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西軍的各位和阮虞都嚇壞了,他們能感覺得到這種滑動不僅僅是因為隨著沙土滑下坡,還是因為越來越大的旋渦在將他們吸進去。可就在他們越來越靠近那處旋渦時,前頭的皮毯非但沒有減速,甚至連方向都沒受到絲毫影響,隻是速度猛的加快,竟帶著後麵的滑毯飛快的衝了過去,一直衝到下一個沙丘隆起的迎風麵才堪堪停住。


    “這是……”


    鎮西軍的將士們可沒玩過這種操作。倒是斥候營的兄弟們得意的笑了:“這可是我們在沼澤旋渦裏反複試驗過才找到的手感,就算教你們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學會的。”


    事實上能操作滑毯的也就那麽十幾個人,都被贏天青安排在最領頭。當初她帶人穿越沼澤時就是這樣的陣容,如今不過再複刻一次罷了。


    領頭的幾位試過這一回,心裏也算有了底。流沙漩渦和沼澤漩渦其實頗為相似,這裏最大的危險並非遇上了漩渦怎樣越過去,而是如何判斷出流沙漩渦的出現時機。


    幸而他們有個神奇的主將。斥候營的弟兄們崇敬而依戀的看向他們的忠烈王。從前他們隻知贏世子有這樣天賦異稟的能力,沒想到大小姐也一點兒不比世子差,同樣可以帶著他們完成這樣匪夷所思的任務。


    自然,想的更多一些的約莫也會想到今日的忠烈王其實像贏世子多過像青玥小姐。不過斥候營的任務相對隱秘獨立,兵士和兩位主子接觸的並不算太多,會往這上頭想的少之又少。唯有斥候營的將領和教官與兩人相熟或許會發現端倪,但他們本是贏家的心腹,就算有所猜測也不會隨意透露。


    阮虞被贏天青手下的一通操作嚇的人都呆了,好容易穿過一個流沙坑,回過頭去那裏已經完全下陷為一片凹地。贏天青卻並未收手,反而招呼斥候營的將士們繼續向前,今兒一定得行進到迷城沙丘的邊緣,遠遠的看一眼騰鷹城才算完成任務。


    操作皮毯的士兵隻覺得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有王爺負責辨別方向和警示流沙,又有鎮西軍帶來的幫手提醒他們躲避風沙,這一趟雖走的不算容易,但總體而言有驚無險,花了大半日的時間走走停停,竟真讓他們穿過了沙丘,看到了前方騰鷹城漆黑的城牆。


    “不能再靠前了。”鎮西軍的兄弟們哪裏不想打過去報仇,但今日眾人探路已是十分疲憊,等總結過路上的經驗改良方法,下回帶著大部隊過來才是正經。


    贏天青也沒想靠著今日這兩千人就收拾了人家的都城,哪怕西遼人大軍壓境都去打西桂城,騰鷹城的守衛總是不會少的。他們這兩千來人或許能打的西遼人一個措手不及,但隻要他們緩過一瞬,被攆著殺的就得是他們自己了。


    “看來還是得程將軍那邊配合著,盡量牽製住更多的西遼兵力,最好是讓騰鷹城的守衛也往外撤出一些來。”贏天青眯著眼躲在巨大的沙丘之後看騰鷹城城牆上的崗哨,心中燃起熊熊戰意:“回去和程將軍好好商量,就靠著這條路,咱們定能在西遼人身上狠狠的啃下一口大肉來!”


    隨行的無論鎮西軍還是鎮北軍的將士並阮虞一同握拳,低喝“遵命!”。大景國土絕不容外敵進犯,蜀王的罪行自有陛下判處,吃裏扒外一個秋後問斬肯定逃不掉。而與蜀王聯合攻打大景的西遼人,也同樣逃不過他們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第52章 夜襲


    按照贏天青的授意, 程譽帶著大軍在邊境前穩步壓進,每日隻往前十五裏,卻走的堅定又堅決, 讓守在邊境上的莫西親王進退兩難, 唯有一遍遍往騰鷹城發送戰報討要大汗的決策。


    程譽走的很穩,他是不在乎打一仗的。之前西桂城被圍雖是前蜀王造的孽, 但對鎮西軍而言亦是奇恥大辱。若是西遼人當真敢和他硬碰硬, 他也不在乎在西遼人身上重新立威。


    何況這次來的是鎮北軍的精銳,而鎮北軍就一字形容,那就是——富!


    並不是說鎮北軍多有錢, 而是與鎮西軍相比,陛下給與鎮北軍的裝備軍餉甚至武器研發經費都是從來不缺的。偏鎮北軍當初那位世子爺是個狂愛折騰的主兒, 自從他年紀夠拿得起弓起, 鎮北軍的弓箭射程就三年翻一番, 當然, 造價也是跟著一塊兒翻的。


    先帝朝時自然不會拿大把銀子給他們造作, 但到了當今天慶帝, 那真是隻要鎮北軍有需求,他寧願苦著自己的內庫也得先供應了鎮北軍起。這便是鎮北軍這兩年雖沒了主將依舊在邊境節節大勝的緣由之一, 雖也有老忠烈王徹底將北晉大軍打的沒了心氣兒的緣故,但那些邊境上的匪患也不是那麽容易清繳的。然他們到了鎮北軍麵前就麻爪:比弓箭比戰馬比不過, 打埋伏打伏擊打不過,就算貼身搏鬥也同樣比不過——馬賊土匪們三兩刀才能破開鎮北軍的盔甲,鎮北軍的精鋼大刀卻是一把就能把他們連盔甲帶身子砍成兩半。


    鎮北軍打得勝仗繳獲了物資進獻臨京,陛下就更有理由給鎮北軍更多好處。如此循環之下, 鎮北軍雖是少了主將, 戰鬥力卻一點兒沒減弱, 甚至人人臉上都是意氣風發恨不得衝在最前頭的模樣,與鎮西軍一比完全精氣神都不一樣。


    這一回也是見識到了鎮北軍裝備之利,讓程譽更盼著能與西遼人一戰。事實上頭一日莫西親王就想著與鎮西軍對著衝一回,按照他的打算自然是先衝到景人軍隊的射程之外看看情況,說不定鎮西軍這邊隻是虛張聲勢。他就沒料到他們熟悉的鎮西軍的射程與鎮北軍的射程可不是同一個概念,尚未衝到他們所知的安全距離附近,飛蝗般的箭雨就衝天而起,將最前頭的騎兵射成了篩子。


    前麵的人急忙調轉馬頭,可後頭的人他刹不住啊。一時竟不知道是死於箭矢之下的?????人多些還是死於馬匹踩踏之下的人多些。莫西親王更是不經意想起那個夜裏被對家埋伏在山穀自相殘殺死傷無數的場麵,抖出一身冷汗大聲喊著撤退,更連帶的西遼人潰不成軍,隻恨爹媽少給他們生了兩條腿。


    莫西親王接連失利,騰鷹城的西遼大汗更是氣的不行。這次攻打西桂城對西遼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機會,大汗是看重這個親弟弟才將這等大功交給他。沒想到莫西親王大半個月沒打下一個被透露了布防的小城,還被景人的援手打蒙了,要不是這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手足,他這會兒就該把人叫回來嚴加責罰了。


    生氣歸生氣,放任景人一直往前推也不是個事兒。西遼大汗都莫臥糾結了兩日,終是留下一部分人手看家,自己帶著親衛精銳前往戰場親自督戰。


    他卻不知道,就在他前腳走,贏天青後腳就帶著斥候營和麒麟軍的近兩萬人穿過了迷城沙丘。因裝備的皮墊子不夠,她是花了三趟功夫才將所有人帶過來的。卻是她時運好,一整日都沒遇上流沙和風暴,及天邊出現橘紅色晚霞時,兩萬人已經躲在巨大高聳的沙城後方,隻等著天黑下來便一舉衝進騰鷹城。


    要打騰鷹城隻能夜襲。這是贏天青和幾位將軍仔細研究過的局麵。雖然他們可以利用皮毯穿越迷城沙丘,然馬匹在沙地上卻是寸步難行的。既不可能一出沙丘就快速奔向騰鷹城,那就隻能趁著夜色躲避騰鷹城的崗哨,才能打騰鷹城一個出其不意。


    這時又是鎮北軍斥候營的裝備立了功。他們特有一套染布的秘法,染出來的黑衣在夜間能與夜色融為一體。此次是鎮北軍換了新主將後第一次出征,贏天青是什麽壓箱底的好東西都讓狄將軍帶了個齊,此時夜襲正好發揮它的功效。


    隨著天邊最後一絲光芒漸漸收斂,沙丘之上的溫度也飛快落下,不過多久已是寒風刺骨。贏天青活動活動手腳,口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呼哨聲,兩萬來人悄無聲息的整理好隊形,小跑著往騰鷹城的方向潛行。


    騰鷹城的守衛並未察覺危險的到來。因大汗把最精銳的部隊都帶到前線,如今的騰鷹城不說老弱病殘後方空虛,但留守的士兵也確實不是多麽敬業。他們在崗哨上打著哈欠搓手跺腳的抵禦寒意,因此並未聽到身後牆角下發出的輕微響聲。


    西遼的城與中原的城是不一樣的。騰鷹城雖也有高大的城牆,但前後並無護城河環繞。城的前方是寬闊的草場,一望無際的平原完全藏不住來犯之敵,後方則是從未有大部隊能穿越的迷城沙丘,就像中原人的天塹山險一般成為天然的屏障。


    正因為此,騰鷹城的守衛也多將目光放在前方和左右,連丨弩和弓箭的防禦也多對著正麵。反正敵人就算想要從後方進攻也得當著他們的麵繞路,隻需他們發現的早,後方就是無懈可擊的。


    這種想法在往常來說的確沒錯,但倒黴就倒黴在他們從不知道在大景還有贏天青這麽個人物。鎮北軍的精銳們以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式接近了他們的城,隨著一隻隻鐵爪飛向牆頭,及城裏的守衛發現不對時,西麵的城門已經大開,兩萬來名黑衣人如同死神降臨,衝進騰鷹城直奔都莫臥汗的皇宮。


    西遼雖是遊牧民族組成的國家,但曆代汗王並不住大帳,而是掌握著這座玄鐵色的都城,住在漢白玉堆砌的皇宮中。這裏除了汗王的家人,還有各個部落未來的接班人,或者算是人質也沒差。並維係西遼運轉的官員係統。從某種角度而言,正是模仿著中原的前朝後宮建立的。


    贏天青討厭西遼人,但她並不是濫殺之人。騰鷹城的百姓無論對大景而言是否有罪都犯不著讓她的部下去屠殺,但白玉宮中的各位就對不住,能活捉的全部活捉,拚死反抗的格殺勿論。


    酣睡中的貴族姥爺們被驚慌失措的叫聲驚醒,還沒來得及分辨發生了什麽,冰冷的長刀已經抵在了他們脖子處。他們瑟瑟發抖的從床榻上被扯下來,連裹身禦寒的皮襖都沒有,就這麽被長繩的鎖鏈串成一串,由不知從何而來的凶神惡煞的歹人拉著往外走。


    這不是他們熟悉的景人的作風。事實上他們熟悉的也隻有鎮西軍,因此並不知道鎮北軍時常做些放飛自我的奇葩戰術,抓人質不過是其中並不算太離譜的一種。


    雖然不甚體麵,但這一招確實有效。白玉宮中有各個部落甚至都莫臥汗的子嗣和繼承人,防守的將軍無論如何也沒法在景人把這些貴人推到最前麵當擋箭牌時毫不猶豫的發出進攻的指令。


    但凡這些少爺老爺們傷了死了,他就算是全殲了景人也落不得好。守城的將軍隻猶豫了一秒,贏天青便知道這一招對他有用,又是一身短促的呼哨,手下的精銳們立刻心領神會,頂著人質盾牌往東邊撤退,一直撤到騰鷹城的正門前。


    他們回去就不必再走危險的迷城沙丘了。在兩位少爺血淋淋的屍體威脅下,騰鷹城的守軍不得不為他們提供足夠的快馬。然而他們並不知道這隻是贏天青的緩兵之計,就在守軍一邊盯著他們一邊四處搜集馬匹時,騰鷹城中火光四起,先前趁亂分散到各處的斥候營好手已經點燃了火油,要將這座玄色古城付之一炬。


    守城的將軍看著身後的火光目眥盡裂。被抓了人質是一回事,整座城被焚毀可是毀了他們的家園!然而還不等他不顧一切的下達進攻的命令,耳邊隻聽得破空之聲,胸口微微一痛,就這麽不明不白的倒下了。


    贏天青一聲令下,才不管抓的是什麽重要的人物直接捆了手腳往馬背上一丟,趁著守軍尚未反應過來時翻身上馬一路狂奔。守軍正是群龍無首的局麵,也不知是該回去救火還是該追擊敵人,就在他們一晃神的功夫,贏天青的人馬已經徹底走遠了。


    “追擊啊!”好不容易從火海中逃生的城中宿老哭出血淚:“此仇不能不報,你們快去追擊,前方就是大汗的主力,你們前後夾擊,一定要把這些歹人統統殺掉!”


    守軍如夢初醒,翻身上馬跟著景人跑路的方向追去。可惜方才被贏天青威脅著緊急召來兩萬匹好馬,一時間倒是守軍有不少都缺了坐騎。


    與此同時,贏天青的手下也在問:“咱們再往前衝可就衝到西遼人的主力部隊了,那好歹是二十來萬的大軍,咱們陷進去可就出不來了呀。”


    贏天青微微一笑,勒住馬頭驕傲道:“就是要衝他們的中陣!他們以為是前後夾擊咱們?殊不知咱們的大部隊也在趁夜趕路,這會兒恐怕都已經和他們的大軍短兵相接了吧?”


    前後夾擊是前後夾擊,誰夾擊誰還不一定呢。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贏天青就不信鎮西軍加上鎮北軍,還能怕了這麽個西遼人了不成?


    第53章 阮虞的糾結


    “報——”


    焦急等待月餘之久, 臨京終於迎來了西桂城的好消息。鎮西軍與鎮北軍聯手將西遼人趕出了景國的地界,非但驅逐了他們,還將都莫臥汗哄出王城, 隨後一把火燒了整座騰鷹城, 又在戰場上將氣急敗壞的都莫臥汗一箭誅殺。


    另有十數位西遼貴族被俘,忠烈王毫不虧心的獅子大開口問草原上的部落首領們要贖金, 不止要金銀良駒, 甚至點名要了兩處鐵礦。按說西遼部落的首領們也不是傻的,哪怕忍痛舍了繼承人也該堅定的拒絕忠烈王的報價。可忠烈王的大軍就在邊境徘徊,大有他們前腳拒絕後腳就翻臉打過來的架勢。


    這位主事的大景王爺幾乎就把搶劫兩個字寫在臉上了。然正是她這般“光明磊落”, 又讓西遼人進退維穀。打是打不過的,都莫臥汗還在的時候集結整個西遼大軍玩突襲都打不過大景的兩軍聯手, 如今精銳勇士被打殺俘虜不知凡幾, 剩下這些散兵遊勇根本不是景人的對手。


    也就是他們草場隔壁雪山大漠實在太廣闊, 又並不適合中原人耕種生活, 景人真要打下來不僅沒賺頭還得賠進許多本錢去。不然景人才懶得在這裏跟他們扯皮, 直接一路推過去自己搶它不香嗎?


    但景人吃了大虧肯定要找補回來, 他們許是可以仗著景人不願意在西遼費人力搶地盤拖一拖時間講一講條件,可要是真耍賴一點兒好處都不吐是絕不可能。說不定逼急了人家也懶得管什麽劃算不劃算, 先揍他們幾頓解恨也未可知。


    各位部落王爺愁的直掉頭發——尤其是距離邊境最近的幾個部落。兒子被撕票了事小,反正他們兒子多。怕就怕景人等的不耐煩, 隨便拿哪家開刀出氣殺雞儆猴,?????首當其衝倒黴的就得是他們了。


    贏天青著實是等的有些不耐煩,但又懶得繼續打,索性派人明著給各位首領喊話:她不管他們進獻的贖金是自己家籌的還是從別人家搶的, 隻要銀錢東西到位, 該放的人第一時間就放。


    她這話一出, 整個西遼立時騷亂起來。忠烈王隻要東西不要領土,可部落是靠草場吃飯的,當然是地盤越大實力越強。且忠烈王開的價雖然肉疼,但要是錢財從“鄰居”們身上掏,哪怕是兩三家聯手拆了一家,刨除交給景人的錢財,他們瓜分了領地也還是賺的!


    部落中頓時就有人行動起來。兩個暗中勾搭上吞了夾在它們之間的另一家,拆了人王帳搜羅了金銀珠寶馬匹牛羊往邊境一送,忠烈王點了數沒錯,當即就將兩個部落的王子給放了回去。


    至於被拆了那一家的草場地盤和多餘的人口牲畜,忠烈王和大景的將軍們果然表示沒什麽興趣。他們才不管你們這些草原人怎麽折騰,總歸等你們西遼人把該給的贖金都給了,或是不想用贖金換人的盡早給個消息他們好撕票,剩下就等著決出新的西遼汗後記得給大景打個招呼互通個國書什麽的,往後有事也知道書信抬頭該寫個什麽名號。


    大景的王爺十足十的混不吝,完全不像往年談判的中原文人該有的斯文,反而一副鑽進錢眼裏的模樣。然而哪怕她始終自將兵力壓在前線卻並向西進攻,西遼部族中的戰火卻在漸漸蔓延開來。


    西遼人自己打起來了。從一開始的暗中臊眉耷眼勾搭成奸幾家瓜分一家,到後來人人自危互相提防,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首領們如驚弓之鳥。老謀深算的程譽好歹和西遼人打了許多年交道,暗戳戳拉一個打一個或是出點兒人力物力支援幾個喪家之犬反咬回去,再加上鎮北軍的斥候營在熟悉了西遼人的身形語調後各種栽贓嫁禍挑撥離間,一眾西遼部落可謂雞飛狗跳無一處安寧。


    及都莫臥汗被贏天青一箭穿心飲恨沙場的好消息傳回臨京的時候,忠烈王和鎮西軍鎮北軍各位大將並阮虞這個欽差大人已經看了西遼人許久的笑話了。準確說來是阮虞先目瞪口呆的看著贏天青與程將軍龐將軍狄將軍一幹將軍大佬瘋狂往外冒黑水坑的西遼人找不著北,在飛快的吸收了好幾天“墨汁”後不僅熟悉了這個節奏,還能引經據典的從讀過的典籍兵法裏扒拉出新的思路,直讓程將軍等大佬直呼後生可畏。


    實則阮虞才是收獲良多,也算是終於明白為何陛下總是嫌棄他太過天真。從去歲出京到如今已經過去半年有餘,每每回首當初自負才學隨陛下入宮的情形,阮虞都隻尷尬的恨不得能回到過去掐死那時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多自以為是。


    那時他覺得陛下不是好人,陛下冷血殘暴,但那時的陛下並非沒有分寸,恰恰相反,陛下正是知道什麽是民生什麽是治世,才能即使手段殘暴也依舊被朝堂認可。


    甚至如贏天青所說,即使那時候他殺光了江南那些蛀蟲,迎來的也未必是江南造反,而可能是快刀斬亂麻後的海晏河清。反而如今江南有世家大族與前周王的餘孽勾連糾纏,想要厘清絕不是朝夕之功。


    他之前並不覺得世家的存在有什麽錯,畢竟世家也愛民,也會同情憐憫百姓佃戶,施粥鋪橋的善事從來沒少做,也並不讓莊戶地主苛待農人。


    然真正從民間走了一遭才知道世家雖沒錯,但是是狹隘的:隻有世家治下的百姓——或者直白說,隻有世家的土地和隱戶才是世家眼裏的百姓,才能得到世家的庇護。而對於他們治下之外同樣是大景的百姓,世家卻是管不著也不想管,甚至如果一旦在災害中形成流民流落到他們治下,世家最先想的定是將自己的損失降到最低,哪怕讓流民們去死。


    他們拒絕那些不能給他們帶來利益的百姓,驅逐他們,放任他們被饑餓被疾病奪走生命。世家因此保全自己,卻不會管這樣將為整個大景帶來怎樣的隱患和影響。


    作為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阮虞並非不通庶務或一派理想的天真,他本以為這是力所不逮的不得已而為之,雖遺憾但並不覺得有什麽錯。直到這一路他了許多聽了許多,卻終於明白過來:為何會有百姓流離失所?為何會有擅耕種者食不果腹擅紡織者衣不蔽體?難道不是因為世家的兼並將土地和人口納為己有,才讓原本該屬於整個大景的利益被不斷分薄,才讓朝廷沒有足夠的力量和資源救助這些角落裏掙紮的普通百姓麽?


    世家庇護它治下的百姓,是以犧牲整個大景的利益、以盤剝其他無辜百姓為代價的。而世家並不在乎皇帝姓什麽國家號什麽,隻要他們的土地在,隻要他們的權利和影響力繼續,哪怕改朝換代也依舊改變不了他們超然的地位。


    就像北晉都城的元氏,無論是熙朝還是晉朝都不影響他們超然的地位,他們寧願放棄南景皇親國戚的地位也不願意離開他們經營數百年的勢力範圍,因在他們眼中,世家的存續是比王朝更穩固也更重要的。


    這便是皇帝陛下所說的,他雖飽讀詩書卻天真又自以為是的所在。就像他跟著陛下入宮時那樣,他並未把陛下當做主宰天下的君主,而是將陛下自然而然認作了世家眼中的“賢君”:一個擺在最高位的牌坊,一個被江山社稷規矩禮儀束縛的傀儡,一個理所當然要對世家尊敬遵從倚重的讓世家不斷發展壯大的工具。


    世家者,世卿世祿。他們一手掌握文章典籍,掌握讀書人的腦子,一手將自己的名望轉化為官職權利,在朝堂掌握話語權。他們入朝為官會效忠皇帝,但他們的忠心是有選擇的,一旦這個皇帝並不順從他們的意願,那這個皇帝便是不賢德。


    阮虞便是在這種“理所當然”中長大的,理所當然的認為聖明帝君就該納諫如流,理所當然的認為陛下該對他的理念言聽計從。他尊重皇權但並不畏懼,甚至至始至終,他懼怕元修的喜怒不定遠多過敬畏元修身為帝王的身份。


    他以為自己是不畏皇權直言納諫,他以為自己是為百姓爭取利益避免陛下腦子發熱動搖江山。但就在這半年時間裏,他用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明白了陛下的喜怒不定凶殘暴戾到底是殺的誰又是救的誰。或許陛下誅殺那些朝廷大臣是夾雜了私怨,是為贏氏一門報仇,但更多時候那些傳遍大景的恐怖名聲,不都是世家因陛下毫不手軟砍了他們的利益才泄憤般宣揚出來的麽?


    阮虞清晰又絕望的意識到了這一點。世家對大景來說不是好事,但世家是被向往的,哪怕是科舉出身的寒門士子,他們當官拚搏努力躋身上層的最後目的,說白了不就是成為新的世家,從此子子孫孫都在這片土地上擁有一塊屬於他們的“私產”麽?


    於自身,於情於理,他知道這說不上有什麽錯。世家努力了幾百年不是為了散盡家財不顧前程求一個眾生平等的,他們積累的名望積蓄的產業是一代代人用生命用時間填起的台階,就是為了讓後人能夠走的更遠。


    然站在整個大景的層麵上來,世家的強大必然伴隨君權的削弱,而君權削弱導致朝廷對國家的控製力減弱,必將帶來朝代更迭和動蕩。無論天災人禍最後苦的都是百姓,當這些曾經遙遠的隻是他腦子裏隨意流過的一串數字一聲歎息真真切切的清晰的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實在說不出這些人隻是命不好,怪不得別人這種話來。


    他看懂了為何從文帝朝時大景就在打壓世家,也看懂了為何明帝厲帝就算對文帝一脈顧忌再多也沒想過用世家代替幾大將軍,反而默認了他們的世襲罔替。因軍權是皇權抗衡世家最後的手段和震懾,而現在的忠烈王和鎮北軍,就是元修將景國從世家手中奪出來的底牌。


    在西遼人漸漸無力支撐,贏天青已經算計著班師回朝之時,阮虞卻越發迷茫了。他夾在中間該何去何從?等渝州事結,他是該如師兄趙簡一樣完全向陛下投誠,還是試著在世家和皇權中尋找一個平衡點,勸陛下徐徐圖之?


    第54章 回京


    贏天青離京時還是寒冬, 到如今班師回朝,已是鶯飛草長的春日了。


    阮虞並未與她同路。一則鎮北軍並不直接回京,而是先往列城休整, 及忠烈王完成了鎮北軍的交接徹底將這支隊伍收攏在手裏再行回京。二來更重要的則是陛下有旨, 令阮虞暫代渝州牧一職安撫西南百姓,等朝堂上騰開手來陸?????續派人過來接任再讓阮虞回京複命。


    阮虞樂得如此。他還有許多問題沒想通, 正好趁這段時間繼續看一看想一想, 才能明白自己今後究竟要走怎樣的路,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贏天青念著元修那個偏執的性子,雖未在書信旨意中明說, 實則他在臨京肯定等的快要瘋了。匆匆將鎮北軍的軍中事宜安排妥當,確定有狄將軍等人坐鎮軍中無人敢有二心, 又留下阿碧重新操練起斥候營, 便帶著一對百餘人的心腹親衛緊趕慢趕, 快馬加鞭的趕往京城。


    之前在西桂城一番作戰, 與贏世子十分熟悉的狄將軍漸漸看出了她的不對。她倒不想瞞著狄將軍, 但若是直說卻是不好, 猶豫之下還是阿碧故意露出破綻讓狄秋自己先猜到真相,贏天青隻需暗示他所料不差, 果然惹來狄秋又驚又喜,暗暗哭過一場後卻是什麽都不再問了。


    隻是心中到底定了下來。有贏天青在鎮北軍, 鎮北軍就散不了更差不了。狄將軍是個想得開的,無論贏世子也好忠烈王也罷,無論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罷,行軍打仗的實力才是當統帥最重要的天賦, 而贏天青的天分早在這近十年中得到過無數次印證, 他自然能放心的看著她重新挑起鎮北軍的擔子。


    原本鎮北軍留守的幾位老將雖不至於反了忠烈王, 但並未心悅誠服,留在列城亦有觀望之姿。及狄將軍賀將軍幾位從西南回來後如此這般詳細說過忠烈王的戰績,並一個個都對忠烈王極盡推崇,他們便也歇了那些有的沒的心思,與狄將軍一般對忠烈王言聽計從起來。


    因此贏天青重新接手鎮北軍並未花費太多時間。倒是這次西南一行讓她再次看清了裝備的重要性,索性讓鎮北軍自個兒的軍械作坊再好好琢磨琢磨,爭取做出造價更低實用性更強的新式武器來。


    花了三五日時間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又確認鎮北軍無論戰力還是操演都並無懈怠一切如常,贏天青便與狄將軍等人道別,趕著往臨京去了。大夥兒對此倒是接受良好:畢竟忠烈王非但是贏家後人,是鎮北軍的主將,她還是陛下欽定的未來皇後。哪有皇後常年在外頭晃悠的呢?仗都打完了當然得趕緊回京與陛下待在一處的啊。


    京城之中。元修聽聞贏天青即將回京的消息,心裏繃著的一根弦總算是慢慢鬆了下來。天知道這幾個月裏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的巨大落差幾乎在他心裏憋出心病,多少個夜晚忽然夢醒,既想不起來夢到了什麽,隻是一陣陣的覺得難過,又這麽一整晚一整晚的挨到天亮。


    唯一的安慰大約是西南不斷傳回的戰報和贏天青隔十天半個月發來的書信。他對贏天青的實力是有信心的,事實上哪怕不帶著對贏天青天然的偏愛,他也從未見識過能比贏天青更適合戰場的人。但這不意味著贏天青不會受傷不會遭受意外,而元修受不了的,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就是那些意外和受傷。


    越是接近贏天青回歸的日子,他反而越發惶恐不安。他一遍遍數著日子數著贏天青的行程,心中又是喜悅又是焦躁。混亂的情緒不僅影響著他自己,連前朝後宮也跟著一塊兒遭罪,趙首輔和陳公公這般伶俐人都不知該如何勸解。隻能眼巴巴的和皇帝陛下一塊兒盼著,隻盼忠烈王抵達的日子早一日到,大夥兒才能早一日解脫。


    好在是一路上並未出現皇帝陛下擔憂不已的意外場景。及這一日下午有快馬來報,忠烈王的隊伍距離臨京已不足百裏,想來再有一日,王爺就該回到京城來與陛下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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