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毫無征兆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博山爐。


    滾燙發紅的香碳散落一地。


    “陛下!!”眾人大駭,呂總管眼看著火星幾乎舔上陛下的衣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呂忠。”褚無咎突然叫呂總管的名字,呂總管渾身一震,心中倏然升起莫大的恐懼。


    他看見年輕的帝王低下頭,那雙妖鬼般的眼瞳死死地盯著自己。


    “這件事不能讓衡明朝知道。”他緩緩說:“這件事,今天,絕不能讓衡明朝知道。”


    有如一把寒刺將呂總管從頭到腳切開。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強烈地意識到了什麽。


    如醍醐灌頂,呂總管重重點頭:“是!是!”


    “奴才這就去封鎖消息!這就去給褚統領傳信!請他看住皇後娘娘,嚴禁任何人接近皇後娘娘。”呂總管從未如此竭盡腦血,他趴在地上,嘶聲道:“奴才這就去緝拿常山郡王一眾!立刻褫奪其封號、押下詔獄,全族家眷圈禁,隻等大婚之後由陛下與皇後娘娘聖裁!”


    褚無咎吐出一口氣。


    呂總管連忙一行禮,爬起來手忙腳亂跑出去。


    褚無咎看著呂總管連滾帶爬地跑走,他站在那裏,寬大的喜服袖口垂落,一陣風吹進殿中,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在不斷地輕顫。


    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褚無咎很了解衡明朝,像了解自己的骨頭和血肉,衡明朝心軟,天真,沒脾氣,像個泥團子好捏,但她有底線,那底線絕不可碰,碰了,那泥會倏然變作世上最硬的骨頭,肝腸寸斷,不死不休。


    那底線,就是衡玄衍。


    衡玄衍可以死,但死的不能與他有一分瓜葛。


    褚無咎站在那裏很久,袁子明看著他甚至有點神經質地握起手掌,他的顴骨輕微起伏,像生生要把牙骨咬碎。


    他的眼神讓袁子明莫名感到惶恐。


    “世上怎麽總有許多蠢貨。”他是在自言自語,一個字一個字像喉骨碾著擠出來:“這些,蠢貨。”


    “……”


    殿中鴉雀無聲,好半響,帝王從托盤中拿起九旒冠冕,就那麽拿在手裏,然後徑自走出去


    “詔京兆府。”他的聲音寒得森冷:“傳令京城,今日京中市坊街巷,皆不得見白布,各家門戶緊閉禁足家中,停靈不送,喪號不響,不得聞啼哭聲。”


    眾人低頭應聲,內監與禮官們無聲跟上去


    袁子明手忙腳亂拿起自己的紙筆,小跑著連忙跟去後麵,不知為什麽,莫名生出不安,覺得今天仿佛要發生一件極可怕的事。


    ——


    新後的儀仗緩緩穿過通向宮城的長街。


    太尉為使,宗正卿為副,黃門六製監侍郎引幡,八匹純色白馬掛紅標開道,禁軍駕馬護持車隊儀仗左右,在萬眾簇擁中,鳳輦車輿輾過朱雀大街的路麵緩緩向前。


    褚毅騎馬慢慢在車隊前麵,無數大紅的旌幡交錯搖曳。


    忽然他聽見激烈的馬蹄聲。


    “統領,前麵來人。”


    褚毅抬起頭,看見兩列快馬從遠遠前方盡頭衝來,馬蹄驚起滾滾煙塵。


    他不由皺眉,今日帝後大婚,長街兩邊戒嚴,決不許有人占道,怎還會有人公然縱馬疾馳。


    那兩列快馬衝到跟前,玄黑金紋的甲胄倒映出陽光,褚毅眼神一凝。


    這些人竟是神策軍近衛。


    “統領!”那人疾馳而來,竟來不及勒馬,生生從馬背翻下,擦血的手掌高高奉上一卷細繩拴著的密信:“陛下有命,請統領閱後即焚,不得有第二人見。”


    褚毅拿過信,扯開細繩,薄薄的宣紙寫著細小的黑字。


    褚毅看清內容,瞳孔驟然收縮。


    儀仗如雲綿延幾裏,騎在駿馬上的少年碧眼深瞳,容貌俊美妖異,靠在後程隊伍外圍護送著儀仗前行。


    “碧少爺!”


    頗尖的女聲從不遠處看熱鬧的百姓隊伍中響起,一個宮裝打扮的年輕女子撲出來,高聲喊:“碧少爺!奴婢有要事稟告!”


    蔚碧低下頭,冷漠的目光落在翠倩身上,縱然十萬火急,翠倩心裏也忍不住生出羞意。


    她忍不住抬頭,但當對上那雙冰冷甚至泛著殺意的碧綠眼瞳時,臉瞬間就白了。


    “碧、碧少爺…”翠倩才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她連忙顫聲說:“奴婢,有事向、向秋秋小姐稟告。”


    蔚碧冷冷看她一會兒,忽而冷笑:“她倒是聰明。”


    翠倩心倏然旋起,哀求說:“少爺…”


    蔚碧抬起頭,看著天空,看著那座已經不算遙遠的宮城。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抬起手,身邊的侍衛們有些猶豫:“都尉,儀仗途中,循禮不準任何人進——”


    “讓她進去。”蔚碧冷冷說:“一切後果,我來承擔。”


    侍衛們麵麵相覷,到底低下頭,勒馬讓出一條小路。


    翠倩眼中爆出狂喜。


    “謝謝碧少爺!謝謝碧少爺!”


    翠倩喜極而泣:“小姐的後半生全指望您了!小姐會一輩子感激您!”說著便急匆匆跑進去。


    蔚碧並不言語,他冷眼看著翠倩的背影衝向前麵的車架,高而瘦的俊美少年高坐在馬上,神情漸漸變成一種近乎冷漠的平淡。


    越秋秋搖搖晃晃坐在馬車裏。


    帝後大婚,前路未卜,她不忍心朝朝一個人進宮,就沒回家去,她和朝朝商量好,跟著儀仗一起進宮去住段時間,等到新帝把婷姐姐放出來把這件事解決才出來。


    秋秋覺得還是現在這樣好。


    朝朝和新帝本就是一對,十幾年的未婚夫妻,就應該成親,應該在一起;秦王死了,婷姐姐傷心,但這也沒辦法,皇位之爭不都這樣,你殺我我殺你,沒有隻準秦王殺別人不準別人把他拉下馬的道理,反正婷姐姐當時就是被迫嫁給他,這下終於能出宮了,能回家好好祭拜一次蒼穆叔父了。


    而且朝朝還說要讓新帝封婷姐姐做長公主,到時候婷姐姐做了長公主,正好可以和霍大哥重續舊緣,又有尊榮又能和喜歡的人成親,簡直再好不過。


    涼王死了,秦王死了,蒼穆叔父和寒將軍鄧家那麽多無辜將士的英靈終於在地下能安息了。


    爹爹這下肯定能高興起來了,如果大伯知道,病說不定都會好起來!


    秋秋這麽想著,越想越高興。


    一大早起來就忙活,也沒吃飯,秋秋感覺肚子有點餓,她揉了揉肚子,拿起旁邊架子上的糕點,正要咬下去,就聽旁邊簾子外傳來壓低倉惶的女聲:“秋秋小姐!”


    秋秋突然聽著有點熟悉的聲音,愣了一下,下意識掀起簾子,隨即瞪大眼睛:“翠倩!真是你!你怎麽來了?”


    她正想繼續問婷姐姐怎麽樣,就見翠倩一下大哭起來。


    “秋秋小姐!”


    翠倩哭道:“您快回來吧!咱們府上出大事了!!”


    ·


    朝朝坐在車架裏。


    婚衣很沉,皇後規格的嫁衣要比她自己繡的那身繁複厚重許多許多,沉甸甸壓在她身上。


    鳳冠很好看,但同樣很沉,戴久了壓得脖頸疼起來,朝朝吐出口氣,努力抬起腦袋往四周張望。


    寬敞的車架裏,華美的帷帳重重疊落,密不透風,朝朝怔怔看著,恍惚竟覺得這車架變成一個巨大的金紅牢籠,將她封死在這裏麵。


    ……在亂七八糟想什麽。


    朝朝拍了拍自己的臉蛋,托起腮,在心裏默默重複一會兒見到褚無咎該說什麽。


    她已經決定好了,要對他服軟一點,反正她就從來沒怎麽硬氣過,她沒有本事,她沒出息,她就多哄著他點,哄他把婷姐姐放出來,封長公主,然後哄他把肅大哥放出來,再然後哄他把她也放回家去住幾天,她已經好久沒回家了,再再然後……


    朝朝托著腮,想著想著,終於還是忍不住,心裏漫開一點點高興。


    其實她還是高興的。


    能嫁給他,她還是高興的。


    她托著腮,在這個沒人看見的隻有自己放任少女心事的地方,終於還是悄悄地,悄悄彎起了一點眼睛。


    然後,她聽見了哭聲。


    細細的風透過帷帳,吹進來。


    “朝朝…”


    “朝朝……”


    “朝朝——”秋秋哭著往前跑,跑過長長的儀仗和無數車馬,有人來攔,她奮力掙紮,趔趄著撲倒,嚎啕大哭:“大伯沒了!”


    “他們把大伯逼死了!”秋秋趴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聽見了嗎!朝朝!朝朝!!”


    “大伯——”


    滿腔深烈恨意幾乎噴薄而出,她用盡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尖喊:“——大伯被他們逼死了!!”


    …


    ……


    朝朝坐在車架裏。


    她安靜地,怔怔看著前麵。


    突然,淚水毫無征兆地流下來,爬滿了整張臉。


    她掀起車簾,毫不猶豫跳出去。


    浩大的鹵簿儀仗,成千上萬雙眼睛眼看著年輕的新後跳下來,她金紅的嫁衣翻飛,頭頂的鳳冠迎著夕陽而熠熠發光。


    她落在地上,像撲進荊棘叢的雀鳥,紅得漫出渾身的血。


    她扯過鳳輿車前的韁繩,奪過一匹馬,翻身上去。


    “皇後娘娘!”


    無數人阻攔她,無數人喊著她,無數禁軍將士試圖擋住她,朝朝抓過韁繩,調轉馬頭,毫不猶豫地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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