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衣那麽紅,她的馬那麽快,當任何人都對上她的眼睛,都會被她眼中仿佛活生生燃燒的火焰刺傷。


    沒人敢強行攔下這樣幾乎發瘋的皇後。


    於是她跑出了儀仗,她縱著馬,衝行在空無一人的長街。


    長街兩道,到處是鮮豔的大紅,是熱烈繁榮的喜色,隻有她騎著馬,發瘋一樣地往前跑。


    爹…


    淚水被風吹得模糊她視線,她忽而嗚咽。


    爹,您等等我呀。


    朝朝,這就回家來啦。


    作者有話說:


    第61章


    含元殿前,百官朝立。


    含元殿為宮中諸大殿之首,建於龍首原上,形如神龍昂首而嘯,九十九重白玉階隨著拔起的地勢鋪越而上,殿基上坐落著高高的宮闕,拱起的飛簷如雄鷹高展的兩翼,說不盡的恢弘氣派。


    今日帝王登基,又兼帝後大婚,到處鋪紅蓋喜,拱橋披著紅綢,地麵鋪著紅布,連每層玉階站著神策軍相對拱衛手執象征皇家威嚴的金戟,都在戟柄勒著團簇的紅標。


    官員們打量著四周,暗暗咂舌,隻覺得新帝對自己這場大婚也未免太重視了。


    大頤十幾代皇帝,人人都成婚,怎就你這麽鋪張宣揚,恨不能全天下隻有你能娶媳婦似的。


    大家默默腹誹,但心裏也還是更清楚了這位年少的新後的地位。


    這種時候了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說陛下對這位曾經的未婚妻沒感情,正相反,原配終究是原配,故劍情深,情深得甚至叫人看不分明了


    這愈發讓人生出種莫名不安


    朝立的官員中,有人彼此對視,都看出眼中的忐忑。


    “郡王去宰相府了…”有人惶惶低語:“陛下待新後如此,衡玄衍畢竟是新後之父,若是出了事,新後計較起來……”


    另人咬牙:“衡玄衍專權已久,陛下絕看不順眼,常山郡王是陛下叔父,貴為宗親,就算新後哭訴,陛下也不會太過懲罰…再不濟,來日秦王妃正式冊立名分,有其軟言調協,總不可能牽連到我們!”


    那人像被這話安撫了,暫時鎮定下來


    他忍不住抬頭望一眼高台上的帝王,帝王一身紅金袞服,戴九琉龍冕,略垂著眉眼看不清神色,但他遙遙站在那裏,便是如神似仙,煌煌氣度。


    大頤以玄黑為尊,曆代帝王登基皆著玄金袞冕,偏偏新帝將大婚與登基一同,連穿的都是近乎婚衣的大紅……


    他不敢再深想,正要低下頭,耳邊忽然響起巨大的聲浪驚呼,駿馬尖銳的蹄音和嘶鳴。


    他震驚扭頭看去,一列禁軍徑自縱馬衝廣場,撲到地上仰頭嘶啞:“陛下!衡相薨,皇後娘娘得知消息,衝出儀仗奪馬疾馳奔歸相府而去了!”


    “……”


    眾多大臣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衡相薨了?


    新後棄出儀仗,奪馬歸家而去?


    大家麵麵相覷。


    誰眼珠子一轉,突然撲通跪在地上,高舉笏板,大聲喊:“陛下!新後棄儀仗而走,乃蔑視君王,罔顧禮法,此等劣行,何堪為後?!請陛下褫其鳳印,賜其鳩酒,以正君威!以儆效尤!”


    那尖銳的聲音響徹整座廣場,眾人一時安靜。


    袁子明被嚇得一驚,手裏的筆幾乎拿不住。


    他倉惶去看不遠處的新帝,新帝久久站在那裏,像什麽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動了。


    褚無咎一言不發大步往下走。


    金紅的袞冕大袖迎風獵獵,那官員麵露喜色,撲跪到他麵前:“陛下,這實在荒唐,萬古之荒唐,我大頤絕不能有這樣的國母,豈不惹人笑——”


    “噗”


    血肉如薄紙撕裂,鮮血在半空噴出一道弧線,表情凝固的頭顱高高飛起,然後重重摔下


    “嘭。”


    “……”


    帝王麵無表情把天子劍歸回劍鞘,他繼續往前走,這一次,再沒有人敢攔在他麵前。


    禁軍自四麵八方集結,百官眼睜睜看著他翻身上馬,勒轉韁繩率軍疾馳而出。


    “陛下——”


    “陛下!”


    ——


    黃昏淒落,白馬踏著滿地碎光而來。


    朝朝跌下馬,跌跌撞撞往府門跑。


    府門口沒有掛白幡,朝朝心頭猛地升起希冀,也許是秋秋聽錯了,家裏沒事,也許爹隻是又生病了……


    她有點高興地衝進門,就聽見哭聲。


    許多許多哭聲,家裏的侍人、近衛圍跪在地上,擁擠圍滿整個院子,人人披著素衣,昏黃色的紙錢在火盆裏蜷縮變成焦黑顏色,偶爾有幾許碎片被風吹起來,像枯葉,打著旋落下。


    那座素木的棺槨擺在院子最遠處,不是什麽貴重的金絲楠或檀香木,隻是尋常的柏木,朝朝認得這木的紋理,是後院裏那一棵,是許多許多年前,爹爹被拜為國相仲父,抱著小小的她走進這座新府邸時,與她親手栽種的小樹。


    好多年過去了,那棵當年不過和她一樣高的小樹長成參天大樹,變成這一座素色的棺槨,要陪著他一起埋進黃土裏了。


    許多人站起來,震驚看著她,不斷有人說“小姐”“小姐,您怎麽來了”,有幾個人想攔住她,朝朝都像聽不見似的,怔怔往前走,走到棺槨旁邊。


    她的手在輕顫,掌心貼在冰冷的棺木上,那一瞬間,淚水不受控製從眼底滲上來。


    她轉過頭,輕輕說:“為什麽不掛白幡?”


    “為什麽沒有喪音?”她問:“沒有人來吊唁嗎?冥旌呢?孝布呢?都在哪裏呀?”


    沒有人說話。


    朝朝問:“為什麽不說話?”


    這才有人低低抽噎著:“宮中有命,今日陛下登基,又與您大婚,是大喜的日子,各家不得見白布,不可吊唁走門,停靈不送,喪號不響,不得聞啼哭聲。”


    朝朝才像被提醒,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大紅的婚衣,突然去解腰封。


    “小姐!”


    “小姐—”


    清微與呂總管聽見動靜慌忙趕來,遠遠看見這一幕,呂總管差點魂飛魄散:“皇後娘娘——不可啊!!”


    華美金紅的鳳袍落在地上,少女隻穿著素白的中衣,站在棺槨前。


    “為人子女,爹娘過世,怎麽能連喪衣都不穿。”朝朝笑起來:“我必定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才會什麽都不知道,還穿紅披金高高興興地要去出嫁。”


    呂總管聽得肝肺顫抖,清微紅了眼眶:“朝朝,不是這樣的,你爹他本就不想叫你知道,他特意囑咐不掛白布,他想你好好出嫁—”


    “三叔。”朝朝輕聲問:“我爹是怎麽死的呀?”


    “我走的時候,他雖然病得重,但太醫說,慢慢靜養,總會好一些的。”


    朝朝自顧自地說:“——我聽秋秋說,他是被人逼死的,那是誰呀?”


    呂總管心猛地高高提起來。


    清微聞言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幾乎恨不能把常山郡王幾人當場斬殺。


    可他又想起大兄離世前的囑咐,大兄這一世,於國於民無愧,最放心不下就是朝朝,他不願意自己的喪葬耽誤了朝朝的婚事,新帝城府深沉、又大勢在握,朝朝一個小孩子怎麽與他鬥,倒不如退讓幾步。


    “我不喜新帝,但也認同他的本事。”衡玄衍說:“那年輕人雖心機深煉,與朝朝卻是有真心,我不信常山郡王之眾的話,但我恐怕將來他坐在高位久了,權勢迷眼,異心變情,傷了朝朝…”


    他攥住清微的手臂,說:“清微,若有那一天,你把朝朝接出來,你想辦法,把她接出來。”


    清微含淚點頭:“大兄,您放心。”


    衡玄衍便笑起來。


    “北衙禁軍在朝朝手中,她與新帝十幾年情分,還有你們這些叔父兄妹,我沒什麽不放心的。”他說:“我曾挾勢大頤皇室十幾年,新帝恨我,仇家無數,樹大而招風,如今我死了,他們才會放心,咱們家就能激流而退,太平長久。”


    清微再忍不住哭喊:“大兄——”


    “我死後,不必大斂,將後院那棵柏木為我做棺。”他的手從床沿搭下去,慢慢地說出最後一句話:“瞞著朝朝,等她好好大婚,來日回家,讓她不要難過,不要哭,為我上一炷香,就夠了。”


    “……”


    萬種回憶重回腦海,清微眼眶發紅,啞聲回答朝朝:“那是什麽渾話,你爹病重走的,他那樣一個人,誰能逼他。”他催促:“你回來看便看了,趕快回去大婚!哪有新後自己跑回家來的道理,你爹就瞞著你想讓你好好成親呢!”


    呂總管連忙說:“是是!正是這個理!皇後娘娘咱快走——”


    朝朝的目光卻落在旁邊。


    呂總管心一咯噔。


    常山郡王、韓王一眾被禁軍捆綁扣押在地,嘴裏還塞著布團。


    朝朝向他們走去,呂總管下意識想攔,朝朝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瞳清澈,卻空亮得讓人害怕。


    呂總管莫名心慌,想攔的手不敢再伸了。


    朝朝繞過他,走到常山郡王麵前。


    常山郡王被壓跪在那裏,驚恐又仇恨地看著她。


    朝朝伸手把他嘴裏的布團拿下來,低著頭,輕聲問他:“為什麽還要逼我爹啊。”


    “他頭發全白了,你沒看見嗎。”她說:“他還不過四十歲,就已經倒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好幾天才會醒來,說幾句話就又睡去,太醫說,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已經威脅不到任何人了…”她哽咽:“為什麽,還要逼他啊?”


    常山郡王生出恐懼。


    當看見呂總管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不對,新帝對這個小皇後的感情遠比謠傳的深太多,甚至將呂總管派出來,將他們幾位宗親扣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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