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他,其實贏青玥不是早就——


    不對!


    他猛地頓住,哪怕頭痛欲裂,腦子卻在一瞬間異常清醒。


    哪怕人有相似,但怎麽會連掌心的傷痕都一樣?除非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否則——


    元修垂眸,一時間太多揣測和可能在腦中糾結成團,紛繁雜亂的幾乎要將他的腦子擠爆。但無論如何,他需要先驗證,一切到底是他昏迷中的相像,還是那道一模一樣的傷痕當真存在。


    “餘招娣?”他嗓音沙啞,幾乎隻能發出氣音,卻堅定的喚她:“過來伺候。”


    屋裏的人一時愣住,目光齊刷刷的定在餘招娣身上。


    打扮樸素的小宮女挪著步子上前,兩手緊緊交握,緊張的看看他又看看贏青玥,顯然不知道這“伺候”到底是要做什麽。


    “你扶著陛下慢慢坐起身來,漱口淨臉後喝點兒水。”陳公公適時開口,卻並不動作,隻用眼神催促餘招娣。


    贏天青幾乎是同手同腳的走過來,僵硬著伸出雙手,隻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要怎麽把這個柔弱的人扶起來。


    真就,仿佛一陣風都能將他吹倒,不,是哪怕她用的力道稍大一點兒,就能把人磕碰出傷來。


    元修不著急,當從不敢奢望的某種設想居然有了可能性,他需要證明和顧慮的反而越多。


    終於,餘招娣還是把人扶了起來。與其說是扶,倒不如說是半抱著,讓陛下一邊兒身子靠著她的肩膀起身,再慢慢放回床沿上。


    胳膊……倒是很有料啊……


    陛下到底是渾身無力又昏睡太久,才半躺在靠墊上,身體又晃了晃,猛地就要往地上倒去。


    餘招娣下意識的一手攬住,失了平衡的皇帝陛下抬了抬胳膊,手指正好擦過餘招娣的臉頰。


    手指上並無擦抹了脂粉的觸感,餘招娣的膚色是真的白皙,與他的阿青並不相同。


    “扶著朕。”


    他並不氣餒,繼續鎮定指揮。指尖重新落在女子並不纖弱細小的手掌上,雖是一觸即離,也足以讓他篤定之前的觸感並非幻想。


    所以到底,是,還是,不是?


    如果餘招娣不是贏天青,那這些巧合要如何解釋。且他根本不相信巧合,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最惡劣的算計。


    可如果,真的是他呢?他又經曆了什麽才會從贏天青變成餘招娣,到底是阿青在男扮女裝,還是他本就是女兒?????身?


    女兒身的話……


    元修到底還病得厲害,隻不過這一會兒思索,身體已是再也堅持不住。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五髒六腑緊跟著擰在一塊兒的疼起來。他忍不住呻丨吟一聲,緩緩蜷縮著倒在餘招娣身上。


    “是不是起的太快了?要麽還是趕緊躺下吧。”


    陳公公嚇了一跳,趕緊拉著張禦醫問道。


    “不急不急,等老夫先把脈。那宮女,你別亂動,好生穩著陛下。”


    又是一陣亂哄哄。贏天青茫然的摟著元修靠著床沿,耳中的聲音忽遠忽近,一切模糊的仿佛都是虛幻。


    她並不知道元修已經在懷疑和驗證某些想法了——哪怕是知道,這會兒也已無暇顧及是否會暴露些什麽。她眼中隻有一個虛弱的男人,虛弱的連話也快說不出,虛弱的連坐都沒法坐穩。


    他不該是這樣的。


    她見過元修生病,也見過他許多其他的狼狽模樣。但這樣虛弱的連呼吸都費勁的樣子,是她即使已經見到,也無法想象無法接受的模樣。


    “無妨,是思慮過重損了心神,陛下的老毛病了,無非這會兒體弱,愈發顯得厲害。”張禦醫一錘定音:“先喝了藥再好好睡,陛下千萬不要再多費腦,將養身體才是要緊。”


    溫熱的藥汁端上來,酸苦的氣味衝的贏天青直皺眉。元修已緩過來些,麵不改色的一勺勺咽下,平靜的幾乎讓贏天青覺得他早已失了味覺。


    “陛下服了藥就趕緊睡一會兒。”


    陳公公這時才慢慢湊上前,看著餘招娣小心翼翼的扶著皇帝重新躺下,輕手輕腳的蓋好被子。


    “招娣姑娘先在這兒服侍吧,老奴一會兒與碧姑姑商量商量,給你換到禦前來。”


    “……好。”


    餘招娣低聲答應,一雙眼睛仍釘在陛下身上。


    元修已經在藥力作用下再次沉睡。贏天青用力扣住手指,才沒輕撫上他的臉龐。睡著的皇帝陛下看起來乖巧而脆弱,像一隻精致的薄胎白瓷花瓶,美的驚心動魄又易碎的讓人提心吊膽。


    她不喜歡看到這樣的元修。寧願看他像個蛇精病一樣喜怒不定的傲嬌,或是一言不合就操椅子揍人的暴躁模樣。


    她所知的元修,有最好看的皮囊和最有趣的魂魄,有最優雅的舉止和一肚子壞水兒。她的元修是鮮活的,無論嬉笑怒罵還是莊重威嚴,他是個掌控者,從無什麽可以折服。


    “現在連一個小小的風寒都能欺負你了麽,元小修,你也太沒用了。”她在心中憤憤嘲諷:“快起來啊,起來了咱們再一塊兒去耍樂子,就算你要再揍一次阮虞,我也一定奉陪。”


    “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沒事兒啊。”


    潮意在眼眶中凝結,贏天青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不妨耳邊突然有一道沉穩的嗓音低聲道:“招娣姑娘,陛下已經睡了。勞煩你跟雜家來,雜家有幾句話要問姑娘。”


    ……


    說話的自然是陳公公。這位內侍大人對陛下忠心耿耿,既然看出了某些端倪,便要為陛下盡心盡力。


    “招娣姑娘,你可想過,當陛下的妃子?”


    陳公公開門見山,一句話就把贏天青說蒙了。隻這反應大約也在陳公公意料之中,老太監輕輕一笑,繼續問道:“若是雜家看的不錯,招娣姑娘對陛下是有些心意在裏頭的吧。不知姑娘往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等年滿二十五了和青玥一起出宮,或者哪天掉馬了任憑陛下處置吧。贏天青無奈的歎了口氣,她的打算可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招娣姑娘大約知道自己的相貌有些不同尋常吧。”陳公公智珠在握,一點點遞進道:“你是個聰明人,雜家也不瞞著你。當初阮公子救下姑娘,便是因為姑娘的長相與陛下已逝的心上人有六七分像,阮公子是想用姑娘做個替身獻給陛下的。”


    “……等會兒?陛下的心上人?”贏天青猛地一激靈:“不是陛下的友人麽?”


    “看來招娣姑娘知道的比雜家想的還要多。”陳公公點點頭笑道:“是阿碧告訴你的吧。不過姑娘和阿碧一樣,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位贏世子當然是陛下的好友,但陛下對贏世子可不止是朋友之情。否則阮公子又怎麽會生出把你當替身的想法呢?”


    嗯,這真是個好問題,問就是阮虞腦子壞掉了。


    見餘招娣不答,陳公公也不急,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還貼心的為餘招娣也倒了一杯。


    “公公怎麽知道,陛下對贏世子不止是朋友之情?阮公子雖打了這麽個注意,可事實卻是被陛下狠揍了一頓,到這會兒也沒原諒他呢。”


    明明說的是實情,聽在陳公公耳中,卻已經是她即將動搖前的掙紮。陳公公輕笑一聲道:“陛下對阮公子不滿,是因阮公子不該利用贏世子。至於雜家是如何知曉——那當然是陛下親口說的咯。”


    “親口所說?!”贏天青是真的驚訝了。


    “親口所說。”陳公公篤定點頭,心中補充:“不過是夜裏不小心說夢話。”


    甚至他之後旁敲側擊問過小福子,便知陛下早在還是樂王時就對贏世子有了綺念。否則怎會每次夜裏喊了贏世子的名字,就要換洗一次衣裳呢。


    對兄弟好友的話,怎麽也不可能做那種夢的吧。


    小福子命苦,早早兒當了小太監,並不會把一些事兒往這上頭想。可陳公公不同,老太監什麽不知道,上回陛下半夜起來換洗,他震驚片刻後就徹底想通了。


    “阿碧與贏世子有些淵源,陛下這些心思自然要瞞著她。今兒雜家告訴姑娘,也希望姑娘不要說漏了嘴,免得讓阿碧與陛下之間起了齟齬。”


    陳公公說的平靜,心裏倒不是很擔心。他看得出餘招娣並非是淺薄之人,事情輕重緩急多少會有些分寸。


    “啊?哦,奴婢知道了。”


    她還沒從“陛下喜歡贏天青”的天雷中緩過來,下意識的應了一句才後知後覺道:“為什麽陛下喜歡贏世子,阿碧姑姑會不開心?”


    “因為贏世子是受人敬仰的少年將軍,是我大景的英雄。英雄不能有任何瑕疵給人嚼舌根,就算是來自於陛下也不行。”


    陳公公沉聲道:“這也是陛下壓抑自己感情的緣由,哪怕他對贏世子有再多思戀,也隻能托以好友兄弟之名。”


    好吧。英雄什麽的。贏天青苦笑。她才算不上英雄,她隻是個藏頭露尾偷竊偷生的鼠輩罷了。


    “所以照公公的說法,陛下是喜歡男人啊。”餘招娣終於找回自己的節奏問道:“奴婢是個女的,就像容貌與贏世子有幾分相似,又有什麽用處呢?”


    陳公公看著突然平靜下來的小宮女,心中對她的評價更高了幾分。卻是搖搖頭道:“陛下不是喜歡男人,是喜歡贏世子。贏世子是男人,那陛下就喜歡他,贏世子若是個女子,那陛下喜歡的也還是她。”


    無關性別,無關身份,隻是喜歡那個人,而已。


    餘招娣驀的睜大了眼睛。


    “招娣姑娘可能不知,其實陛下對你早就有幾分不同,隻是在之前,這份不同與其說是動心,不如說是看在你與贏世子有幾分相似才給你的優待罷了。”


    “可今日雜家瞧著,陛下對姑娘已不再是單單的愛屋及烏,而是也有了幾分喜歡的。且姑娘對陛下,不是也有些心意麽?”


    陳公公還在繼續念叨:“雜家是陛下的奴才,就得為陛下考量。若是陛下心裏隻能占著個贏世子,那就算你有什麽想法打算,雜家也一定會攔著你。但要是陛下終於開了這個口子,願意讓你往裏頭稍稍,雜家希望你不要辜負陛下的厚愛,好好抓住這個機會。”


    畢竟斯人已矣。不是他不敬贏世子,實在是陛下總想著個死人,少不得像張禦醫說的,心裏也沒了活著的念想。還是得有個活人牽著他,讓他能夠留戀這世間。


    他說了這許多,餘招娣還在愣著。陳公公搖搖頭表示理解:無論是誰一下子接受這麽多帝王的情史八卦,都會有腦子轉不過來的時候吧。


    “雜家不逼著姑娘做決定,還請姑娘好好琢磨琢磨。另有就是千萬瞞著阿碧姑姑,別叫姑姑與陛下離了心。”


    陳公公還有許多事要忙,交代一番看餘招娣木木的點了點頭,索性將她一個人撂下,讓她冷靜冷靜。


    可贏天青根本冷靜不下來,她這會兒已經快爆了。


    元修……喜歡她?


    不是喜歡男人或是女人,而是,隻因她,而喜歡她?


    “……所以我現在不僅欺君,勾搭了小姑娘的芳心,還欺騙了陛下的感情?”


    “贏天青,你可真厲害嗷!”


    贏天青背靠著蟠龍金柱緩緩蹲下,全身徹底失了力氣。元修喜歡她,元修……居然是,喜歡她?


    “所以他突然就想開了麽。”贏天青並不想相信,但理智已經順著?????陳公公給的結論繼續推理下去:“聽到青玥騙小安的話,以為我也喜歡他,以為是兩情相悅,一下子就開心了麽。”


    或許之前還害怕這不容於世的感情被揭穿後被自己厭棄,所以糾結著既不想好好活也不太敢死。等知道自己也是同樣想法後,立刻就上趕著找死了。


    “好吧,好吧。”贏天青抹了把臉。“雖然但是,那餘招娣又怎麽說?”


    陳公公的意思說得明白,餘招娣是贏世子的替身,陛下從對她的一點縱容,到現在已經能接受她走進他的心了。


    這算什麽呢,話本裏的替身文學,陛下移情別戀,還是根本就已經揭穿了她的偽裝呢?


    哦,其實她也沒有偽裝,隻是把之前的偽裝卸了。不過正是因為卸的徹底,才讓她更相信最後一條絕無可能。


    要是早已揭穿她的偽裝,又何必他自己去尋死?就算被欺騙了氣的不行,也該讓騙人的那個去死一死啊。


    那麽好了,替身文學和移情別戀二選一,你選哪個?


    贏天青木著臉無意識的扣著柱子。她哪一個都不想選。且她早兩年和元修一塊兒聽戲的時候,兩個人就鄭重討論過,所謂在替身身上找真愛的影子根本就是極度自私的自我感動和不甘心的追補滿足。但凡他對真愛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珍惜尊重,他就該想到——哪個真愛會希望愛人一邊與另一個人癡纏糾葛,一邊深情款款的說“我隻愛你”?


    除非腦子長包的真愛,否則一定一個大逼鬥甩過去。便是這替身也該將玩這戲碼的渣男賤女摁在地上打一頓,然後該吃吃該喝喝,絕不要陪這種人蹉跎了歲月。


    元修拿她當替身的想法肯定沒有,要替身早就替了。阮虞這大冤種都進宮一年多了,要是陛下養替身,大表哥的清白早沒了。


    所以,最終結論,是元小修死了一回沒死成,決定移情別戀了。或者移了但是沒有完全移,大頭還是想贏世子,又不免對餘招娣動了心?


    這算什麽事兒!贏天青無奈的揉了揉額角。元修別的事上精明的要死,怎麽一點子男女私情就糾結混亂起來了呢?前一會兒想死,醒過來看到她了就移情了?她麵無表情的摁住柱子上蟠龍的龍角,力氣之大將龍角都摁塌了些許。雖然贏天青就是餘招娣,餘招娣就是贏天青,可這事情追究起來,她怎麽想都覺得那麽不舒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陛下有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妙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妙利並收藏陛下有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