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水銅吊, 民國瓷碗, 1971年白綠相間的自行車牌照,竹殼熱水壺, 電子管收音機……


    牆上密密麻麻貼著半透明的大紅喜糖紙,在橘黃燈暈下散著茸茸的時間光芒。


    長發男人慵懶地盤著發,屏息凝神地修複瓷碗, 像個落座於時光中的大雅之人。


    唯一敗興的是“呼呼”作響的抽氣機。


    客廳中央,一具女屍蜷縮在大型密封袋中。


    隨著空氣的抽取變得僵硬, 變得紮實, 像貨架上密封性極好,鹵味飄香的肘子肉。


    在褶皺的塑料膜下,女人的臉被煙頭戳出了雀斑效果, 有大有小, 黑糊糊, 掉著灼燒的皮渣, 掩蓋了原本模樣。


    男人聽得煩, 摁開了電視, dvd放著聯美公司的老電影《控方證人》。


    他扭著脖頸,跨過屍體進了廚房。


    咖啡機轟轟運作打出杯意式濃縮,機子上有本《善惡的彼岸》,男人專門用它墊咖啡。


    裏麵有句話: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認可嗎?


    長發男人回客廳踢了踢硬邦邦的密封屍體,咂摸口咖啡,苦得五官打皺。


    他太認可了。


    莊鬱曾跟殷天說過,惠愛醫院在老城鬧市區,夜裏也喧囂。


    從樓頂天台能望見熙來攘去的小摩的,整夜不停歇。


    清晨5點。


    早餐攤熱火朝天地開始備貨,遛鳥的人總能吃上第一批出鍋的黃金“油炸鬼”。


    清晨6點。


    晨曦初升,金霧彌漫,人與車馬挨挨擠擠。


    殷天一宿沒睡,去護士站連衝3杯咖啡。


    米和被手機震醒,一側頭正好從門洞遠遠瞧見她呲牙咧嘴地吞咽。


    精神有沒有被燙回來猶未可知,倒是把腸胃給攪蠕動了。


    殷天抬腳去蹲廁所,到門口一摸兜,又慌急扭身回病房,抓了櫃上的火機和煙盒。


    米和打著電話瞟她一眼,眼瞼青黑似國寶,臉再一陰,是個暴躁的國寶。


    他看向行軍床尾的褥子,筆筆挺挺沒動過,她這是一夜沒休息。


    煙盒昨夜還是滿的,現在就剩下兩根。


    他可算信了阿成搜羅的資料:嗜煙,少眠。


    半個多小時後殷天回來,準備到樓下餐廳給米和打飯。


    她立在床頭櫃前翻自己的包,抽出盒新煙,米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肺不要了?”


    殷天凝睇著他指骨有力的手快把煙盒捏爛了。


    “放手。”


    米和置若罔聞。


    “放手。”


    米和一使勁,直接碾損,煙絲從皺巴的盒子縫隙簌簌往下掉。


    “你不懂,人可以憋著屎找打火機,可以憋著屎找煙,但隻要二缺一,就感覺那褲子白脫了。”


    米和一窒,剛想反駁,被隔壁老頭的嘎嘎大笑截住。


    老頭噴一嘴麵包渣,“嗬,姑娘!通透!話糙理不糙嗬!”


    “通透個屁,她多大!她才27!”


    米和鬧別扭般的將那坨煙塞進被窩,打定主意不還。


    殷天沒急也沒氣,老僧入定,靜靜站著沒說話。


    氛圍太安寂,太詭異,連老頭都不笑了,米和偷偷抬眼窺她。


    “27。”


    米和一悚,才驚覺,露餡兒!


    估摸是昨夜滾地兩圈,汙水進了腦,邏輯跳閘,思路阻澀。


    簡直是嘴在前頭飛,腦子在後麵追。


    “米——”她又忘了。


    “和。”


    殷天滑膩的聲線慢悠悠開腔,“我現在給你訂餐,護士一會端來。我小媽今兒上午來看你,需要什麽就給我發信息,我轉告她。我下班晚,會晚到。”


    老頭聽得發毛,像是大蛇嚴寒的鱗片貼著腳麵忽有忽無往上爬,刺骨侵肌,紮得他脊梁一陣酥麻。


    殷天揣著遝文件離開,在病房門口停住。


    慢慢轉頭審視,目光肆無忌憚地欺壓著米和,挑釁一笑,“27歲。”


    直至她走後良久,三個老少病患才敢喘氣,她什麽都沒做,卻起了殺雞駭猴的效果。


    米和一點點縮進被窩。


    “這丫頭不是你女朋友啊。”老頭忙灌了幾口熱水。


    米和滿聲冤屈,“她撞的我,她肇事者。”


    靠牆的老頭直“嘖嘖”,“咱不怕啊,她要不講究,咱報警。”


    米和更憋屈,“她就是警察。”


    病房頓然鴉雀無聲。


    從惠愛醫院到淮陽分局,堵得風雨不透。


    草木被水涮得透亮,嶄新嶄新,閃得眼疼。


    殷天後悔應該再喝一杯咖啡,她現在腦子跟鼻涕似的。


    一半極度迷糊,一半是被咖啡熏出來的極度清醒,兩者對壘打架,潑婦一樣揪頭發撓臉蛋,誰也不服。


    小cooper飄飄忽忽進了分局大院,又浮浮蕩蕩紮進停車場。


    殷天走向電梯間,後麵跟著一人,帶著個棒球帽。


    電梯門一開,“呼啦啦”湧出一群便衣,押著個黑衣男人。


    殷天頭一探,眉一挑。


    男人的右脖子有紋身,這是她當初在白板上圈出的縱火案凶手。


    跟在殷天身後的人緩緩踱進電梯,端著股洋洋自得的勁兒。


    殷天瞥了眼他那兩隻出類拔萃的黑眼圈,“郭隊長速戰速決,成績斐然,但也別操之過急,傷身。”


    郭錫枰怪笑,“趕業績嘛,應該的。”


    電梯內側門是麵鏡子,殷天大咧咧斜靠著,虎視眈眈盯著他手裏拎著的四兩包子,“郭隊長,您啊心眼忒窄。”


    她沒吃早餐,一聞珍饈芬芳,空癟的肚子像得到了某種信號,當即鬼哭狼嚎,一聲響過一聲。


    她也不尷尬,就這麽瞧著包子。


    郭錫枰看似平靜,實則惶惶,主要是殷天的目光太凶橫,太無饜。


    他將包子緩緩且勻速地移到懷裏,就怕一變速,驚著對方,慘遭掠奪。


    “郭隊長,”殷天漫不經心,“您呀忒摳。”


    1層到了。


    電梯門開,孫蘇祺提個煎餅進來,殷天側身出去,肚子還在咕咕叫喚。


    孫蘇祺想也沒想就把煎餅丟給她。


    殷天接住,嬉皮笑臉指著郭錫枰,“師姐,這人蚊子打屁,小氣的很,過不了你爸那關。”


    孫蘇祺瞪她,“不想幹了是吧,大清早罵領導,熬夜熬傻了吧你。”


    殷天歪頭還要說,孫蘇祺馬不停蹄,死勁兒摁關門鍵。


    電梯門關得快,殷天隻能喊,“郭隊長帶瓶酒啊,老頭喝嗨了,啥都能同意!您讓他賣房他都能簽字!”


    3層到了。


    孫蘇祺紅著臉出來,唇部的口紅花得一塌糊塗。


    她低頭扭捏地擦,還忙不迭跟同事問好,郭錫枰的四兩包子全出現在了她懷裏。


    郭錫枰到了5層,挨個工位搜刮吃的:一個燒賣,兩個餛飩,一個包子,半根油條,一個香河肉餅……百家飯養飽了他。


    福林旅館是恒霞路最便宜的住所,旁邊就是婦幼保健院,大多是外地夫妻來訂房,人流量大,翻住得也快。


    旅館保潔是個50出頭的燙發婦女,工作服髒汙濁臭,時時刻刻銜著瓜子“喀嚓喀嚓”,逮誰就嘮兩句,見孩子可愛,還捏兩下臉蛋,指縫裏都是泥垢,戳得小孩麵頰煤黑,沒少挨母親們的斥罵。


    她推著清潔車,刷了房卡,屁|股一懟進了208房,隨即一聲呼天叫地。


    她彈簧一樣衝出來撞翻車子,磕到牆麵。


    已然顧不得疼,摔了就爬,爬起就跑,跑了再摔,幾乎是滾到前台。


    半小時後,淮陽分局刑警侯琢疾步敲響了郭錫枰的辦公室,“郭隊!淮濱所剛剛轉線過來,恒霞路出了案子!”


    “備勤!通知三層!”郭錫枰埋頭簽完字,將材料鎖進抽屜,掀了椅背上的夾克,匆匆而出。


    他沒有坐電梯,快步下到1層,往行政辦公區闖。


    殷天正仰著脖子睡得昏天黑地,懷裏抱著泡麵,麵桶歪了,湯汁小溪一樣淌地,蜿蜿蜒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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