踮足親上去。


    他低笑一聲,遂她的意,渾渾噩噩吻上去,不在意多少人在看他們,也不管以如今兩人的模樣如此親昵,叫人看著多驚心動魄,多有違常理。


    在遇到他的小夫人之前,他從未想過,會有人在見到了這樣的他之後,還來擁抱他,還來親吻他,還把世界上的好,一股腦的都給他。


    他吻到林皎月無聲淚流滿麵,笑她不爭氣,實則是笑自己沒出息地錯開臉,看向那活下來的母子二人。


    他真是個瘋子,一開始尋來這對母子,可不就是為了給自己留下證明,給自己留下一命嗎,可中間若非是她攔住,他險些又要發狂,將這些人全都殺了,包括他自己的生路。


    “林皎皎,咱家不想死了。”


    為了她甘願孤注一擲地赴死,可看到她如此鮮活明媚,用盡全身力氣來愛自己,便也為了她,突然想求那一縷甘甜的生機。


    作者有話說:


    片場吃瓜群眾:讓他生讓他生!


    第61章 等待


    顧玄禮光天化日於北街誅殺當朝瑞王, 亦身受重傷,被隨之趕到的禁軍和各部守備一道押入大牢,


    聞此消息, 不知多少人彈冠相慶!


    哪怕他們不知道, 為什麽天不怕地不怕,就連死了也該會帶著敵人玉石俱焚的顧玄禮為什麽會束手就擒,但這不妨礙他們覺得, 這閹狗頭一次認栽了!


    有一就有二, 他今日進了天牢, 離死的日子還遠嗎?


    梅九作為顧玄禮的頭號狗腿子, 自然也跟著一道被關了進去,廠衛司群龍無首, 元氣大傷, 短時間內掀不起風浪,文帝便趁勢派遣京中禁軍一舉接過了廠衛司的管轄權, 將這群心狠手辣的蕃子們死死按捺在原地。


    “被這瘋狗一遍一遍篩出來的, 也都是瘋狗, 否則何必想不開,順勢歸順聖上才是明智之選!”


    “誰說不是,區區廠衛司還將自己當盤菜了,不過就是個閹人廠子,怕忘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


    林閬走過街道, 便聽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痛快議論。


    這些事發當時都躲在家中如同縮頭烏龜一樣的人,此刻倒是各個眉飛色舞義憤填膺,宛若將顧玄禮傷重又押進大牢的人是他們, 宛若明日就下至砍了顧玄禮的亦是他們,


    好不得意。


    林閬眼中湧出說不上的無力與複雜, 可陪在他身邊的林妙柔卻輕聲平靜地勸他:“閬哥兒,專心,不要為這些聲音分神。”


    今日是武舉會試之日,伯府既然還沒因姻親關係受到波及,那該如何行事,自然還是該如何。


    林閬深吸口氣,扭頭望了眼空蕩的街角,回身沉沉點了點頭。


    待到進了今日的比試校場,考官拿出名冊,瞧見上頭林閬的名字以及詳細背景,眸色微動,立刻將名冊往上呈報。


    校場下等候的諸多武舉人皆注意到這細則,而所有人不約而同都暗暗看向林閬。


    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林閬是廠衛司督公小舅子的消息,早就傳開了。


    而林閬身子筆挺地站立在人群中,神色巍然不動,說不動就不動,哪怕在考場上,被旁的考生射落了他已經正中靶心的箭——


    “閹人的小舅子,沒了你姐夫給你撐腰,你以為老子們還會讓你不成?”


    林閬握緊了拳頭,下頜繃得宛若要咬碎牙齒,卻仍舊一聲不吭。


    對手耀武揚威,恨不能直接把他的臉撕爛在台上再跺兩腳,比試台下的其他人亦是神色各異,


    有跟著奚落嘲諷,有義憤填膺,為數不多幾個同林閬關係要好,知曉他為人的人卻也因著大流,隻能默默看著他,無法做聲。


    又有人低笑出聲:“你還比什麽比,今兒的試煉你肯定一敗塗地,趁早回家燒香求著老天爺給你姐夫留一條全屍吧!”


    林閬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到他的場次,他重新拿起弓箭,卻在拉弦之前,側目對著剛剛那群人冷聲道:


    “我走到這一步,沒靠任何人幫沒靠任何人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你們今兒有本事就放馬過來,一個個把老子的分給挑下去,否則,來日我必定站在你們頭頂上!”


    用腳指頭都能想清楚,憑顧玄禮曾經隻手遮天殺人都不打招呼的行事作風,真要給他開後門,真要給他安排一條體麵的路子,何至於先同他一頓好說,再讓他摸爬滾打著參加武舉?


    顧玄禮是要他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得幹幹淨淨,等到這一日對方鋃鐺入獄,自己卻能靠著清清白白的功名,來護著家人,護著姐姐。


    顧玄禮早就料到有這一日,想到這裏,林閬心中甚至有幾分不忿——


    這臭閹狗,將一切都算到了,怎就不算算,他姐姐此刻有多難捱,多委屈!?


    所以他一定不能退讓,不能怯懦,更不能輸,他要一步一步走到顧玄禮給他設想的位置,甚至超過那個位置!


    林閬聲如本人,高亢直穩,震得對手們各個心虛啞口,實則他們自己也心知肚明,這一道道武舉選拔,他們根本沒機會讓林閬,更讓不起。


    起初不知對方身家,他們也曾欽佩過這小公子堅韌機敏,隻不過一旦知道他是顧玄禮的小舅子之後,所有的欽佩都變了質,


    施加在林閬身上的罵名,似乎也能將他的本事拖累,讓他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如隻要辱沒了林閬的名聲,就能摧毀他的努力,讓他一蹶不振,讓出珍貴的名次。


    但此刻,林閬彎弓射箭的昂揚姿態和蓬勃鬥誌,宛若給他整個人燃了一把火,火光衝天,足以將所有罵名和偏見一同燒盡!


    就連考官台上的諸位武官見狀,也不得不正視起這位“督公的小舅子”。


    眾人各有心思,顧玄禮如今被緝拿入獄,因他在北街上當眾虐殺瑞王,犯了天家大忌,


    可但凡有些門路的人,都在那場廝殺中窺得了更多門路——原來顧玄禮竟是當年被指反叛的宣威大將軍宣曜之子!


    顧玄禮在北街怒斥瑞王當年設計陷害,也因此,他殺瑞王,究竟算是怎麽一回事,無人敢斷言,不論是治罪還是無罪,所有人都靜默觀望,在等,


    等聖上表態對這位隻手遮天的權宦的心思,等貴妃是否會伸出援手,等即將歸來的鎮國將軍陸遠可會成為聖上的新刀,斬殺這條閹狗,更等傳聞中顧玄禮養在外的數萬私兵,可會一怒進京。


    如此,他們這小小的武舉,不若也等等好了,


    林閬若是爭氣,就讓他在會試憑自身實力拿個名次,最後還有一道殿試考兵書策論,交由聖上親自決斷!


    如此,武舉會試上林閬的狂放之言便如汪洋海水中的一道小浪花,撲騰而過,沒掀起浪潮,卻暗暗攢集,成為最終匯聚波瀾的小小力量。


    林皎月在府中聞言,難得露出抹笑來。


    可她才剛剛一笑,便扯動了頸脖上的傷,那道很深的刀痕從她右側的耳垂下漫過,由耳根一路紅到漂亮的鎖骨,哪怕齊大夫趕來給她用了最溫和的傷藥,卻仍時不時便疼到她徹夜難眠。


    阿環紅了眼,忍著哭給她取來冰袋,隔著紗布輕輕敷著鎮痛,林皎月勉強抿抿唇,看向來同她送信的乘風:


    “多謝告知,既然一切安好,你也不必一直過來,免得給自己和盼盼引來麻煩。”


    乘風深深看了眼這位恬淡寧靜的督公夫人,很多時候會覺得她與那個瘋子全然不同,納悶兩人如何過到一塊的,可有些時候,又覺得她其實和顧玄禮一樣瘋。


    “夫人在我家姑娘身陷囹圄時,拜托梅掌班一直關照,姑娘感懷在心,乘風為夫人傳遞消息也不過爾爾,姑娘言道,夫人此刻仍留在督公府裏實在不是明智之舉,若您擔心回到伯府連累家人,她願為您在城外安置一處院落。”


    原先老鎮國公想讓陸盼盼進宮是為了對付顧玄禮,如今顧玄禮當啷入獄猝不及防,老國公也是沒有料到。


    想讓陸盼盼進宮不假,可陸盼盼是老國公最心疼的孫女兒也不假,既然無須製衡那閹狗了,他亦沒有理由再叫寶貝兒孫女罰跪祠堂,便隨意找了個理由,將人趕緊勸了出來。


    因此,陸盼盼才知外頭竟發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大事,也心疼起林皎月如今的遭遇處境。


    林皎月輕輕拍了拍阿環的手,示意對方無須再替自己冷敷,抬起眸對乘風輕聲道:


    “多謝盼盼好意,可還請轉達盼盼,聖上一日不封督公府,便代表督公之罪尚未定論,我就不怕敢有人來造次,現在這裏就是我的家,我的夫君身陷囹圄不可歸來,我便要替他守好這裏。”


    見狀,乘風也不再說什麽,隻道若有需要,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林皎月眼眸微動,忽而道:“確有。”


    *


    乘風來得靜謐,走得悄然,府中的下人們亦如廠衛司的蕃子們一樣,對顧玄禮忠心耿耿,看到什麽聽到什麽,沒有主子吩咐,絕不會向外透露半點,


    所以林皎月心想,她自然不能辜負他們。


    且外頭如今已經吵翻天了,時不時就有傳言,百官今日進言要如何如何處死顧玄禮,明日拍桌陸將軍回來那閹賊絕對活不了。


    哪怕再堅毅,聽多了,也難免心神潰散,府中若無她主事定心,待顧玄禮回來了,這裏還是個家嗎?


    林皎月麵色如常,完全接過了府中的管事權,孫嬤嬤與管事轉而輔助起她。


    在這越發風雨飄搖的時候,林皎月越穩穩地安定起府中的條條樁樁,就連與最小量的攤販貨郎購買東西,她都親自出麵,忙得不可開交。


    林皎月也告訴府中眾人,再過兩月就是新年,原先許諾的新衣和年禮都會給所有人準備上,


    他們得高高興興,開開心心地迎接她來得第一年。


    她前世死於小年,那日寧王府喜氣洋洋迎新婦,如今她隻盼著,到了小年,前世一直無虞的顧玄禮也該安然出來了,出來陪她洗刷掉那段悲慘的過往,和她一道開開心心迎接新的人生才好。


    而在宮中的段貴妃聽聞府上的事後,惱得險些喘不過氣:“阿洪入獄,她卻在外頭逍遙快活?”


    雀音隻字不敢多言,心想,可娘娘,娘娘也未替督公求過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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