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回病房拿手機,米和慢悠悠地啃著包子。


    殷天站定在床尾,默默看他良久,“你膀胱好不好?”


    米和抬眉,一雙眼又濕又亮,“我也沒想喝那麽多,是阿姨手藝太好。”


    殷天拿過他手機輸了自己的號碼,“我去樓梯間談點事兒,你要想上廁所就給我電話。”


    米和粲然一笑,“不用那麽麻煩,我用尿壺就成。”


    “尿壺不也得有人給你把著,”她調整著輸液管的速度,“傷口還疼嗎?”


    米和仰著腦袋,乖巧搖頭,像隻好脾氣的金毛,忽閃著濃眉大眼,“殷警官真貼心。”


    殷天皮笑肉不笑,“米——”


    “和”


    “我要是哪一天發現你住進41號的動機不純,我就再撞你一次,撞得粉碎性骨折,看你疼不疼。”


    殷天的聲音沒有刻意減小,聽得隔壁床大爺瞠目結舌。


    等她走了才敢小聲開口問,“咋了,氣成這樣,你倆吵架啦?談個戀愛這麽大氣性。”


    樓梯間裏,張乙安和老殷湊在一起。


    兩人都老花,把單子舉得老遠,越看越凝重。


    眉頭擰成個死疙瘩,一看殷天進來,急問,“怎麽突然想到帽針的?”


    “昨兒看了本時尚雜誌講國外的複古設計。今天跟孫蘇祺做了初步測試,之後會有更精準的試驗,如果數據大致匹配,我會提交重新立案的報告。”


    “你插手七中隊的事了?”


    殷天一愕,她算準老殷會知道,卻沒想到如此快。


    這是紮了多少雙眼睛在分局,對她虎視眈眈。


    窗外黑雲與狂風斡旋出了洶湧的海潮,殷天靜靜看著,不緊不慢,“嗯。”


    老殷冷哼,“三個多月,倒是能忍,我以為你三天就得撂挑子不幹。為什麽不商量?


    “怎麽商量,我問您,爸,我能出外勤嗎?您說想得美,”她轉向張乙安,“我問您小媽,我想進七中隊,您看我爸一眼,然後說不行。這是商量的態度和氛圍嗎?”殷天有些站不住了,向後挪了兩步,靠著牆。


    “你問了嗎!”


    “我預判了。”


    “你……”老殷怒視她,又恨恨瞪了眼張乙安,“預判預判,天天就知道預判,人心是活的,行為是無序的,大學的課都是怎麽上的!”


    老殷戳著殷天腦門,“七個饃饃頂一斤,你還不夠頭呢!”


    殷天打掉他手。


    “好啊,那敞開說,說明白!您到底怎麽想?我幹文職?幹一輩子,幹|到死?我媽93年走的,我不記得她什麽性格,但一女的能在那個年代把珠寶穩紮穩打攻占進法國和意大利的市場,是這個,”殷天豎起大拇指,“您就更不用說了,仨錢買頭螞蚱驢,本事不高強勁兒大。您倆這種性格,憑啥會指望我是個軟柿子?”


    殷天扶著腰,慢慢滑著牆蹲下,她腰太疼了。


    “起來!站沒站樣!”


    殷天快厭煩死這種居高臨下地作態,佝僂著起身,“我遲早進外勤,您早該有這準備。”


    她猛力捶著腰,步步逼近老殷,“無論您放多少雙眼睛,沒用!您隻要敢安排一雙,我就敢戳瞎一雙,您看我幹不幹得出來。我剛知道西城的劉副隊會殺雞,殺雞嘛,我也會,舉大斧子唄,滿身血唄!誰他媽都甭離我太近,不然,惹一身腥。”


    張乙安一瞅要起火,忙傾身幫她按摩腰椎,“有沒有聯係小和的親戚?孩子在外闖,父母最憂心,要是他們說得過分了,別放心上。”


    “誰是小和,人家叫米和。”殷天盯著老殷,“人家沒父母,自由身。”


    老殷拿眼神剮她,殷天索性扭頭不看。


    兩人鬥雞一樣擰著,誰也不服軟。


    張乙安隻能把怒火中燒的老殷強行拽走,老殷嘴裏還在嘟囔,但殷天沒聽清。


    她倚著窗戶沒動,抽著煙,看兩個縮小的人影在闌風伏雨中撐開傘。


    一把紅,一把藍,傘麵搖搖晃晃出了住院部。


    不知為何,這場麵讓她心酸。


    她沒想到這倆人沒開車,估計是張乙安心疼老殷,怕他急,再出個什麽事端就徹底難以收場了。


    殷天煩躁地撓脖子,她一直有所恐懼,她時常缺失社交交流最基本的自控力。


    對著外人尚且能假笑一二,但對著親朋,她永遠將最不堪的喜怒無常傾瀉而出。


    越熟的人,越知道刀子捅哪兒最痛。


    殷天怏怏回房。


    米和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他車禍來得太突然,打得長陽事務所措手不及。


    臨時更換律師是大忌,好在對桌的陳律跟過這案子,能接得住這臨危受命。


    米和死皮賴懶地道歉,陳律在對麵張牙舞爪地嗬叱。


    折騰到零點才結束。


    屋內熄燈,鼾聲漸起。


    殷天疲憊至極,以為能安然入眠,結果大失所望。


    她隻能打著手機電筒,瞪眼看卷宗。


    眼神飄忽地看了半天,一個字也不入腦,她泄氣地將卷宗蓋臉上,仰躺進低矮的行軍床。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房內太熱鬧,倆老頭鼾音震天,“吱吱嘎嘎”磨著牙,還吹氣。


    米和也沒睡安穩,不時驚厥一下,喉頭一聲聲痛楚的悶哼。


    殷天掙紮起身,坐到床畔半抱著他,耐心且持重地一遍遍撫觸他雙臂和前額,直到他眉頭平緩。


    她好久都沒擁抱過一個男人,鼻尖充盈著他身上的氣味,有點清苦。


    這味道似小火慢燉,不一會滿屋芬芳。


    殷天有些不適應,揉著鼻子出了屋,在走廊和護士站溜達。


    她無所事事。


    飲水機旁有一深底魚缸,三三兩兩的鵝頭紅遊蕩其中。


    她坐木凳上靠著缸箱,燈光籠得她臉色幽藍,她疲頓地目光跟隨其中一條,遊到東邊,蕩到西邊。


    那味道還是經久不散,縈繞在側,熏得她整個人都熱了。


    再通過口腔腸道,滑進胃裏,胃囊第一次感受到這獨特芬芳,更疼了。


    “街對角有家便利店,24小時營業,你去買點熱的吃。”護士給她遞了杯熱水,“我轉你錢,你幫我帶個三明治,雞蛋火腿的,再來瓶可樂。”


    護士把雨衣借給她。


    殷天覺得自己像隻企鵝,跋山涉水,邁過冰川大陸,衝向亮堂堂的鮮味之城。


    風鈴一響,她攥著胃,踩著臨時鋪就的防滑地墊,衝向泡麵區,拋棄了以往的無辣不歡,挑了味淡的豬骨濃湯。


    嗦麵嗦湯,她吃得極其恣意,旁若無人。


    硬是把收銀小哥看餓了,咽了好幾次吐沫。


    殷天買了一兜子的三明治和飯團,在微波爐裏挨個加熱,分給了值夜的護士。


    再躡手躡腳回病房。


    從光亮踏至暗區,眼睛一時不適,等可以目視後才看見米和正睜著眼。


    她上前低聲,“想上廁所?”


    米和含羞回避,輕輕頷首。


    殷天叫來護士現場教學,幾人跟做賊一樣竊竊私語。


    臥式便器,需要用紙張鋪墊做聯結,讓尿液順著紙張流到便盆裏。


    護士在黑燈瞎火中給殷天比劃示範,“你得扶住紙的上端,這樣才不會被尿液衝走。”


    她聽得很認真,護士講解完就離開了。


    殷天伸手就要扶,把米和嚇一跳,一把抓住她手腕,壓聲抗拒“我不是癱了。”


    他搶回主導權,自己扶著。


    麵頰紅一陣白一陣,好在房內漆黑成全了他的麵子。


    但汩汩液體如清泉跳躍的響聲是抹不去的。


    米和認命地閉眼,全身僵硬,殷天無聲無息做著收尾工作,一副公事公辦的冷酷樣子。


    他隻能像條死魚任其擺布。


    這一刻,怨悔油然而生,他明明做了那麽多“碰瓷”的功課,事態怎麽就失控成了這般模樣……


    作者有話說:


    第22章


    蚊子打屁, 小氣得很


    淩晨四點,長河家園a座1702室亮著豆孤燈。


    長發男人坐於石庫門門板改造的工作台前。


    台子左側攤著書籍,右側兩個大牛皮箱。


    箱裏井然歸置著玻璃磨口瓶, 器皿, 橡皮碗, 白色瓷板,黃楊木雕塑刀, 噴筆, 砂皮……


    被工具圍攏的中央放置著一個源於魔都孤島時期租界的軍用瓷碗。


    碗口破損嚴重,依稀能看清修複的痕跡。


    客廳的布置也融化著曆史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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