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瓊放下手裏的信,笑著與同來的劉家兄弟道:“好家夥,資產穿透審查啊這是。”


    信是天津幾個綢貨大掌櫃寫的,她的眼線都是生意場上的,局外人,打聽到一絲半縷的消息就急匆匆地寫信來報,怕時局動蕩耽誤了生意,指望東家給開個定心丸。


    華瓊也不負他們念想,回了句:“無事,該怎麽做生意還怎麽做就是了,綢子滯銷了也不怕,壓在庫房裏,明年還會出新的時興花樣。”


    她不愁,楊嬤嬤替她愁:“哎,天津亂成這樣,這一年出了多少事兒了,大人和姑娘真是不該去。”


    “這樣大的案子,與一個小小縣令能沾上什麽關係?總會派欽差下來辦案的。”華瓊好笑:“隻是唐振之這運氣是真不行,走哪兒都要糊一身泥。”


    老嬤嬤收拾著桌上的信件,一邊覷她,心想掌櫃的心真大,這麽多年了,她喊唐大人一直是直呼姓名,態度溫溫和和,好像當年和離、如今這跨兒帶女的,沒在掌櫃的心裏留下一點芥蒂。


    曾經的相公成了陌路,不過心不起痕。可掌櫃的對二小姐是真的疼,這半年來不知怎麽,給京城的少爺寄東西是一包一包寄,給姑娘寄東西是幾箱幾箱起,乘著馬車往天津運。


    “給荼荼帶的東西都拾掇好了麽?”華瓊抻著腰站起來,瞧著院裏的老樹枯葉,聽仆婦說一切安排妥了。


    華瓊心情輕盈地快飄起來了:“行,咱們回北邊過冬。”


    全然不知道自家姑娘闖出了多大的名堂。


    工廠裏看門的都是附近村子的大爺,四十出頭,積了一身病,力氣差年輕人遠,身子骨倒還爽利。這些老漢進慈善院轉了一圈,瞧見院裏頭都是沒牙的老頭老太太,說什麽也不學他們一樣攤著手討吃討喝。


    跟東家說道了說道,幹起了看大門的活。


    聽聞東家要求高,要“每天十二個時辰盯守著,絕不能放一個外人進廠”。大爺們便從村裏淘換了一批小狗崽,黃毛的,灰毛的,一兩月剛斷奶,跑還跑不穩呢,便已經能看出健壯的後肢和骨密度。


    家狗要打小養,打小養的才能看好門。一兩個月大的小狗崽好動,追著小孩撒歡一玩半天。孩子們看見唐荼荼和欽差大人過來了,又齊齊站成一行給兩人見禮。


    “沒事,你們玩你們的。”


    唐荼荼看見小孩開心,看見小狗崽也開心,仰頭眯起眼睛看太陽。被日頭晃了眼的時候,她抬手在二哥耳畔一抓,喜滋滋問:“二哥你看,這是什麽?”


    晏少昰:“什麽?”


    她抓了一團空氣,像模像樣說:“這是朝氣。”


    晏少昰笑出聲來,也有樣學樣地在她耳邊抓了一捧空氣。


    “這是喜氣。”


    兩人站在工廠門前哈哈大笑,把守門的老漢驚得提了扁擔出來。


    臨近最後一個廠房完工,知驥樓文士都從京城擁聚而來,人來往走動了,車馬驛信全一齊齊來了,冷清的東鎮往年過年都沒這樣紅火。


    四個廠房中間有一大片廣場,唐荼荼路過時,看到人堆裏坐著個文士,桌前立了塊牌,三枚銅板代人寫信。


    疍民大字不識,也口述不出多動聽的話,但人一旦高興了,嘴皮子都會利落些,說話的工人連比帶劃,眼角眉梢裏都是盛放的喜氣。


    “……三哥哇,這廠子可美了!沒媳婦的光棍住八人寢房,有媳婦有家室的也可以搬到四合院住,三進門的四合院啊,每個院五個大屋,別提多熱鬧。”


    “幺妹兒,快帶著娃娃們過來,女人一個月上工賺的錢也夠吃香喝辣,養不起孩子的,官家還給貼補。”


    在旁邊人的提醒下,又趕緊補了句:“吃飯不要錢,還頓頓能點菜!飯堂一排櫃台上擺著幾十樣菜,想吃多少肉都管飽!”


    ……


    唐荼荼聽著聽著,挪不開腳了,直到工人們發現她,一個個打千作揖,她才擺擺手,拉著二哥的袖角離開。


    她托請爹爹,在每個漁村裏都設了一個代人寫信、讀信、聯絡往來的信驛。海戶裏有的人家不願進縣城,也能從信中得知兄弟姐妹都過得如何。


    最後一個廠房就要起頂了,唐荼荼想辦個盛大的開工儀式。


    這時代沒有“剪彩”一說,倒是官府開衙、商鋪開張都有紅紅火火的儀式。唐荼荼本想入鄉隨俗,可殿下實在懂她,特特讓她筆述了後世的剪彩典禮,把後世的開業文化帶進來,做成一個半中不洋、半今不古的開工典禮。


    舞獅在紅汪汪的鞭炮中跳上了步步高升梯,那一個白天,爆竹不知點了多少,唐荼荼捂著耳朵都吃不消這“嗵嗵嗵”的動靜,與二哥一起躲著熱鬧往後山跑。


    廠房上那幾根煙囪燃起來,天冷,新煙道裏沒積煤油,冒出來的煙氣尚是白的。這地方是她一筆一劃畫出來的,唐荼荼最清楚煙囪底下連著的是室溫五十度的鍋爐房,這會成為未來幾年、甚至幾十年幾百年的動能,燒著巨量的煤炭,等白煙變成灰煙,灰煙染濁這片天。


    唐荼荼心裏憋著點什麽,吐不出來,不講又不痛快。


    “二哥!咱們去騎馬吧?比誰騎得快。”


    晏少昰咂著這句話,頗有興致地複述了一遍:“比誰騎得快?”


    “對,你不知道,這半年我馬術精進多了,敢一個人上路了。”


    這是什麽值當說道的事?她騎著不到三歲的幼駒,叁鷹來信中時不時就要提一句給姑娘踅摸幼駒的苦,幼駒總會長大,身量一抽條,她踩著腳蹬夠不著踏馬石了,便不敢騎了。


    晏少昰笑著,卻不講,跟著她往山上行。


    幾個廠房建在山肩,山頂上尋僻靜處開了片馬場,知道殿下愛好馬、愛烈馬,天南海北各種名駒往山上拉。這些出身金貴的畜牲拉起車來也是好手,每天沿著山道駝上駝下,比在馬廄裏吃草痛快得多。


    馬廄淪為了擺設,膽大的疍民跟著馬倌學騎馬,沿著騎道狂奔,隔老遠便覺蹄聲震腳。


    唐荼荼從一排長馬臉中挑了一匹最麵善的,棗紅色她也喜歡。殿下有自己的禦用坐騎,馬倌不敢騎,一路拉著韁繩小跑著給殿下送馬過來。


    沒等馬倌給殿下檢查好馬鐙韁繩,她便耍賴地一夾馬腹,衝上了山道。


    天色不早了,這傻東西看頭不看腳,看林不看道,前頭有一級台階都沒留意到。她挑的馬也不是什麽機靈畜牲,眼看著就要被台階絆了馬腳。


    晏少昰折身,一把扯過她的馬韁,踩著馬鐙直起身,提著唐荼荼後襟把她提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他輕嗤一聲,笑她是個摸不清自己斤稱的爛騎手。唐荼荼耳根熱辣辣得燙,又不敢絮叨。


    她從沒這樣側身騎過馬,他這禦用坐騎一天不知道梳幾回毛,滑溜得坐都坐不住。


    唐荼荼提著心吊著膽,哪裏敢動一下?抓著二哥胳膊不敢撒手。


    傍晚天有些冷,披風一裹,嚴嚴實實不透風,唐荼荼隻覺得後背是熱的,而懷裏的氣息是鬆柏的冷香,又像風裏長出一根竹,竹皮底下全是風骨。


    那兩條手臂錮住了她的腰身,不算緊,卻是十足安全的力道。


    “看著。”


    晏少昰收了收韁,提著短鞭敲了敲馬腹,他座下的寶馬仰起脖子一聲長嘶,馬場上狂奔的幾十匹駿馬都刹停了蹄子,驚奇地回以長嘶,俯下馬首朝著這方一步步踏過來。


    “好家夥!這就是傳說中的馬首是瞻?”唐荼荼心癢得厲害:“二哥你鬆開韁,叫我試試。”


    晏少昰沒鬆開韁繩,隻捉了她的手環握在裏頭,“我的馬都性烈,你拉不住的。這匹馬,當初是從西北野馬群裏套回來的王駒。”


    “人有人皇,人王;馬裏也有天生的王,越是烈馬,越是桀驁難馴,可不要因為它桀驁難馴,就有退縮的念頭——這樣的馬王,馴好了,能騎一輩子。”


    ……桀驁難馴的馬王,不要畏怯它。


    ……馴好了,能騎一輩子。


    唐荼荼仔細聽完,心思起了便收不住,鬼鬼祟祟問:“殿下是在拿馬王代指自己麽?”


    晏少昰:“你意會便是。”


    “噢,意會啊。”唐荼荼忍住了想偏頭看他的心思,抿著嘴唇笑出哧哧的氣音。


    霞光落了,她不再像往常一樣絮絮叨叨,一安靜下來,晏少昰便摸不準她在想什麽。


    晏少昰知道她不是笨人,她分明聽得懂他在說什麽,也知道“意會”該如何意會。他低下頭,甚至能看到這壞東西倆眼倍兒亮,透過前胸的顫動感知到她在偷著樂。


    可她偏偏什麽都不講,不再追問一下。


    ——罷,不講就不講,姑娘家臉皮薄,他來講。


    他像坐在洞口守著隻兔子,怕她縮回頭,也怕自己口吻凶,半天,找好了最溫柔的語調才開口。


    “海滄船上時,你答應下應許我一件事。”


    “賀曉。”


    “我心悅你。”


    ……


    身前的壞東西窒住了呼吸,笑也不敢笑了,僵著身子坐得矜持。


    原來是個紙老虎,晏少昰緊了緊兩臂,一字一字勾著她:“你應講:‘殿下,我也心悅你’。”


    唐荼荼咬著嘴角,有那麽一瞬間,她分不清自己想笑還是想掉眼淚,胡言亂語咕噥一句:“你拿那天的條件來忽悠今天的我,殿下,你這是陰險狡詐。”


    晏少昰屈起指節敲了下她的手背:“胡亂用詞。”


    唐荼荼裝腔作勢:“噢,那就是誘拐未成年少女,‘心悅我’是什麽意思?二哥不講明白,我怎麽知道是什麽意思?”


    這壞東西成心鬧他,晏少昰磨了磨後槽牙,人都在自個兒懷裏了,多的是法子治她。


    眼前忽然黑下來,一隻大掌捂住她的眼。


    失去了視覺,聽覺嗅覺變得尤其敏銳,她聽到座下的西域王騎嚼著馬草,噴了個動靜不大的響鼻。


    鬆柏的氣息飛快逼近,礙著兩人身量,他這一低頭隻湊到她眉骨處,怕自己的唇鋒會碰碎這片堅硬的骨頭似的,極輕、極愛惜地啄吻一下。


    “賀曉,我心悅你。你也得心悅我才是。”


    這條披風好大,裹住她大半個身子,隻有口鼻一處是涼的。而她心口炙熱,耳根也炙熱,這一點清泠泠的山風不夠她清醒。


    唐荼荼像雲一樣放輕了身子,仰著身往他胸口靠。她忽然懶得糾結那些身份、地位、古今異議的事,喃喃了聲:“……強盜邏輯。”


    那年那時那日,他就是這樣橫衝直撞地闖進自家門,把她提著钁頭除草的狼狽樣收入眼底,嗬笑了聲“二姑娘真有閑情逸致”。


    那時冷淡得沒人情味的皇子呀,竟然,也會軟著聲調誘哄她。


    每一時每一日,他都在使勁做越來越好的皇子,使勁跟上她那些天馬行空的腦洞,叫每一個“不可能”都安安穩穩地落地。


    “其實……”唐荼荼把手心的汗蹭在膝頭,咬著字開口。


    一句話她說得極慢,隻想穩住自己的氣息不發顫。


    “其實,我從更早以前就心悅殿下了,比殿下開口要早,早好多好多天。”


    攏著她的手臂又收緊了些,快要把她摁進心口裏去了:“你怎知,我心悅你不是從更早的時候開始?……你莫與我爭這個,我打小事事當先,沒道理在這事上慢你一步。”


    得,他也開始胡言亂語了。


    唐荼荼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行行行,二哥早二哥早。”


    “嗯哼,算你識抬舉。”


    天上焰火正盛,人間風也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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