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張禦醫的醫術不是開玩笑的,他和陳公公一塊兒推斷出來的結論,更重要的是陛下昏睡中那幾句囈語,讓贏青玥不得不信。


    “陛下昏迷中還在叫你,讓你等著他,他來找你了。”贏青玥忍不住鼻子一酸,聲音更低了幾分:“我親耳聽著的,難道還有假麽。”


    “總之死馬當活馬醫吧,阮少爺不是拿你當替身培養麽,咱就當真是個替身唄。”贏青玥飛快的解釋道:“我知道這事兒有風險,一個不下心就讓你掉馬了,可是總不能真看著陛下找死吧?”


    往常陛下雖然作死,但好歹吊著一口氣好好活著,非但自己活著,還恨不得把別人氣死。張禦醫對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雖然擔心,倒不至於為此就把少爺賣了。


    可如今是生死關頭了——


    “我明白的。”贏天青試圖擠出一抹調侃的笑意,臉上卻僵的厲害,隻能梗著嗓子道:“我演我自己麽。你放心,我會讓他好好的。”


    兩人說話間,陛下的寢殿已是到了。陳公公在看到餘招娣時有一瞬間了然,隨即又皺起了眉頭。


    既然小將軍不在了,就找一個小將軍的替身覲給陛下,這確實是個法子。可陛下真的會接受嗎?哪怕陛下接受,等陛下身體好轉後再想起,難道不會更加愧疚傷心嗎?


    與其說是不得已而為之,更像是飲鴆止渴。陳公公有心阻攔,但手才伸出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罷了,替身又何妨,隻要能稍解陛下的相思之苦。飲鴆止渴就飲鴆止渴吧,萬一這餘招娣真有過人之處,萬一,陛下的心思其實——並沒有那麽堅定呢?


    贏天青卻無心觀察周圍人的臉色,定定的看了龍床上一眼,勉強穩住虛浮的雙腿,拉著贏青玥的手問道:“現在要我幹什麽?”


    “你自上前伺候就好。”


    阿碧姑姑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公公先開口道:“來人,給招娣姑娘搬個繡墩。招娣姑娘去陛下跟前坐著,若是陛下說什麽話,你隨意跟著附和兩句便是。”


    “姑娘要什麽吃的喝的盡管說,在此處不必拘謹。”陳公公努力擺出慈祥溫柔的表情道:“就當床上躺著的是你的親人,因思念你而病倒了,你隨意想怎麽安慰他,便怎麽安慰他就好。”


    “……好的。”


    贏天青鼓起勇氣,一點點挪到龍床邊。屋裏的光不算昏暗,晨曦透過兩層紗簾照進來,有一點明媚在屋裏跳動。


    床帳已經揭開,明黃的錦被蓋住瘦弱的身軀,一張臉白的失了血色,透明的能看到烏青的血管。


    連發絲也是枯萎的,抿著唇皺著眉,仿佛十分難受的模樣。


    可就在兩年前,他還笑的像陽光下的小狐狸,跟著她四處奔走,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他可是京城第一紈絝啊,花天酒地仗勢欺人,冒氣壞水來連她這個第二紈絝也自歎不如。


    贏天青一邊想著,手指無意識的撫上他的臉頰。就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徒然清醒,趕緊將這大不敬的行為止住。


    陳公公暗暗歎了口氣。難為阿碧找來這麽個人,連他這不通□□的公公都看得出,餘招娣對陛下是有些深情在裏頭的。


    隻不知這到底是救命的解藥,還是將來送了她性命的毒藥了。


    “阿青……”


    沉寂在黑暗中的元修隻覺得越來越疲憊。不知走了多久,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阿青,你到底在哪裏?


    冥冥中,有一隻手伸了過來,他急切的想要拉住,可就在瞬間,那隻手又消失不見。


    “阿青,你不要我了麽。”


    他委屈的低語,想加快步伐追上去,卻倒在了黑暗的泥潭中。


    “阿青……等我。”


    一句句呢喃從薄唇裏飄來,贏天青坐的最近,聽的也最分明。


    陛下的手指在錦被下動了動。可惜他實在沒有力量,主動去尋找去握住那隻熟悉的手。


    他多想啊。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心意後,他多想牽住他,又多害怕自己的唐突之舉暴露了齷齪心思,讓人遠離甚至憎恨自己。


    他非得裝出平常模樣,被阿青拉著手跑過一條條巷子。他知道了什麽叫心如撞鹿,因那心跳的聲音,在他的感知中宛如轟鳴。


    那才是,鮮活的模樣啊。


    可阿青不在了。他死了,又不敢死。


    他還得為贏家報仇,還有贏青玥要他照顧安排。等一切都妥當後,他又開始害怕,如果他丟下一個爛攤子下去,阿青還是會不高興吧?


    這可是阿青用性命和鮮血維護的國家,若他的死導致的是這個國家分崩離析,那他給贏家平反也好,追封也罷,最終都會被他這個昏君連累,變?????成後世攻訐贏家的證據吧?


    他不想這樣。他還是得活著,活到生老病死正常死亡,最好還要從宗室選個不太差的繼承人,好歹混過這一代去。


    他有許多事要做。可他的心知道,他不是多麽有責任感,他隻是慫罷了。


    聽說陰司孽鏡無所不照,他那點兒心思必然無處遁形。等阿青終究知道了他的心思,難道還能接受他嗎?


    他更怕的,是真的死了,下到黃泉卻早已找不見了阿青,其實在阿青心裏,他根本,不值得留戀。


    他慫了,便找了一個又一個的借口拖著;至少他活著,便可以一直想著他,念著他。還有贏青玥在,還有蕭念安在,還有那麽多人與他一塊兒念著那個名字。


    就仿佛贏天青其實還沒走遠,活在這世間。


    本以為這是他的命運,是上天對他心思不純的懲罰,可他沒想到,他以為的齷齪其實是兩情相悅,他的阿青與他一樣,並非對他無意,竟然對他有情!


    他是真的開心,開心的快要飛起來。一顆心跳的仿佛當年牽手,仿佛——又能看到他身姿挺拔如一棵白楊,站在前頭笑著衝自己招手,喚自己快到他身邊來。


    晴朗星空之下,壺裏的烈酒已經一幹二淨。元修頭重腳輕的回屋躺下,他想,既然解開了誤會,大約,阿青就要來接他了吧。


    可是為什麽呢?明明已經來接他,為什麽又放手了呢?


    元修無端著急起來,掙脫黑暗的泥濘,掙紮著繼續往前跑,試圖拉住那隻手,找到那個心愛的人。


    “阿青,我好想你。”


    阿青,我喜歡你。


    陛下的眉頭皺的愈緊,像個受了委屈的少年郎。錦被下的手又動了動。贏天青看在眼裏,猶豫了許久,緩緩將自己的手伸進被中,輕輕握住枯瘦的指尖。


    “阿青……”


    你終於來接我了嗎?


    皺著的眉頭鬆開,緊咬的牙關也鬆弛了。圍觀的太醫鬆了口氣——至少一會兒喂藥看來是不成問題了。


    阿碧姑姑一把捂住想要嗬斥的小福子的嘴,與陳公公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些許欣慰。他們卻不知贏天青花了多大的意誌和力氣,才沒當著所有人的麵用力抱住陛下,將他護在身邊。


    一如當年,一如那十年。


    “我在這裏。”她輕聲答應,十指相扣,聽不見自己聲音哽咽。


    “我在這裏。”


    “你要,快點兒好起來啊。”


    作者有話說:


    贏小天你趕緊掉馬吧,親媽快被虐到了!


    明天入v,更新萬字大章~


    三章合一


    “——你要快點兒好起來啊。”


    “阿青?”


    “——我在這裏, 你快醒來吧。”


    “……阿青?”


    “——快,醒來吧。”


    “醒來……嗎?”


    沉溺於追逐的神誌徒然清醒。


    眼皮子太重,重的連眼睛都睜不開。渾身無力, 無力到手指頭都沒法兒動一動。


    這是誰握住了他的手指?元修有些煩躁。可是指尖的觸感卻讓他的心跳突然緩了一拍。


    難道……?


    頭痛欲裂, 有人在絮絮叨叨,聲音並不陌生, 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不, 現在糾結的不是這個。元修有些氣惱的重新集中精力。握緊他指尖的手心有一道傷疤,疤痕的每一處細微紋路,都是他爛熟於心的記憶。


    ——他十二歲那年, 先帝下旨,王府大宴賓客為樂王慶生。就在酒足飯飽歌舞升平之時, 隱藏在舞女中的刺客突然發難, 尖銳淬毒的暗器直衝他飛來。


    坐在他身邊的贏天青眼疾手快掀翻了桌案, 將暗器全部擋下。王府侍衛一擁而上, 刺客被當場斬殺。


    就在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之時, 一名蹲在旁邊瑟瑟發抖的侍女不知何時已挪到他身邊, 匕首的寒光倒映著燭火照進他慌張無措的眼眸中。而在下一瞬,那枚匕首刺進一隻手掌的掌心, 鮮血滴落的瞬間,那人已經反手奪了匕首, 將刺殺的侍女打翻在地。


    彼時那人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手,隨意從他懷裏翻出條帕子簡單包紮,一邊嘲笑他日子過的太艱難,連個安生的生辰宴都被毀的一幹二淨。他呆呆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卻不是被嚇壞了, 而是實在不明白, 為什麽會有人為了護住他而不惜自己的安危。


    這不是他的死士,不是他的護衛,這是與他一樣的高門貴胄,甚至與他這荒唐王爺不同,那是將來的鎮北軍之主,是手握實權的世子爺。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本不能,也不應該,為了個利用他當掩護的狐朋狗友受傷害。


    白色錦帕滲出點點血漬,贏天青被贏將軍帶回府上療傷,他走時還笑嘻嘻的與自己招手告別,許是不小心扯動了傷口,齜牙咧嘴的跟著贏將軍漸漸走遠。


    後來他帶著禮物登門感謝,指尖劃過已經結痂的傷痕,贏天青笑著說癢。偏他固執的養成了壞毛病,往後隻是一牽手,就忍不住一遍一遍描繪那些漸漸變淡卻永遠無法徹底消失痕跡。


    甚至——若是可以——他更想親吻它,用唇感觸那些紋路,一直刻進心裏。


    贏天青身上的傷痕不少,少年人總是說傷疤才是軍人的勳章。可這一處因他而來的痕跡,是他絕不會生疏和認錯的印記。


    那麽現在,是誰在他身邊,是誰在喚他?


    喚他醒來的聲音與那人並不同,卻在他耳中聽出了同樣的情意。熟悉的眉梢眼角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就在即將拚成一張臉時——


    “陛下動了!”


    “快,叫張禦醫來。”


    “醒了醒了,讓開讓開,老臣來把脈。”


    溫熱的掌心從指間抽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後,手腕被人抬起。指尖的溫度暴露在空中,一點點消失的無影無蹤。


    元修睜開了眼。


    “果然是醒了,醒來就好。”


    張禦醫大鬆了一口氣。陛下的脈象雖然還是虛弱,但比先前有力太多,最重要的是人終於清醒過來,後續用藥治療就有了一半的把握。


    元修並沒有看激動的不能自已的老禦醫。眼神越過擦拭眼角的陳公公,泣不成聲的小福子,和眉眼間盡顯擔憂的阿碧。


    還有一人站在角落,逆光中看不到她的容顏。可是一身宮女的裝扮讓元修突然明了那人是誰——


    除了餘招娣,宮中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喚醒他了。


    原來是她麽。元修苦笑。或許是病弱的緣故,他連脾氣都小了不少,倒沒有什麽惱羞成怒的情緒。隻是忍不住苦笑,他果然還是自私庸俗,哪怕本意不願,也還是期盼和接受了一個替身給與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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