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裴三郎躺在地上哎喲叫喚,跟女人的驚叫聲混合。


    程偃擋在裴讓麵前,指著裴三郎和婦人:“壞人,惡毒,壞人。”


    婦人又氣又惱:“你是什麽人,你知不知道我家老爺…”


    “吵什麽。”裴老先生一身藍衣拄著拐杖走來,他第一眼看到孫子臉上的巴掌印,周身氣勢頓沉。


    裴三郎縮了縮脖子,呐呐喚“爹”。


    裴老略過小兒子看向旁邊的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卻著一身水粉色的襖裙,跟年紀完全不符看著就不舒服。


    裴老扯了扯嘴角:“這妾室還留著?你倒是長情了。”


    婦人臉上又紅又白,既臊得慌又怕裴三郎真的厭了她。


    本朝有明文規定,不同身份的人納妾的數量不一樣,裴三雖然有一個舉人爹和當官的大哥,但他自身並無功名,是以他名義上隻能娶一位正妻,納一個妾室。


    但裴三家裏一堆鶯鶯燕燕,生了一堆孩子,孩子從父還好點,那些女人很多都沒名分,外人瞧不上裴三,有時候會故意揶揄裴三郎養了一堆妾室,意指裴三不挑,是色中餓鬼。


    也虧得裴家祖上有些家底,裴老又中過舉人,裴大郎君更是異地為官,否則裴家早就讓裴三郎敗沒了。


    婦人平複好心緒,屈身行禮:“兒媳給公…”


    “老夫的小兒媳早已去世多年。”裴老冷冷打斷她,這些年要不是裴老壓著,恐怕裴讓他娘的正妻之位早讓人頂了。


    不管裴三郎和他妾室的臉色,裴老直接讓管家將人攆出去。


    他這才看向孫子:“跟祖父來。”


    程敘言父子被請去花廳,對於剛才程偃護裴讓的行為,讓裴老有所觸動。


    程偃雖然看著渾渾噩噩,但心性單純如稚兒,比他那個不成器的小兒子好多了。


    裴讓跟他爹不睦在縣城也不是秘密。


    去歲冬日裴讓在外社交,行蹤都傳回裴三郎的妾室耳中,可不就急了。


    如今那妾室跟著裴三郎一道來家裏,除了故意激化裴讓父子之間的矛盾,還想把自己兒子也送來裴老身邊聽學。都是孫子,裴老憑什麽那麽偏心。


    若是裴讓他娘的死與那妾室沒有絲毫關係,裴老還真不至於此。可有那樣一個娘,再加上裴三也是攤爛泥,裴老實在對裴三郎家裏的其他孩子生不出喜歡。


    他最開始把裴


    讓接到身邊,也是對小兒媳愧疚更多,好好一位女子被他小兒子禍禍了。


    後來裴讓聰明可愛,祖孫朝夕相對,感情才深了。


    程敘言和程偃在花廳吃點心用茶,書房內,裴老顫巍巍給孫子的臉上藥。


    “你平時那般機靈,今日你爹打你你就硬接著?”


    裴讓低著頭不吭聲。


    房內寂靜無聲,隻有窗格透出一點細碎的光,良久,裴老一聲歎息:“我知道你心裏怨,可誰叫你投生成了你爹的兒子。”


    裴讓垂在身側的手倏地攥緊。


    他的生母因他生父亡故,他幼時被生父苛待,他好不容易跳出泥潭,辛辛苦苦念書十幾載,他做了那麽多努力,可最後哪怕他考取功名,還是要被拽回去,被吸血,被打罵折辱……


    裴讓緊緊咬著牙,他不敢抬頭,不敢泄露眼中的恨意。


    裴老看著孫子緊繃的身體,心疼的拍他:“讓兒,讓兒。”


    裴老慈祥的聲音喚回裴讓的理智,“你別想那麽多,安心考試。”


    裴讓扯了扯嘴角,可臉上肌肉繃的厲害,是以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裴讓徑直回自己的屋,書房隻剩裴老一人,他坐在太師椅上,整個人好像老了幾歲。


    直到管家來喚他,裴老才抖著手尋摸拐杖,卻摸了個空。


    他心裏一沉,閉上眼甩了甩頭才重新看到拐杖。


    書房的門從內裏打開,裴老板著臉:“書房太暗了,回頭多在書房備幾盞燈。”


    管家應是。


    主仆二人回到花廳,程敘言起身相迎,裴老溫聲道:“讓兒乏了便先回屋,失禮之處敘言莫怪。”


    “無事。”程敘言略略遲疑:“裴兄他…過兩日我與裴兄再切磋文章…”


    裴老頷首。


    轉眼到了二月十日,程敘言和裴讓與渭陽縣的三位書生互結,他們眾籌請一位廩生作保,隨後程敘言一行人去禮房報名。


    二月十四日寅時,程敘言就和裴讓去禮房外排隊。


    周圍停了不少馬車,牛車,亦或是考生親人,十之八.九舉著火把,將這天明前的暗夜寒意驅散大半。


    裴讓站在隊伍中,臉色透白,不知是凍的還是其他緣故。


    自從上次裴讓跟裴三郎不歡而散後,裴讓就像冬日的寒冰,再難看到他臉上暢快的笑容。


    第31章 縣試


    長長的隊伍總算挪動了, 程敘言來回掃了一眼,估摸著有八十人左右,再往後實在看不清, 但大體應該差不多。


    “文書和考牌。”檢查的兵士頗為魁梧,將身量未長成的程敘言襯的更羸弱。


    考慮到每日一場, 所以程敘言沒帶幹糧,檢查的兵士把書箱和文書考牌還給他, “進去吧。”


    裴讓原本在他前麵, 誰知道一進禮房就看不到人了。偌大個禮房被一排排格子占據,此時天色還未明亮, 隻有火把在空中飛舞,帶的那些號舍也影影綽綽。


    程敘言:………


    程敘言拿著考牌找號舍, 最後在一排號舍最末端找到。


    他借著微弱的光打量, 比他想的好一點,雖然看起來陳舊但明顯有修補痕跡, 縣令應是重視科舉這塊。


    程敘言用巾帕擦了擦,在座位上坐好。


    聽裴老先生說, 等到天色大白, 渭陽縣的縣令, 縣丞, 教諭會一起出麵主持這場縣試。


    程敘言隻見過衙門,還從未見過他們縣的一把手, 心裏有些輕微的顫動。


    他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四周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或夾雜抱怨聲, 重物落地的悶聲。


    光線太暗了, 約摸是哪個粗心大意的考生摔著了。


    程敘言在心裏默背論語的內容, 若他心有不正,學習係統此刻就是最好的作弊器。


    但君子不齒。


    程敘言自認他現有的思想境界雖比不得君子,但他有自己的自尊。


    他不會侮辱自己,否定自己。否則他過去數年的苦學算什麽。


    在寂靜的等待中,天亮了。


    隔著一段距離,程敘言先看到那身醒目的官袍。隨後視線上移,國字臉,短胡子,眉眼清正。


    縣令掃了一眼前方,隔幾個號舍就是空的,雖然他早就知道本地文風不盛,可才這麽點人參加縣試也讓縣令有些失落。


    他帶著眾考生給聖人上過香,就命人將考卷發下去。小一遝的紙張看得人發怵,題量雖然多但是難度很低,類現代填空題和默寫。


    隻是因為是從整個四書五經中抽取內容出題,所以乍一看很唬人。


    程敘言捏著紙遝,將其固定住一腳然後翻書般的翻閱,程敘言心裏有數了。


    正午前他能答完。


    太陽逐漸高升,考生們奮筆疾書,明明還是初春時候,不少人都已是密汗漫布。


    程青業看著眼前的考題,“故惡積而不可掩”,他隱約記得這句是中間部分,後麵是、是“罪大…而…而不可解…”


    他好不容易答了出來,可再細想這句前麵的內容,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易經》對他而言十分晦澀,他一般時候也弄不懂意思,平時就靠硬背,可背過之後沒幾天又忘了。


    明明前兒晚上他還翻過《易經》,他急的直冒汗,用袖子擦了擦,立刻去看後麵的題。


    日頭升到高空,禮房內響起腳步聲。程敘言和裴讓幾乎是前後腳出去。


    兩人對視一眼,裴讓雖然未笑,神情卻舒緩了許多。


    他拉著程敘言上了裴家馬車,還催促車夫快些,他要回家放水。


    他們從寅時就等著,忍到現在也屬實不易。


    裴老並沒有問他們答的如何,隻讓人午後補覺,應對明天的考試。


    程偃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拉著兒子的手一臉傻笑。


    裴讓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刺眼,借口乏了就匆匆離去。


    隨後程敘言和程偃也回屋,他安置程偃在床上午睡,他自己拿著一個小軟枕和小毯子走到窗邊,把羅漢床上的小炕桌撤了,躺在上麵補眠。


    高度運作過的大腦


    很快陷入沉睡,腦袋陷進柔軟的枕頭裏。


    午後的陽光盛了,從支開的木窗間透進來,那光好像也帶了顏色,是種暖意的淡金色,將少年的大半張臉都籠住了,浮現出一層淺淺的光暈,墜在他的鼻尖,眼睫。


    是時微風拂過,窗外的新芽抖擻著枝條,嫩生生又歡快。


    程敘言夢見自己漫步在一條綠柳成蔭的河岸,那河水清澈不見絲毫腥氣,陽光落在水麵,輕一層淺一層的泛著光,看得久了還有些刺眼。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微仰著頭細嗅綠樹的清香,連柳樹枝條都要撥弄他,柔嫩的柳葉劃過他的額頭,鼻間,那癢意是如此的真實,一陣陣兒傳到他的心底。


    他睜開了眼。


    程敘言看著眼前放大的俊臉愣住,“爹?”


    “敘言豬仔。”程偃硬擠著羅漢床沿坐下,手裏揮舞著不知哪兒尋來的嫩枝條。


    程敘言坐起身摸了摸鼻子,他就說夢裏那股癢意那麽真。


    程敘又把嫩枝條湊過來,程敘言輕鬆躲過,穿著鞋子下地。


    程偃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麵不依不饒,還把嫩枝條伸到兒子的後頸。那枝條軟乎乎像是才長出來,連葉子都是淺淺的青綠色,戳弄程敘言的時候不如何疼,就是有些無法忽視的癢。


    程敘言不跟他爹計較,但程偃卻從中得了趣,耳朵,後頸,脖子,下巴都叫程偃弄了個夠。


    當那嫩綠枝條又伸到程敘言鼻下時,程敘言手一抬,枝條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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