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閑視線移到黎願小小圓臉上,微微一怔。


    黎願的眼瞳是灰白色的,毫無生機,她是一個盲女。


    薛靈秀道:“大姐。”


    “嗯。”黎建業道:“你們先坐。招待不周,望不要介懷。”


    雲閑一邊坐,一邊心想,這要是還叫招待不周的話,那全天下就沒有什麽周到的宗門了。若是哪天大家要去劍閣做客,她冥思苦想,也隻能想到要多做一道燒鵝……


    那頭的長桌上擺著什麽,雲閑錯眼望去,竟是一個又一個密密麻麻的玉瓶、方盒,藥草清新之氣溢滿整方桌子,而每一個容器上,或粗糙或精致,都鐫刻著妙手門的門派徽征。


    金絲銀草隨風舒展,泛著神秘光澤。


    奇哉怪哉,妙手門重的是醫,不是藥,藥是輔佐醫修行醫的手段,極少單獨拿出來售賣。就算是取出售賣,也頂多是一些普通的金瘡跌打、風寒腦熱藥,可觀現在桌上這般靈氣,容器內裝的絕不是這些普通藥物。


    有人在看她。


    雲閑閃電般朝視線投來處看去,黎大掌門正看她,笑意些微。


    看來,黎建業現在歸來宗門不僅僅是為了什麽禮節,什麽招待。有要事發生,她才會趕回來。


    “阿秀回來了?”黎祖奶奶暫時停下戰火,急切道:“你們去靈虛門了?抓到人了嗎?找到阿誠的遺體了沒有?我那苦命的阿誠,都已經那樣了,死之後還要被折辱。該死的靈虛門,遲早被我一扇搗毀!!”


    薛靈秀剛想說“沒找到”,那小侍又匆匆過來匯報:“稟報掌門,管事的遺體找回來了!”


    “哦?”黎大掌門問:“在哪裏找回的。”


    小侍麵露難色,也是一頭霧水:“突然消失,之後便突然出現……寒庫守衛甚嚴,在場的弟子沒有一人發覺動靜。”


    “好。”黎大掌門一頓,道:“我明白了。祖奶奶,這回,你可滿意了?”


    “什麽滿意?!”黎祖奶奶道:“這般作態,實在目中無人,我定要讓靈虛門那群人付出慘痛代價!”


    “能做到這種程度,怕不是靈虛門所為。”黎大掌門道:“況且,我們也沒有證據……”


    黎祖奶奶勃然大怒:“什麽沒證據?!事情不是一看便很明了?!我的雙眼便是證據!!!到底要我怎麽說你們才能知道,我是對的!”


    眾人:“……”


    “算了!跟你們根本說不通!都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還不知道你們!”黎祖奶奶好不容易放過了這個話題,又一轉,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你這個師尊根本便不會教徒弟!小願她那麽小,天天讀書,腦子都讀壞掉了。要是在入門考核輸給山下那群孩子,妙手門的臉麵要往哪裏放?!不行,你別教了,拿來我教。”


    黎願沒說話,眼睛滴溜溜轉。


    雲閑看出來,其實這個小姑娘也有點想出去玩,但是不好意思說,現在正在偷偷開心。倒不是為了祖奶奶和師尊吵架開心,是那種,在繁忙的上課時間中,正巧老師被人拉出去吵架,這自由的一刻鍾雖短,卻跟偷來的一樣,又怎麽能不開心。


    黎大掌門默然:“…………”


    真是,慘不忍睹。


    說,是說不通的。頂嘴,是不能頂嘴的。若是哪裏語氣稍重一些,黎祖奶奶就祭出“當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算你奶奶站在這裏也不敢這麽跟我大小聲”、“嫌棄我老不死的沒用就直說”等三板斧,實在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無懈可擊。雲閑甚至都找不出破局之法,除非答應她的要求,不然誰也沒法讓她停了。


    可黎大掌門,又怎麽能是等閑之輩。


    突然,黎建業眉關一緊,麵色瞬間毫無血色,慘白如紙,嘴唇青黑,捂住胸口,陡然吸起氣來。


    黎祖奶奶一頓,立馬慌道:“黎大,怎麽了?!怎麽了?你又不舒服?!別嚇祖奶奶,這麽大歲數了禁不起嚇!!”


    “無事……”黎建業露出淒美但堅強的神情,閉眼虛弱道:“隻是突然……有些難受……”


    眾人在傳音陣中雲嗑瓜子半天,突然風雲變幻,都驚了一瞬,雲閑剛要過去,手腕便被薛靈秀的折扇一壓。


    薛靈秀唇微動。


    “無事”。


    “怎麽會這樣?!不是說至少三月內都不會再發作的嗎?!!”黎祖奶奶立馬撲過去,便要伸手去探黎掌門之脈搏,黎掌門像是痛的狠了,手臂脫力垂下,不巧避開了她的手指。


    “祖奶奶,這樣下去不行。”薛靈秀過去,肅然道:“藥房裏正在煎藥,能否過去催促一下?這邊有我看顧,拜托你了。”


    “好,好!我馬上過去!”黎祖奶奶一個箭步跳下座椅,長長白發瞬間消失在風裏:“黎大,等我!!”


    “……”


    “……”


    “……”


    “好了。”黎大掌門再度坐直,麵不改色道:“現在可以說正事了。”


    眾人震撼:“……”


    這是何等絲滑的演技,千錘百煉之下莫過於此啊!!


    但是徒弟黎願就在旁邊,讓她看到師尊這般,難道不會有點毀形象……


    “師尊,果然練武還是有用的。”黎願羨慕道:“我上次裝病想逃課,一下子就被二掌門抓住手腕了呢。哇,躲都躲不開!太快了,我都沒看清!”


    黎建業笑道:“徒兒,待你當上掌門,再考慮在妙手門內裝病這一行為罷。”


    要說正事,這天真爛漫的小徒弟應該是不能待在這的。隻是黎願也是好久才見師尊一次,有些戀戀不舍,開始絮絮叨叨閑話家常,眾人默默聽著,沒人出口讓她先回避。


    雲閑聽黎建業穩重嗓音,心思卻不由飄到了其他地方去。


    三個掌門的說話風格各不相似,那,所以,薛兄這刻入骨髓的陰陽怪氣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總不能無師自通啊!


    那頭,黎願正委屈道:“師尊,我好好的在那裏擦針,有個同門突然跑過來說我是醜八怪,長得好可怕。真是奇了,我都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他幹嘛突然罵我?我長什麽樣,和他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他生的。”


    “哦?還有此事?”黎建業笑如春風,安慰道:“不要放在心上。或許是近日早春回暖,讓他心情焦躁,有火毒之症了。來,師尊教你如何解。靜心草一錢,鼠尾草半錢,六香花兩瓣,再加入銀鐮一捧,煎至沸騰——下次見到他,趁熱潑他一頭即可。學會了嗎?”


    黎願:“嗯!”


    雲閑:“………”


    原來是你啊!!!


    第162章 醫者不自醫(四)


    再關懷了一番黎願的學業之後, 小徒弟終於肯走了。


    臨走之前,還乖乖向眾人一一道別:“雲閑姐姐,阿秀哥哥……我先去練習了,再見!”


    她雖然眼盲, 但卻聽覺異常靈敏, 在跟人說話時,直直麵著對方的方向, 喊人名字也無一錯漏。


    “好, 去吧。”雲閑奇道:“你怎麽都知道我們的名字?”


    按理來說,一行人來妙手門並未與黎願見過麵啊。


    “全宗上下都知道呀。”黎願理所當然道:“雲閑姐姐, 你隨便出去拉一個師姐師兄問問,也都知道的。”


    雲閑:“……”


    她開始懷疑這三個月薛靈秀是不是就光在妙手門罵他們了。早上一聲死雲閑, 晚上一聲臭禿驢。


    “快去吧。”黎建業道:“明日還要將功課給二掌門檢查。對了,路上若遇到祖奶奶,跟她說掌門沒事, 正在靜修, 明日再來。知道麽?”


    黎願道:“明白!”


    稚氣未脫的嗓音消失在風裏, 她腕上的那條紅繩履行了探杖的功能, 一點一點探著前方,但她在妙手門內待了這些年, 對地勢了然於心,不僅不用探, 甚至還開始蹦蹦跳跳,看起來心情甚好。


    果然還是個小孩啊。


    大殿內寂靜一瞬,黎掌門將視線收回, 緩緩道:“你們方才去靈虛門了?”


    “是。”薛靈秀將方才所得之事一一說罷, 黎建業垂眼傾聽, 指尖在扶手上微微敲打,沉吟道:“這倒是與我想說的不謀而合了。”


    雲閑心頭一緊,道:“黎掌門,你對魔教一事有所了解?”


    “鍛體門魔人一事鬧得如此大,南界消息靈通,又怎會不知道。”黎建業輕咳兩聲,道:“更何況,黎沛到如今還是沒能康複。”


    “什麽?”薛靈秀蹙眉道:“三姐不是沒事嗎??”


    黎建業抬眼,用看小輩一般的溫和眼神,道:“那是用來安撫門內和壓製門外的說辭。一個醫修,再清楚不過自己的身體,診不出來,不代表她無事,隻能說明我無能。她若是當真無事,你回宗幾月,便不會見不到她了。”


    她竟是直接將事實說出,看來也是信任相托,雲閑道:“願聞其詳。”


    黎建業道:“當初我得知魔人一事,便在想,若我是幕後黑手,現在這種方式還是效率太低。雙拳難敵四手,隻要處處戒備,再在事情爆發時及時鎮壓,就算有傷亡,也不會太多。笑麵佛陀如此,還能說是另有所圖,意不在破壞,鍛體門一事更是將這個缺點暴露的淋漓盡致——說到底,若不是有南榮紅這個意外,姬尚根本翻不起多少風浪。”


    “……等等。”雲閑聽出了弦外之音,“您聽到的,是這個版本?您又怎麽知道,笑麵佛陀與魔有關?”


    現在外界流傳的版本是南榮紅入魔殺盡全宗高層,聽黎掌門的意思,她竟是了解始末。更別提更早遠前的笑麵佛陀了,現在大多人隻知她練邪功鑽了牛角尖。


    “稍稍推測一下便能想出了。阿秀在外東奔西跑,做長輩的自然也要多了解。”黎建業淡淡道:“你不必擔心,此事真相知道的人不多。即便知道,也不會傳出口,畢竟塵埃落定,現在說對我並無好處。”


    雲閑道:“黎掌門,我沒有擔心。我隻是驚歎,畢竟我很少見到比較聰明的人。”


    黎建業:“……”


    實在是太真誠了。這孩子,能處。


    “說回正題。”黎建業道:“我方才說,若我是幕後黑手,定然不會繼續這般做。現在各門各派都已然收到消息,對自宗有潛力的弟子看得比眼珠子還緊,再想趁虛而入,已是不合時宜了。”


    祁執業擰眉道:“掌門的意思是?直說即可。”


    他雖然平時說話嗆人,但對長輩還是比較客氣禮貌的。但雲閑懷疑他這般叫人掌門,是記不住人家名字。畢竟直到現在祁執業還管姬融雪叫姬小雪。


    “醫修世家,自然以醫修的角度來看問題。”黎建業雙眼冷沉,道:“這世上最難攻克的從來不是單一的疑難雜症,而是……瘟疫。”


    眾人心神霎時一震。


    “若是將魔種當做是一場流行病,在中低修士甚至普通人身上迅速散播開來,那結局當真是不可設想。”黎建業道:“若是有更多情報就好了。入魔,要如何入?心智堅定者可能抵擋,又要如何堅定?是否根據修為高低有所不同?這些標準現在無一得知,既然無從得知,防範也是無稽之談了。”


    “在這件事真正發生之前,我們沒有辦法得知。”薛靈秀道:“可……”


    待到發生,也很難來得及了。


    “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價。”黎建業道:“想要扼製源頭,目前既然猜不透,做不到,便隻能盡量讓代價小一些。”


    雲閑思索片刻,方抬頭:“大掌門,你會這般想到流行病,難道是因為黎沛前輩她……”


    “她一直說體內似有異變,我的確診不出來。但,為了穩妥,我先讓她這段日子不要與外人接觸。嚴加看管起來,若是有什麽動靜,我立刻便能知曉應對。”黎建業道:“我這般想,還有一個原因——你們也看到了,這桌上的藥瓶。”


    眾人視線看向那道長桌。


    “這麽多藥,種類也不一。”薛靈秀走去,打開一瓶,將藥丹在指上碾碎,有些刺鼻的草藥味道令他微微一蹙眉,嫌道:“這麽多雜質不處理幹淨,也好意思出來賣?”


    什麽意思,喬靈珊愕然道:“啊?可這上麵,不是妙手門的印記麽?”


    “這便是我要將這些東西帶回宗內的緣故了。”黎建業起身——這還是一行人第一次看到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是什麽模樣,出乎意料的,並不是特別高挑,甚至有些瘦弱,與她的氣場兩相矛盾,她將另一隻玉瓶拿起,道:“妙手門從來沒有賣過這些靈藥。”


    “想來你們一路從南城進來,也看到了那些個‘宗門’。”黎建業眼瞼微沉,“此前,我不想過多幹涉,便是因為這些東西是禁不了的。花了大力氣將它們逐個鏟除,對方換了個皮便可以卷土重來,若是見一個鏟除一個,妙手門成日便不要做其他事情了。再者,說句不好聽的,這些宗門雖然行事讓人厭煩,但畢竟並未傷天害理,騙取錢財,不至於使人丟了性命,所以,我便睜隻眼閉隻眼,偶爾敲打一下讓它們不要太過火。”


    “但,”雲閑皺眉道:“那些什麽‘抄手門’的,現在正在借著妙手門的名頭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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