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他們來不及。


    一群彪形大漢衝來,將父親圍起來, 往死裏打。又三個壯漢圍過來, 倆人將哭喊的母親拖走, 一人將小青寐扛在肩上,往室內密集人頭處走去。


    小青寐嚇得呆了。眼見父親被他們打得皮開肉綻,她忽然大叫起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殺我爹爹,不要啊!!”


    她越喊越急,可父親卻離自己越來越遠。終於,她哭得撕心裂肺——


    “不要!!不要殺我爹爹!!!”


    可是沒來得及。父親被他們活活打死了,母親和青寐被帶到了組織裏。


    然後,輕浮淫邪的笑聲響起,一群男子調戲青寐的母親。母親護著小青寐,反應冷漠且從容。男子們自覺無趣,便把她交給了組織老大。


    □□老大看見青寐母親的瞬間,眼中露出了驚喜之色,但他立即恢複鎮定,看了幾眼小青寐,道:“這女兒年紀多大了?”


    母親雙頰失去了血色。她停頓了片刻,便對組織老大露出了順從的笑。


    一個晚上,母親從組織老大臥房裏出來,抓住小青寐的胳膊,一路飛,一路用偷來的鑰匙打開了數道門:“女兒,快逃,逃得遠遠的。”


    小青寐道:“娘為何不和我一起走?”


    “娘被他們喂了毒,若是跑了,沒有解藥,會死的。”


    “那我和娘留在一起。”


    “如果把你留下,你會慘遭毒手!”


    “我會報複他們的!”


    “寐寐,你聽娘說。”母親蹲下來,忍著淚道,“這些人都是東皇炎湃的爪牙,你爹爹又沒了,我們母女倆,現在無力與他們抗衡。你若放棄了這次求生的機會,便再無人替你爹爹報仇了。”


    小青寐哭了起來,哭得連尚煙都能感到胸腔發疼。


    “別哭了,乖。”雖是這樣說,母親自己卻哭了起來,“寐寐,答應娘,勇敢地活下去。若真的非死不可,也要死得有尊嚴,知道嗎?”


    “我一定會變強,我會回來救娘的!!”


    身處亂世,昏君當道,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小青寐根本無處藏身。她逃出去以後,四處打聽,得知最大的黎行者組織與東皇炎湃無關。相反,他們不與炎湃勾結,炎湃多次想鏟除他們,都沒能成功。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小青寐以左陽氏優越的體格、戰鬥力,驚豔了八宗盟老大,加入組織,成為了年齡最小的黎行者。


    然而,她才接下第一個任務,便從同僚那得知,母親孕中自殺了。


    小青寐心道:“我要替父母報仇。我一定要報仇。我要報仇。我要變強,我要報仇。”


    孩子的心聲持續在尚煙意識中回蕩,憤怒而痛苦,帶著打落牙活血吞的決心,令尚煙感到心驚。


    這時,意識突然中斷,尚煙又被拉到另一段記憶中。


    萬人朝拜中,東皇炎湃站在泰羅宮高台之上,做了一件極為恐怖的事:他命人運來五個銅版雕像,均是不同的魔族塑像,大小不一,體態各異。他施展赤炎術法,將這五個雕像燒成液狀,重新捏造成一個完美的魔神男子。


    在場人中,大魔都不由自主顫抖,更別提下等魔族。


    青寐混在人群裏,也感到寒毛直豎。


    所幸,身邊有人陪伴。


    那人手指極美,輕輕拍了拍青寐的肩,連指尖的觸碰,都充滿了柔情。


    “對不起,冒犯了青寐姑娘。”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隻是覺得,你有些受驚。但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陪著你。”


    “陪多久?”


    “青寐姑娘想多久,便多久。”


    “那我若說了要你陪,卻不來呢?”


    那人輕輕笑了一聲,道:“既已約定,那縱使死了,我也會留在原地,一直等你。”


    若是尚煙,多半會表示感謝了。但此刻她在青寐的魔核中,卻能清楚感到,青寐心中隻有重重的防備和懷疑,和無法自控地被對方吸引,於是,脫口而出的語言,也都是嘲諷。


    “你在胡說什麽,死了還怎麽等?”


    “若我先你而去,便不去投胎,在奈何橋等你。等你尋得我為止。”


    “無聊。”她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隻會念些會詩共詞,說些會賦與歌,花言巧語,繡花枕頭。離我遠點。”


    青寐心道:“崇虛寧桓,無恥之徒。奈落誰不知道他表麵才高八鬥,文質彬彬;私下卻風流浪蕩,朝三暮四。我若是著了他的道,那我便真是丟了腦子了。”


    尚煙道:“紫修,紫修。”


    紫修道:“怎麽了?”


    “你可聽說過‘崇虛寧桓’這人?”


    “聽過。月魔域的詩畫聖手,繈褓時會作詩,稚童時會作畫,幼時成名,天縱奇才。”


    “哦……好。”


    “怎麽了?”


    “我在青寐姐姐的記憶裏遇到他了,不過沒看到他人。”


    雖然記憶是混亂的,但尚煙能明顯感覺到,在崇虛寧桓出現前後,青寐的人生明顯被割裂成了兩部分。


    在他出現之前,青寐父母之死如噩夢,一直困擾著青寐,也令尚煙感同身受。悲痛的記憶一如埋在墓碑下的死者,不管墓碑如何莊重體麵,下麵的屍首都已潰爛不堪。隻要重新喚醒,無異於揭棺取屍,徒增痛苦。


    但他出現之後,奈落似隻剩了繁花飛舞的美景。


    一日,尚煙按照青寐的指示,從窗口翻身跳出,在半空中消失,又出現在街頭,魚龍混雜之處。


    街頭的泥牆上,張貼滿了不斷交叉重複的兩張畫,一直延伸至街道的盡頭。兩張畫都是魔族男子的半裸肖像,隻不過一張是醜陋禿頭,肥頭大耳,大腹便便,帶著一些下等魔族的特質,下方寫著“雜種”;另一張是長發飄飄的美男子,寬肩長腿,腹肌勁瘦,下方寫著“純種魔神”。


    東皇炎湃踐祚後,非但未能平定內亂,安撫民心,反而加大了暴*政力度。其中,推崇純淨血統,便是他最為上心的一件事。


    現下,魔界七虛域中,炎湃占其三,並在其統治範圍中,推出了新的《炎湃婚律》,有一條規定:大魔,既魔神與修羅,絕對禁止與下等魔族通婚。


    炎湃認為,大魔是至高無上的。在六界之中,隻有神族能與其相提並論。其它種族都是低劣的,隻配當奴仆。而人、鬼、妖、靈,跟飛鳥魚蟲沒區別,甚至還要更糟。因為,除了鬼,他們都可以和大魔繁衍後代,這隻會汙染上等的血脈。若是如此,魔界將淪落回到史上最飽受欺淩的時代,再也無法與神族相抗衡。因此,他才製訂了那樣的婚律。


    連學府也在宣揚同樣的觀念。在魔族孩子的課本裏,甚至引用了東皇炎湃著作《大鵬歌》裏的一段話:“物競天擇乃乾坤之法,與乾坤相抗衡,終將亡國滅種。”


    青寐心道:“我的敵人,竟是如此一個瘋子。到底何年何月,才能複仇……”


    青寐漫步在街上,路過了璨幽園的紅線角。


    忽然,熟悉的聲音響起:“青寐姑娘,數日不見,近來可好?”


    聲音雖溫潤如玉,但當那聲“青媚姑娘”響起的同時,尚煙也明顯感到,胸腔中,那連跳到幾十丈外都寧靜如水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青寐心道:“他來了。真煩人,我在高興什麽?為何我最近總是想到他,又總是思潮起伏?我真不喜歡這樣。這不是我。”


    但按照青寐的意願轉身後,尚煙卻立即知道了原因。


    翩翩少年身著紅衣,手持折扇,正靜立於千樹桃花前。


    他的紅袍濃烈似火,華貴絕豔;紫眸卻清淡如水,優雅柔情。


    遠看是桃樹攢紅雲,近看是花瓣落成雪。一陣風吹過,卷起滿地“花雪”,飛揚繽紛,吹亂了少年鴉羽般的鬢發,點綴了那雙微醺迷人眼。


    崇虛寧桓微笑道:“我見青寐姑娘一直在看那些魔神畫像,便有些好奇,姑娘喜歡怎樣的男子?”


    色如桃花,鬢發如鴉。


    他隻是站著,已似一幅畫。


    這一開口,栩栩如生,還得了?


    尚煙對靈犀珠驚道:“我的天,這崇虛寧桓是哪來的天下奇絕美少年!”


    紫修冷冷道:“煙煙,你是去辦正事的,老盯著個畫家做什麽?”


    尚煙清了清嗓子:“哦哦,因為青寐姐姐為他意亂情迷,卻不知原因,反應太也遲鈍了。我說,生成他這樣,還有這般儀態,怕是什麽也不用做,便有無數女子往他兜裏塞銀子。”


    紫修聲音變低了:“你說什麽?”


    尚煙道:“但是,什麽崇虛寧桓,哪能跟東皇紫修比。隻論帥氣、清冷尊貴之氣,我們紫修都可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紫修道:“嗬。”


    尚煙暗自吐了一口氣。紫修這大醋壇子,剛才嚇死個人了。


    青寐心道:“唉,好煩。看到他便好心煩。”


    但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話。


    她轉過身,臉上笑著,道:“我不知道自己喜歡怎樣的男子,但自己不喜歡怎樣的男子,我甚是清楚,與這位畫家兄台在此分享,聊以慰藉:我不喜歡油嘴滑舌死纏爛打的癩皮狗,我不喜歡自詡風流的浪蕩子,我不喜歡長得跟花一樣秀氣、睫毛比女人還長的娘娘腔,我不喜歡男人瘦高纖細如同竹竿,我不喜歡愛畫畫的男子,我不喜歡除了筆杆子戰什麽仗也打不了的文弱書生,我不喜歡搖扇子自以為學問高深的雅骨頭,若他以為隨口吟詩作賦便能讓少女芳心萌動,一半兒斯文一半兒下流,那便更加討厭了。對了,我還不喜歡權貴家族的魔神子弟。對了,我特別討厭男子腰間掛玉簫。”


    聽到此處,崇虛寧桓紋絲未動,隻眼睛轉了轉,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羅刹玉簫,又抬眼對她淺淺一笑,用扇柄敲了敲手心:“青寐姑娘,好眼力。”


    她隻默默望了他一會兒,平靜道:“你去死。”


    “若能死於牡丹下,求之不得。”


    青寐翻了個白眼,閃身消失在了他麵前。寧桓在她消失之處嗅了嗅,微微一笑,展開扇子輕搖起來。


    崇虛寧桓並不是青寐所謂的娘娘腔。隻能說,相較“俊”,他更適合“美”一字,而且不是觸目驚心的美,而是能觸動人心底敏感之處的美。有妖的勾人,又有仙的清冷,可他偏偏是崇虛氏的魔神。


    他的矛盾之處,不僅於此。寧桓麵皮生得秀氣,字卻英氣,硬瘦嶙峋,頗有風骨。


    對此,青寐還是嘲意滿滿:“你或許是個男人。”


    寧桓想也不想便道:“我男人的地方多了去,以後你慢慢會知道的。”


    青寐表麵笑得不屑,心裏卻亂了好一陣子。


    記憶又開始進入混亂與黑暗。


    尚煙的腦海中,青寐的聲音響起,清冷疏離,卻隱約透露著無奈和悲哀:“這場感情以戲謔調情起頭,好似世間所有逢場作戲的開端。結束時,也是幹幹淨淨,似逢場作戲,無聲散場。如今回想這一切,隻覺得有些諷刺。因為,在這逢場作戲的頭尾之間,我竟曾動真格過。真是夠蠢的。”


    畫麵一轉,尚煙進入到了一個夜晚。


    此夜風月情濃,透死忘生。後夜逐深,情急欲重。


    青寐折服於寧桓的魅力,沒得到他的任何承諾,便讓他得手了。


    第二天,她本以為起來時,他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一雙白皙勁瘦的胳膊從身後抱住她,將頭埋在她的後頸中。


    在青寐的耳垂後,寧桓留下最溫柔的聲音:“寐寐,你看,今年這花三月便開了,不想如今八月仍不謝,如此濃得化不開,想是天地也知了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青寐絳紅色的瞳仁中,透露出了一絲希望的微光。


    “嗯,我好開心。”寧桓輕吻她的耳垂,便穿好衣服,起身出去。


    青寐也跟著坐起來,但沒有挽留他,隻目送他頭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她將頭靠在床頭,閉上眼,長歎一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卻多情(下):魔界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子以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子以澤並收藏明月卻多情(下):魔界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