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宿遲道:“陷阱都在門內。”


    果不其然,雲閑方才踏出一步,便聽到腳下傳來極細微的“咯噠”聲,淬滿了毒的箭陣帶著厲風襲來,陣陣連環相扣,密不透風,但雲閑拔劍途中,腦海卻陡然閃過一個想法。


    這陣法,比她想象的要弱太多了……當然,也有時間變遷的緣故。隻是,還是太弱了。這些東西到底是防外麵的人進來,還是裏麵的人出去?


    半柱香後,地上落滿了箭矢匕首,二人很快便結束了這場沒什麽懸念的戰鬥。


    “越來越覺得好奇了。”雲閑歪頭道:“再往內走一些試試?”


    宿遲頷首。


    愈往內走,雲閑愈是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空曠的大殿中,舉目隻有漫天石壁,看不見任何色彩,沉悶如障目之葉,但實則內裏東西一應俱全,雲閑甚至看見了石灶鍋爐,現在嚐試著還能點得著火。


    “這些東西都是用與傀儡相同的石料做的。”雲閑道:“這是被關在這裏,了無興趣,隻能做做手工給自己添家具?”


    宿遲道:“方才門前那陣法,分神期便可打破。”


    “那可真是奇怪了,這種水平的陣法,能攔得住祭壇主人麽?”雲閑沉吟道:“若是連分神期都不到,何必興師動眾用這麽一座地下宮殿來拘。”


    她一邊走,一邊指尖漫無目的地觸到石壁上微微起伏的粗糙部分,突然一頓,抬眼,與宿遲異口同聲道:“石傀儡!”


    石傀儡不會還手,沒有任何攻擊性,雖說行動靈巧,但再靈巧也隻是比常人要靈巧,並無能夠闖過重重陣法的修為和獨屬於人的應變能力。


    “方才一探,那陣法還是完整的,並未遭人破壞。”雲閑蹙眉道:“所以,是有人來過這裏,出去的時候順帶也讓石傀儡跑出去了?”


    又是誰捷足先登?


    宿遲並未答話,而是蹙眉看向她指尖。


    雲閑有些莫名,便見他拉開自己手臂,勁風橫掃,將石壁之上覆蓋的沙土抹去,顯露出了其下模糊的壁刻,隱隱能看出是幾段斷斷續續的畫麵,還有兩三行辨認不清的古老字跡,筆觸頑劣,筆鋒飄忽,看上去像是孩童隨性的亂塗亂畫,一路蔓延到石殿深處。


    “這個格式,很像我兒時經常看的那種連環畫。”雲閑半蹲,試了試高度,“最趁手的高度若是在這裏的話,刻畫之人身材嬌小,又或者確實年紀稚嫩。大師兄,你認得清這字麽?”


    古字比起現在要複雜許多,字形字體有諸多不同,宿遲點頭,也微微俯身,平淡讀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妖怪……”


    這連綿不斷的壁刻正如連環畫一般,講述了一個名為“妖怪”的女孩的故事。


    妖怪之所以叫做妖怪,便是因為她不僅長的不好看,臉上好大一塊胎記,還生下來便沒有人要,寒冬臘月時被人撿到,之後又被扔了三次,撿了三次,每一次都奇跡似的生還,生命力如斯頑強,而最後一次時,終於有人願意將她留下來了。


    話語歡欣鼓舞,語氣極為活潑,但相對應的壁刻上,女孩被關在一個巨大的鐵籠裏,旁邊聚了不少神情詫異的小孩,她雙手握著鐵杆,笑得極為開懷。


    “妖怪喝著露水長大了,在靈根檢測中得到了第一名。她很高興,連夜做出了第一個‘朋友’。朋友的胸懷寬廣,不會因為妖怪的醜陋而生氣,沒日沒夜地陪著妖怪,可其他人好像並不喜歡妖怪的朋友。”


    壁刻上她的“朋友”是一隻看上去極為粗糙的傀儡,隻畫了一張血紅的咧開嘴巴,再往前行一步,這隻傀儡四分五裂,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名為妖怪的女孩坐在籠子裏號啕大哭,周圍的形形色色的人們指著她悲痛欲絕的臉,捧腹大笑。


    麵容模糊,宛若魔鬼。


    再後來的幾副壁刻,筆觸開始淩亂了。


    “妖怪的眼睛裏流出了水。所有人都告訴妖怪,這叫做‘笑’,是人在喜悅中才會發出的聲音,大家最喜歡看妖怪笑了!一定要多笑、常笑、一直笑,這樣大家才會喜歡妖怪!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妖怪不能哭,妖怪隻能笑,可眼睛裏的水怎麽流也流不幹,傀儡也怎麽做也做不完。”


    壁刻裏的女孩轉移到了現在的地下宮殿中,周圍全是傀儡殘骸,陣法書譜,沒日沒夜亮著的熒珠,附近看守的麵目模糊的人,她的麵上還是那痛苦不堪的神情,手上的動作卻十足輕快。


    雲閑的眉頭蹙了起來。


    她似乎聽到耳後傳來些微的風聲,不知從何而來。


    “終於有一天,妖怪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妖怪偶爾也想哭,不想笑。可朋友們不允許,朋友們說,他們隻要看到妖怪笑,不許看到妖怪哭!”


    宿遲的指尖落到最後一幅壁刻之上,他緩緩頓住了。


    這一幅壁刻之淩亂,簡直到了讓人頭疼的地步,讓人懷疑這壓根就是信手亂刻。可便是越湊近去看,便越覺得心驚:


    “妖怪”站在宮殿之中,渾身浴血,麵上卻是個燦爛的笑臉。自然,在她的意識中,這個笑臉代表的是“悲傷”——如果她腳下不全是骨碌碌堆疊著的人頭的話。血淋淋的人頭堆成了一座塔,塔尖上那人臉上還是驚恐萬狀的神情,旁邊的哀喜傀儡靜靜站著,頭還沒裝上去,隻有一副單薄的軀體。


    她厭倦了,於是將所有人都殺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妖怪要讓所有朋友都一起笑!!看,大家笑得多開心呀,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雲閑哽住:“………”


    這也太地獄童話了!!!


    難怪這傀儡如此精巧,她此前還在糾結這石料究竟是怎麽組成的,難道是有什麽得天獨厚的源地,現在看來……把人殺了腦袋裝上去,這何嚐不是一種裝載靈骨呢。


    頭骨,怎麽不算骨?


    雲閑都不太敢想那天偷她熒珠長袍的傀儡麵後究竟是什麽東西了,可能是姚星的什麽曾曾曾曾祖宗吧,保養得挺好,到現在還那麽活潑。


    “星衍宗靠她製成的傀儡橫行四界,她最後用傀儡將星衍宗滅了門。”如此看來,一些事件便可串聯起來了,雲閑短促道:“正是因為此時,盛極一時的星衍宗陡然斷代,技藝無人傳承,最後由北界的旁支依靠一些殘羹剩飯再度組建宗門,這也就是現在的星衍宗……”


    不對,可還是有哪裏不對!


    “這幅壁刻上的花,名為滄藍。”宿遲指向壁刻一角,道:“隻有北界才能生滄藍花,它在東界壓根無法生存。”


    “這一切事情都發生在北界,現在祭壇卻首次在東界出現。劍神,傀儡,陣法……”


    雲閑尚在思索,就聞宿遲一聲急促的:“小心!!”


    耳後呼嘯風聲就此襲來,雲閑神情一厲,閃身掠過,迎麵擦過一道龐大壯碩的手臂,重重擊打在她身側的石壁之上!


    一陣塵土飛揚,雲閑冷笑一聲,往後看道:“你的力量不錯,但速度和靈活都太差……這什麽東西啊?!”


    她不是問麵前這明顯一看就是巨型石傀儡的東西是什麽,而是隨著石壁的被破壞,裏麵竟然露出來幾截森森白骨,像是早些時候就被砌進去的,雲閑回過神來,拉著宿遲便往裏頭跑,喘氣道:“她到底殺了多少個啊?!”


    本來以為人頭塔都拿去做傀儡了,現在一看,估計星衍宗滿門都在這牆裏了!挺省建築材料啊!


    還有門口那陣法……雲閑本以為她專精傀儡,自身修為便沒那麽重要了,所以強度才隻有那般,主要是為限製傀儡,可現在看來,還有一種可能,便是當初的星衍宗覺得她修為隻有那般。


    “數不清了。”宿遲的劍氣依舊對這石傀儡毫無效用,他沉穩道:“應當是殺到沒人的程度吧。”


    肉眼便能看出來,上古的星衍宗偏向傀儡機械,每種傀儡各司其職,現在追著二人跑的便具有攻擊性,實力極高,比人還靈巧,不怕痛不會死,十分強悍。可現在的星衍宗,更傾向於輔助陣法,傀儡已經成為一種較末流的第九道了,沒有門人會將它當做主業來修,但凡當初有一個人傳承都不至於此,看來當年是真的殺到了無人可殺,隻留下偏係旁支的地步。


    雖然挺可憐的,但雲閑還是忍不住想,你說你沒事惹她幹什麽,這兒一開始是為了囚禁“妖怪”用的,為掩人耳目才叫做“祭壇”,結果後來真變祭壇了,熒珠一照還能拍個全家福。


    之前還一直有人推測此事與魔有關,可至少現在看來,是真的和蚩尤一點關係沒有,隻能說,做人留一線啊。


    師兄妹一路橫衝直撞,兩人運氣都不算太好,又或者是宿遲被雲閑給帶衰了,期間碰壁無數:


    “不行,前麵沒有路了!”


    “無事,換一道走。”


    “這也是死路!”


    “那便不走路了!”


    宿遲冷眼提劍便斬,轟隆一聲,直接打通到另一間偏殿,閃掠的風聲中,雲閑的確看到了不少散落的靈寶法器,每一個放在乾坤拍賣場裏都能賣出天價的東西,就這麽丟在地上,像垃圾一樣被掃在一起。


    可隨之而來的,還有角落裏不斷複蘇的傀儡們,它們在此處足足沉睡了千年,現在驟然被喚醒,動作還有些僵硬,眼底閃出茫然的紅光。


    “她有這種傀儡,若是主動驅使,想出去完全沒問題。”雲閑避開投擲來的長矛,還在斷斷續續道:“我想她隻是不願出去,或者說,比起在地上,她已經習慣在地下生活了。”


    再者說,對她一個笑不知笑、哭不是哭,行為舉止極為怪異的人,她遇到的人定然都隻會恐懼驚疑,唯一能算得上朋友的,也隻有一個劍神和用人做出的各色傀儡。隻是劍神到底是怎麽和她交上朋友的??雲閑記得野史裏劍神也曾經滅過一個不詳名諱的宗門,不知是不是同樣都有豐富的單刷滅門經驗……罷了罷了先不想了!可能要逃不開了!


    雲閑之前在蓮座時還嘲笑即墨姝打穿牆的行為是挖礦小子,現在被弄得灰頭土臉,都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大師兄,我們現在去哪?”


    宿遲胸膛起伏,道:“到了!”


    “什麽到了?!”雲閑道:“到哪兒了?!!”


    腰身一緊,宿遲在傀儡夾擊之下,將她攬住,往某個方位準準拋去,雲閑隻感一股柔力托舉,不由望向四周——


    這遼闊的石壁之上,有好幾扇門,最中央的兩扇,一扇繪著劍閣的劍型徽征,另一扇則是一把側放的古琴,音波圍繞。


    劍閣和琴坊?!


    除了這兩個代表宗門,還有三扇門,隻是上麵畫著的圖案太過晦澀,雲閑確定自己從未見過,毫無印象。


    這幾扇門是通向哪裏的?有什麽含義?!


    隻是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每一扇門之前則是一張敞開著的棺材,泛著幽暗的光,材質看上去與石料如出一轍。


    她被托舉著輕輕自半空落下,徑直落進了劍閣門前的那張棺材裏。


    別說,這是還挺不吉利的。


    宿遲閃身過來,將她的棺材蓋蓋上。


    雲閑眼前一黑:“……”


    雖然這時候很不是場合,但她還是很想吐槽,妖怪前輩當真是領先潮流何止百年,她夢寐以求的滑蓋棺材板竟然在這個時候見到了,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眼前一片漆黑,但耳力依舊靈敏,雲閑能聽見棺材外的打鬥聲響,準確來說可能隻有大師兄要挨打了。


    外頭那些偷亮閃閃東西的傀儡不攻擊人,但靈智極高,護衛在祭壇中的傀儡便不一樣了,變蠢了,也變強了不少,方才短促交手,雲閑發覺那隻傀儡實在是很難纏。


    更何況,現在劍閣的劍氣對這些傀儡都是免疫的,也就是宿遲隻能閃避,不能出手,但人力再強也有衰竭,他總不能現場變成一把劍吧?


    這棺材材質與傀儡材質相同,能阻隔氣息,雲閑蹙眉細聽,發覺宿遲可能是進不了屬於琴坊的那張棺材,所以隻能在外抵禦,她心一橫,把棺材板一掀,道:“大師兄!”


    宿遲遞來一眼:“……你蓋上,我沒事。”


    “來來來,沒事。”雲閑拍拍棺材蓋,睜眼說瞎話道:“擠一擠還能擠仨呢!”


    仨什麽?仨小妖怪麽?


    宿遲仍是拒絕:“不必了。”


    雲閑祭出殺手鐧:“你要是再不來我就出來了。”


    眼前風聲一動,一道溫涼的軀體貼近,宿遲抬手,“砰”一聲將棺材再度蓋緊。


    狹小的棺木中,兩人的軀體緊緊貼在一起,呼吸交融,冷香浮動,雲閑的眼前一片黑暗,耳旁除了不太聰明的傀儡還在吱嘎吱嘎的尋找聲,便是近在咫尺的胸膛搏動,“咚咚咚”,沉穩有力。


    實在是太狹窄了,二人的腿手都隻能交疊著放,雲閑察覺到宿遲已經盡力在抬高身體,避免過於親密的接觸,隻是再抬,這背都要將棺材蓋給抵起來了。


    “再等片刻便好。”宿遲錯開她的臉,難得沒話找話,“它們心智不似人,沒有目標,很快便會離開。”


    他說話時,胸腔跟著震動,有點兒麻。再這麽貼下去有失體統,雲閑畢竟剛立下三十九歲禁止早戀的誓言,於是將自己偷偷挪開一點。


    她隻是微微一動,宿遲便立刻察覺到了,心跳聲竟然越來越快,咚咚咚像是在打鼓,眼看著便有點停不下來的趨勢。


    雲閑:“……”


    大師兄,我知道你又害羞了,可平日裏我能裝沒發覺,現在靠這麽近,有什麽風吹草動我要是還裝不知道是不是就過分了……


    傀儡還在外頭漫無目的地走動,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肯走,很長一段時間內,無人說話。


    竟然在這陌生的地界、急迫的狀態中,二人的小天地裏,產生了一股不合時宜的安寧。


    雲閑頸邊一涼,好像是宿遲額角的汗滴在上麵,她好像哪兒不舒服似的,又輕輕往後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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