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玄禮看著好笑,扯起嘴角笑得諷刺,叫在場所有人神色莫變。


    是啊,都死了,八萬人,不論前因後果,終歸都死了,在旁人看來,顧玄禮這條瘋狗怎麽就沒死呢,怎麽就他從當年的死人堆裏爬出來,還在此為所欲為興風作浪呢?


    他這身子骨,當真是鐵打的?


    *


    “他的身子骨自然不錯,宣將軍家世襲軍功,子子輩輩皆從小習武,別看當年事發他才七歲,可早已跟著宣將軍在軍營中曆練了兩三年了,那可是最塑根骨的時候,”


    齊大夫長歎一聲,“老夫也曾見過他兒時模樣,豐神俊朗的小公子,當時才到這兒。”


    他比劃了個身高模樣,林皎月怔怔聽著,眼前仿佛也看到了當時年紀小小卻耀武揚威眉飛色舞的顧玄禮。


    她咽緊喉嚨,笑得用力:“他那會兒肯定也很討人嫌棄吧,天天吵嚷個不停。”


    “誰說不是,自小他就是他們宣家的狗都嫌,除了他母親和兄長,他老子宣將軍瞧他都頭疼。”


    *


    人證什麽都說不清,盼著顧玄禮該死的人樂得見這幕,而原本瞧熱鬧來的百姓中,有諸多年輕人不知當年宣威將軍勇猛,對顧玄禮力求翻案的訴求也不甚在意,嘟嘟囔囔著這根本審不下去。


    這也是諸多朝臣心中所求的,哪怕給了顧玄禮機會,也叫他翻不了身才是最好,


    過往地仇恨已經過去,可這奸宦可是實打實地在所有人頭頂上恣意妄為啊。


    宣家無辜,八萬將士無辜,但若要他們當真眼睜睜看著顧玄禮無罪釋放,他們怕是真會嘔血三升!


    顧玄禮嗤笑一聲,極輕極緩,可重重落在所有人心裏。


    “顧玄禮,你若還有人證物證就快快呈上,今日若是不能澄清,來日你再翻了天,此案也翻不了了!”大理寺卿說完,轉身飛快擦了把汗。


    顧玄禮看向那支支吾吾眼淚橫流的人證,心想,真廢物,又看向早早被呈上的聖旨,心道,都裝瞎。


    他便看向上頭的諸位貴人,咧了咧嘴,笑道:“有啊,自然有。”


    *


    齊大夫替林皎月檢視完一個月前脖子上的傷,邊檢查是否留下疤痕了,邊輕輕歎了口氣,繼續回憶當年:


    “宣將軍夫婦都是很好的人,待軍嚴格,但私下裏愛兵如子,那八萬人,都是親如一家人的,”


    他想起什麽,笑道,“你知道嗎,宣家要是沒出事,他家大公子那年回京,差不多就要說親事了,”


    “以他的身世,什麽高門貴女娶不得啊?結果他非要娶他老子一個白身謀士的女兒,而且宣家有家規,娶了正妻便不能納妾了,等同說他認定了那個寒門女子就是一輩子,擱在當時,京中哪戶貴女敢信這事呐?”


    “偏偏,將軍和夫人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宣……也就是當年的小督公,還偷偷跑出去偷看他未來的嫂子長什麽樣,回頭被他哥扒了褲子狠狠打了好幾棍。”


    林皎月原本聽著已然哽咽,到了這會兒,卻又忍不住笑出來,好不狼狽地趕忙擦掉沒繃住的眼淚。


    果然,他小時候和自己想象的一樣古靈精怪,是個鮮活的少年。


    “那麽好的一家人……”齊大夫歎息著說不出話。


    兩人正歎著,外頭突然傳來吵嚷聲,喧鬧聲,嚎叫聲。


    林皎月一怔,下意識便要起身,齊大夫趕忙輕呼:“別動別動,上藥呢,最後一次了,敷完咱們夫人就不留疤了,督公回來也不會心疼了。”


    按說給林皎月敷藥該讓阿環或者孫嬤嬤來,可林皎月早知齊大夫與督公關係不同尋常,便也將他當做長輩來看,便沒太忌諱,無不聽從,聞言也隻好重新坐下來,隻是目光猶躊躇地朝外看去。


    “怎麽突然這麽吵鬧,會不會是午門那邊傳來什麽消息了……”


    齊大夫搖搖頭:“不是,放心,那是督公私下養得那些人進京啦。”


    林皎月瞳孔一顫:“他的私兵?”


    “哪是私兵,是那些戰死的將士們的家眷,宣威軍一日不平反,那些家眷們一日是罪臣家眷,按照我朝律例,不是流放充公就是要處死罪的,督公這些年在各處將人一個個找回來,找得到找不到,最終還是找到了近萬人,全都好好照拂著,倒是被有心人傳成了他豢養私兵。”


    齊大夫見林皎月回不過神,安慰她:“倒也不算壞事,他養得起,正好也叫那些想殺他的人誤會投鼠忌器,覺得他不能惹。”


    *


    文帝難以置信看著這些衝破了守備司闖進城中的百姓,多是老幼婦孺 ,法不責眾,他此刻無法將這些刁民一一處置,


    便眼睜睜看著,親耳聽著,他們伏地跪拜請求還宣將軍和八萬將士清白,他們都可以給當年之事作證,他們的親人沒有叛逃,亦沒有不臣之心!


    烏泱泱的人群將會審現場圍得水泄不通,甚至遙遙看去,京中的街道都擠滿了人。


    顧玄禮卻麵色如常,帶著他慣有的譏諷笑意抬頭遙遙看向高台,


    貴人們,看到了嗎?


    你們縱橫捭闔,你們翻雲覆雨,你們檣櫓間灰飛煙滅,滅得是誰?


    是浴血奮戰的忠臣良將,是萬千將士和他們親人心頭的一捧血!


    第65章 平反


    當年的宣威大將軍宣曜比起如今的陸遠, 有更高的威望,用兵如神,愛兵如子, 深得器重, 是國之重將。


    可在有一部分人眼中,他亦隻是一把刀。


    鋒利又聽話,何人不愛?


    可鋒利卻不聽話, 固執己見, 冥頑不靈, 那就是礙事的刀, 別人的刀,


    當摧之毀之。


    一道莫須有的陳詞叫先帝生疑, 八百裏急詔, 可時逢宣威軍正在漫天雨雪中同蠻夷爭鬥,戰報被有心人從中篡改。


    彼此兩頭不知真相, 詔書一次比一次嚴厲, 懷疑也一度比一度深刻。


    最後宣威軍腹背受敵, 慘死沙場,便是釀成了不可再議的大錯,有心人絕口不提,先帝亦不能啟口,


    若非今日亡者的家眷們萬眾一心向死而來, 今天的貴人們,仍要為了各種理由將真相繼續掩埋。


    也是此刻,眾多人意識到, 所謂私兵, 都是無稽之談, 都是顧玄禮放出來的煙霧彈!


    哪來的私兵,哪來的底牌,若此刻這些跪在天子麵前哭訴的人是底牌,那全天下可以說都是他的底牌了!


    文帝震碩許久,終於想明白了諸多事,他沒再看向顧玄禮,而是一眼看向坐在一旁的鎮國大將軍:“陸遠!這些人就是你帶回來的?”


    陸遠聞聲未言,卻是顧玄禮在一片哀哭中冷笑著接過話:“陛下聖明,不過烏合之眾,偷偷跟著誰走哪條道不是走?”


    算也算承認,陸遠當年恪守軍令,不肯出一兵以馳援宣威軍,如今拔營歸京,替顧玄禮照拂這近萬手無負極之力的軍中家眷,也不過是在報當年難平的愧而已。


    滿腹經綸的三司官員哪怕各個都長了十張嘴,也抵不過今日所來的家眷們每人一句實言。


    有等著兒子過年回家蓋新屋的老母親,有等著丈夫回去裁新衣的已不年輕的新婦,有已經長大成人,卻等不回父親帶他在新年的集市上買一串糖人的少年人。


    這些人,怎可能謀反,怎可能放著即將到來的好日子不過,去和敵國密謀!?


    甚至有鄰人出來哭,說宣將軍長子的未婚妻等著大公子打勝仗就回來迎娶,可隻等到了其父和宣家滿門戰死卻背著原罪的消息,不過幾日便一道咳血而去了。


    試問,宣家若真有那等滔天野心,怎還會娶一個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白身女子,那女子又憑何滿心赤誠地隨著未婚夫而去!?


    謀反的消息是假的,宣八萬罪人進京的旨意也是假傳的,若貴人們有心,何必隻揪著這一個瘋癲人證不放?


    去查當年假傳聖旨的內宦,去查這個瘋傻人證的上線下線,去查瑞王爺身邊尚且活著的謀士,為何按捺不查呢!


    三司無奈,見年輕的皇帝麵色鐵青地坐在高位一聲不吭,無法,隻好一個個去傳召,拖延了數月的答案,今日不得不被審理個清清楚楚。


    可查清當年宣家滿門被滅又如何,顧玄禮除卻殺了瑞王,這些年殺過的其他人,就不算公報私仇了?


    直到此時,一直未說話的陸遠終於抬頭,起身走到跪地卻昂首的顧玄禮身旁,一並跪地叩首。


    *


    林皎月險些將齊大夫放在桌上的藥箱失手打翻。


    她腦子裏很亂,一邊感慨顧玄禮的大膽,一邊也終於明白,為何顧玄禮和鎮國軍的關係那般撲朔難懂。


    她哽著喉嚨站起身,不顧齊大夫哎哎哎聲不斷,拽著老人家往那邊屋子走:


    “所以您也知道,這間刑房是作什麽用途的是不是?”


    看著林皎月急迫的麵容,齊大夫啞口片刻,目光略帶幾分愴然地看過這間屋。


    他如何不知,先前他就說了,顧玄禮從小是個身子骨結實的,否則,哪挨得了這些呢?


    他沉默許久,啞聲開口:“你該知道,段尚書死後,其實那段家的一女一子,加上督公當日,完全無依無靠了。”


    年輕的顧玄禮能想到的報仇隻有玉石俱焚,用他這條卑賤的命豁出去,先殺陷害他滿門的瑞王,再殺坑害了段尚書的安王,也不負一身肝膽血肉。


    可他被陸遠察覺攔下,叫陸遠震碩發現,原來宣家的二公子這些年還活著。


    陸遠愧對老友,無法誅殺顧玄禮,但顧玄禮殺性太重,無法馴服,更無法放任,於是他們想出了一個法子。


    *


    “一條人命一軍棍,未傷人命但行凶半軍棍,無辜者加一軍棍,懷孕婦孺加五軍棍……”


    被帶上來的梅九叩首呈報,身邊擺放著這些年來記錄在冊的所有簿子,上頭翻開,是密密麻麻的正字,


    十四年,共計一千三百八十二軍棍,每月行刑一次,無一缺漏。


    這一千多軍棍軍法處置,是給顧玄禮的懲罰警示,亦是磨礪他的殺性。


    陸遠本以為這幾個月梅九送來的記錄變少,是因為顧玄禮的年歲漸長,殺性漸漸收斂了,可小年入城那夜,他才看出來,顧玄禮的殺性是一點兒沒收,他隻是為了一個女子開始想要活下去罷了。


    午門外的眾人看著顧玄禮前胸後背上那幾乎數不清的淤青傷痕,幾乎無一人說得出話來。


    鎮國軍的人同陸遠一樣,眼裏是揉不得沙子的,十四年,一千多軍棍,從那陳年舊傷看得出梅九下手從未含糊,所以才會傳出風言風語,說顧玄禮每月都有幾日麵色慘白,武功大退,能不出手便不出手。


    不是因為他練就了什麽邪功,不是什麽他喝了什麽助長功力的藥,僅僅因為他是個普通人,受了重傷需要時間恢複。


    所以就連顧玄禮有時候都懷疑,他能否活到報仇雪恨的那天,他能否給他的小夫人天長地久,因為說不準哪天他就死在半路了。


    *


    “那傷藥,是老夫從宮中古方上摘抄下來,又通過行醫多年,救治了不知多少人畜修改總結下來的方子——”


    說到這兒,齊大夫不知該歎還是該愧,


    “尋常人若按他的量服用這藥,必定氣血衝撞筋脈受損,隻有他能撐得住,且除了這猛藥,也無旁的方子能穩住他那般殘耗。”


    林皎月泣不成聲地蹲在屋前,她無法再直視這屋裏的任意一件刑具,隻要想到過去的十四年,顧玄禮每月都會在這裏服刑,一個人的肩背上負著數萬的人命,她便覺得沉重地喘不過氣。


    他從來沒吭一句苦,至多在她給他上藥的時候,為求她心疼,噙著笑,嘖嘖兩聲咱家疼。


    如她小臂一般粗的軍棍,一個月,多的時候得打幾十棍,無怪梅九經常捧著染血的紗布走出這裏,這得多疼,還有那一碗接一碗的猛藥灌下肚,得多苦,多傷身。


    她的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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