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無道沒說話。


    裴行知的手指卻按在碎魂咒器上,輕輕撫摸著,他那張如畫俊美的容顏此刻妖冶而昳麗,嘴角的血,臉上的魔紋,都令他不似人,更像是赤獄而來的魔。


    帶著少年人的惡劣。


    裴行知的指尖微微用力。


    “哢——!”


    空氣裏,那明明細碎的聲音顯得如此清脆響亮。


    裴行知閉上眼,臉上的神情冷冷清清,可嘴角卻往上勾著。


    他的指尖一用力,脖子裏的碎魂咒器瞬間碎成一段又一段,在空中浮起,停頓一瞬,又瞬間落地。


    與此同時,裴行知額心的封魔印也終於崩碎,自額間消失,黑色的魔紋終於遍布他的臉,交錯橫生。


    碎魂咒器碎了,裴行知卻還活著,不像是裴文玄所說的一樣,摘下就魂滅。


    可隨著碎魂咒器破滅,裴行知身上的魔氣再也遮掩不住,濃鬱得令人壓抑。


    江無道看著渾身繚繞在魔氣裏的裴行知,俊美的臉上看不清是什麽神色,他隻說道:“這碎魂咒器,是你母親給你親手所製。”


    裴行知又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沒說話,魔紋下的臉色越發青白。


    他並不是純粹的魔族,他是魔族與人的混血,當魔氣不再壓抑而在體內亂躥,經脈中靈氣與魔氣相互交融,靈根被衝擊著,渾身都很疼。


    但碎魂咒器已經落下,他隻能成魔。


    裴行知手中的斬情劍發出一陣嗡鳴聲,一聲接一聲。


    這是一場較量,斬情劍與裴行知指尖的較量,無情道與綿綿情意之間的較量。


    江無道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你在此閉關,什麽時候修成無情劍第一層,我什麽時候將你放出去。”


    說完,他人已經不在屋裏。


    而這間屋子裏布下了重重封印與結界,裴行知渾身虛弱,被逼出來的金色的瞳孔妖異又澄澈,他垂頭,盯著手中的斬情劍。


    裴行知閉上眼,繼續修習運轉《九轉》功法,唇角忍不住露出一縷笑。


    他明白了,明白了李鬱白當初為什麽送他這本功法。


    當初李鬱白是這麽說的——“這裏麵有一本功法,能煉化濁氣與靈氣為魔氣,且不易被人察覺,但極難修煉,有融骨之痛,難忍之欲,能忍受嗎?”


    融骨之痛,難忍之欲。


    他就是靠這個抵抗斬情劍劍意的。


    融骨之痛令他能夠在劍意之下保持清醒,難忍之欲令他能夠不被劍意中的無情道意影響,始終沉浮在人世間的各色情、欲之中。


    這本功法不知道李鬱白是哪裏得來的,但卻成了現在他能抵抗那些既定在身上的命運的利器。


    江無道說因為他是他母親唯一的血脈,他猜測這是為什麽他能救母親的原因。


    修無情道令修為提升最快,再加上這一身血脈,或許那個救母親的方法需要的就是這些。


    等他還了生恩,便徹底自由了吧。


    裴行知想著,又想到了楚魚,低著頭笑了起來,眉眼間染上些許溫柔,帶著些純澈的欲色。


    三天的時間,好似眨眼之間便過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這三天,江無道每天都會過來,父子兩個卻再沒開口說過話。


    一個冷漠無情,一個冷冷清清,自然是沒什麽情誼可言。


    裴行知臉上的魔紋越發厲害,手中那把斬情劍的嗡鳴越發淒厲,甚至開始發抖,顯然,連續三日的較量,這把劍隱隱已經呈現弱勢。


    這一日傍晚,江無道又來了。


    他看到裴行知的神魂竟是能經受得住斬情劍的劍意,幽邃冰冷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轉而神色越發幽沉了。


    江無道盯著裴行知看了會兒,冷冷道:“年紀不大,脾氣倒硬。”


    裴行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重新閉上了眼,體內運轉《九轉》功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或許是因為斬情劍劍意的刺激,也或許是因為碎魂咒器不再壓抑體內魔氣,封魔印也已經消散,所以,短短三天時間,《九轉》功法已經迅速從第三層提升到第六層。


    江無道見裴行知對他無話可說,自然也不會在這裏多停留,他麵無表情轉身離開。


    離開關著裴行知的這間房間後,江無道去見了知歡。


    湊巧,他到的時候,知歡竟然醒了。


    她睜開眼睛,雙目無神地看著床頂上的花紋,聽到身旁有人走進來聲音也沒回頭,隻閉上了眼睛,顯然,她不想與江無道說話,也不想見他。


    可江無道在她身側坐了下來,安靜地看了一會兒她。


    知歡本以為江無道會說些什麽,但他什麽都沒說。


    知歡忍了忍,終於忍不住,睜眼時,那雙燕子眸裏盡是強撐出來的厲色,她問道:“那個孩子,你帶他過來了是嗎?”


    她了解江無道,說過的話必定會去做。


    江無道點頭,沒什麽可隱瞞的,“我把斬情給他了。”


    知歡一聽,呼吸一滯,眼淚瞬間下來,她氣得渾身發抖,想罵江無道卻都說不出話來了,隻看著他的眼神裏都是厭惡與恨意。


    江無道看著她,卻不受她的情緒影響,替她掖了掖被子。


    知歡無能為力,想想裴行知,便又哭了起來。


    好半響,她哽咽著聲音喃喃說道:“他此生有我們這樣的父母屬實不幸。”


    江無道垂頭:“皇辰書碎片我已經拿到了,到時我會用皇辰書力量破除陰陽羲契誓,還你自由,他也會救你。”


    知歡閉上眼,恨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虛弱不堪。


    江無道繼續說自己的話:“這本就是我和他欠你的,你不必自責。”


    知歡聽了,霎時睜開眼,卻情緒太過激動,再次陷入昏厥。


    江無道麵無表情地坐在床側看著她。


    而不遠處的另一處殿宇裏,裴行知握緊了手中的斬情劍,一直緊閉的眼睛忽然睜開。


    他眼中的金色在快速退去,重新變回清亮的黑色,他臉上的魔紋一點點消退,露出了有些不正常潮紅的臉。


    周身的魔氣在一瞬間被他盡收體內,眨眼之間,屋子裏幹幹淨淨。


    裴行知低頭,伸手捏了捏手裏的斬情劍,修長的指骨一點點攥緊,又一點點鬆開,斬情劍再也沒有和之前一樣,牢牢粘著他掌心,這把劍如今老老實實地被他握在手裏,任他為所欲為。


    他收起劍,抬頭就要往外抬腿,走出這封印結界。


    結果就在此時,一種熟悉的感覺從四肢傳來,裴行知感知到這種似是身體被人拉扯的力量,忽然彎唇一笑,迅速將斬情劍收進芥子囊裏,保證手中沒有什麽利器。


    如此,他安心地等待著接下來的事情。


    ——


    雲碧宮不引人注意的某間房間。


    此時,謝雲珩和嬰離兩個人正襟危坐在一旁。


    而楚魚則站在屋子中央,她還在地上鋪了一層地鋪,然後,第一百零八次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裴行知的名字——小裴小裴小裴小裴裴行知裴行知裴行知裴三哥裴三哥裴三哥!


    在楚魚麵前,還有幾座玉質雕像,雕琢的都是傳說中的神佛,是白天嬰離和謝雲珩去雲渺聖宮的交易坊市裏買到的。


    楚魚虔誠地雙膝著地,神態莊嚴,雙手合十,仿若祈禱的姿態。


    但等了一會兒,屋子裏沒有任何動靜,裴行知沒有被召來。


    謝雲珩急性子,等不住了,他一下站起來,道:“小魚,這已經是你今天第一百零八次召喚裴弟了,恐怕就算這陰陽羲契誓很厲害,也比不過江前輩,這實在是令人抱憾終身!”


    一旁的嬰離眉頭也皺緊了,想到自己被江無道嚇尿一事,立刻就說:“那姓江的實在不簡單,要不我們再努力挖地道過去?”


    謝雲珩就歎氣:“嬰弟,你這麽快就忘記了嗎,我們昨日試過挖地道,結果不知道怎麽的,被人拐到了另外一邊,咱倆差點把雲渺聖宮養靈獸的園子挖穿了,而且那還是靈獸排泄之地,咱們差點在那裏溘然長逝。”


    嬰離不願意再回憶昨天的地道之旅,他從芥子囊裏又掏出兩尊雕像,桃花眼撲閃撲閃,異常嚴肅:“一定是我們拜的神不夠多,這個是我從前花了大價錢求來的,今天也請出來獻給小魚用了,這個一定有用!”


    楚魚本來很冷靜,但第一百零八次失敗後,她就有點沮喪了。


    她想不通,陰陽羲契誓的召喚術怎麽忽然就失效了,她隻能有些委屈地想,是不是裴行知開始修無情道了,所以和她之間的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便淡了許多?


    此刻聽到嬰離這一聽就略有些離譜的話,楚魚都有些信任了。


    她轉頭看向嬰離,認真嚴肅地和他對視一眼,兩人一起點了點頭互相打氣,嬰離甚至站了起來,緩緩跪在了楚魚身邊。


    然後楚魚再轉頭看向那兩尊被嬰離鄭重地請出來的神像。


    謝雲珩被他們兩個之間的那種鄭重的氣氛感染了,不由自主說道:“那讓我們一起拜一拜嬰弟好高騖遠的神像吧!”


    他說著也站起來,緩緩跪在了楚魚另外一邊。


    三個人一起鄭重地拜了一拜,然後才朝著那尊神像看過去。


    楚魚更是心情緊張,然後她就看到了那尊神像手裏拿著一隻玉瓶,好像生怕人不知道這是尊什麽神像,所以,玉瓶上雕琢了幾個粗糙的字眼——送子觀音。


    楚魚:“……”


    她一口氣差點被上來。


    就知道嬰二哥不靠譜!


    嬰離神色嚴肅,還在說:“小魚,你信二哥,這一回一定行!”


    謝雲珩也跟著點頭:“小魚,嬰弟這麽赤膽忠肝,那就說明肯定行!不過這神像上好像寫了字,那四個字是什麽?”


    楚魚麵無表情:“送子觀音。”


    謝雲珩:“……”


    嬰離還在旁邊闡述這尊送子觀音的由來:“這可是我從一處凡塵的寺廟裏買來的鎮寺之寶,據說那寺廟特別紅火,隻要去拜過送子觀音的人回家都能懷上崽,要知道去那寺廟的婦人可都是身有頑疾的!”


    他單蠢的眼神裏是滿心滿意地虔誠的信任。


    謝雲珩不太了解這些,聽嬰離這麽信誓旦旦的語氣,便對楚魚道:“小魚,你就再試試看,你要相信嬰弟!”


    楚魚繼續麵無表情,秉持著事情已經這樣了,那就再召喚一次,事情再糟糕能糟糕到什麽程度?大不了就是召喚不來裴行知。


    她閉上眼,雙手合十,用無比虔誠的心情在心裏大喊——“小裴小裴小裴小裴裴行知裴行知裴行知裴行知裴三哥裴三哥裴三哥!”


    這一次,周圍的空氣扭曲了一下,一種熟悉的感覺充斥在周身。


    楚魚一下睜開眼,抬頭往上看去,杏眼睜大了幾分,然後看到了裴行知衣衫不整從眼前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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