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晟目光淡淡掃過來,拗不過母親催促,簡短問候了一聲,“這些日子還好?”


    林氏攥著袖角,渾身僵硬地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蹲身行禮,“勞五爺記掛,妾、妾一向都好……”


    她努力維持著身為五奶奶的身份和體麵,強迫自己不要委屈,不要將情緒暴露於人前。


    薛晟點點頭,移開視線,未做半分停留,轉回身坐在長兄下首,問起近些日子大夫人的健康狀況。


    “我這是老毛病了,你們不必憂心我。”大夫人笑道,“老五好不容易從任上回來,往後可要時常留在家裏,多陪陪祖母,多陪陪你媳婦兒,文哥兒功課不好,幾個叔伯裏頭,他最怕你,還得你抽空多教導他才行。”


    氤氳的光色下,大夫人的麵容瞧來格外寧和慈愛。她說起話來慢聲細語,顧傾從沒見過她焦急發火的樣子,便是對著下人,也是柔聲細語的好脾氣。隻是可憐這樣溫柔的人,命運對她太過殘酷。


    薛晟上頭原還有個四哥,也是大夫人所出,長到十六歲那年,在外遇險暴斃。大夫人的病根便是那時落下的,這些年一直不見起色。


    薛晟和薛誠兩兄弟,在外都是說一不二、眾星拱月般的人物,到了大夫人跟前,就像兩隻溫順的貓。


    天色已晚,相聚片刻,大夫人便催促兩對小夫妻快些各自回院歇息。


    夜晚的庭院中,花樹靜默,冷風狂嘯。林氏走在刻著蓮花紋樣的甬道上,屏住呼吸垂眸端詳地上那道頎長的影子。


    深秋冰涼的夜露沁在光滑的緞子衣料上,林氏戰栗著,忐忑著,恐懼著,也期待著。


    男人身量修長,落後兩步跟在她身後,影子的高度與她的幾乎持平。她刻意穩著步子,怕走得太快或太慢,驚擾了地上難得並立的兩個人影。


    顧傾和忍冬各提著一盞風燈,茜紗籠著橙紅搖曳的火苗,光色氤氳如煙。


    鼻端嗅到一抹極隱秘、極幽淡的香氣。涼絲絲的純淨,不張揚、不俗套,又纏綿不去,縈繞不散。薛晟側目看去,那樸素潔淨的姑娘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側,僅與他半臂間距。


    這抹幽香神秘又熟悉,那日他披過的氅衣,那晚他信手翻過的書卷……奇怪的是,林氏房裏常年隻熏沉香,為什麽這些物件裏,卻獨獨隻留下她身上這抹淺淡的印記。


    竹雪館很快便到了,林氏緊張地扣著袖角,怕薛晟說出那句熟悉的“我還有事”。


    她在門前停住步子,壓抑著紛亂的心緒回過頭去,“爺,您請……”


    薛晟沒瞧她,提步跨入院裏。


    林氏揪作一團的心髒,瞬間落回胸腔。巨大的喜悅仿佛洶湧的浪潮肆意翻卷,她連呼吸都跟著變得急促起來。


    步入房中,濃鬱的沉香綿綿密密鋪開。


    薛晟坐在上首榻上,隨意地打量著這間屋子。


    成婚後他甚少踏足這間房,起初倒也不是刻意冷落新婦,隻是二人實在算不上熟識,身邊乍然多了個女人,他有他的別扭和不便。


    林氏心氣高,見他態度冷淡,便尋由頭與他找不痛快。成婚頭一年,夫妻倆的日子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很快,他就尋到個機會請旨外放,避去南邊。


    原本對林氏,他心裏是覺虧欠的,囑咐長兄長嫂多加照拂,留下手裏數樣產業供她花用,也容忍她的族親上門索財借勢。情愛上頭他瞧得淡,無法許她以柔情,便願用護佑換她歡顏。


    可隨著日漸了解,他待她卻越發冷下來。


    林氏從沒想通過他的疏離到底是為什麽情由,而他也從來沒有言明過,夫妻兩人相處得便像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還不及,至少,他不會用厭惡的眼神去瞧旁人。


    此刻林氏立在屋中,立在他眼前,盼著他目光掃過來,又怕迎上他那雙冰涼淡漠的眼。


    屋中陳設早已不是當年他獨住時的模樣,嫩粉紗帳,大紅錦被,雕花架子床,細珠垂簾,描金妝台,錦繡屏風……空氣中飄著濃鬱的沉香,和女人身上價格不菲的脂粉香……


    薛晟不言聲,林氏一時也尋不到合適的開場白,高傲如她,也難免求助般看向自己的婢子。


    忍冬半夏都在屋子裏,一個忙著燒水上茶,一個忙著鋪床落帳。


    尤其鋪床的半夏,腳步裏的雀躍欣喜不加遮掩,好像生怕麵前的男人不知,她到底有多想他能留下來。


    這一刻竟如此無助,下意識地,林氏瞄向外間,連她自己也未曾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期盼什麽。


    下一瞬,珠簾被一隻纖細的手從外撥開,珠子激蕩碰撞間,少女素淨帶笑的臉躍入視線。


    顧傾迎著林氏顫動的眸光,裹著深秋微涼的露氣步入進來。


    “奶奶……”張口正要說話,仿佛突然才注意到薛晟還在這裏,她頓了頓,垂眼喊了聲爺,從懷裏捧出一團毛茸茸的物件,略帶喜色地道:“二奶奶屋裏的踏雪,溜進咱們院子裏來了。”


    林氏蹙眉瞟了眼那隻貓,才鬆懈下來的表情再次緊繃,張口正欲喝令她將那隻名叫踏雪的貓兒扔出去,卻見顧傾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將才兩個多月的奶貓更湊近一點兒。


    “……”


    “奶奶,瞧它像不像您在閨中養的那隻兔兒,也是這麽灰撲撲的顏色,隻有四隻爪子是白的。”姑娘邊說,邊捏著貓兒左前足上的小肉墊,那貓像是尋到了自己溫暖的窩一般,埋頭朝姑娘衣襟上拱。


    說話間隙,姑娘飛快朝林氏打個眼色,林氏心中一頓,尚未猜出她的用意,下一瞬就見姑娘鬆手令那貓兒脫身,一躍落在薛晟膝頭。


    奇怪的是,那奶貓並不立刻逃走,而是後足蹬在男人身上,抬起兩隻前足攀著顧傾的衣擺,張口喵喵喵的嬌喚。


    林氏這回總算有些明白,瞧薛晟並未避開,反而伸指揉了揉奶貓圓溜溜的腦袋,她從沒見過這樣耐心好相處的薛晟,更從不曾想象過,他縱容奶貓賴在自己身上的模樣。


    “踏雪是不是餓了,我瞧它不住的喚,拿些什麽給它才好?廚上還剩些鹵好的肉……”


    “用肉汁拌些軟飯,”顧傾話未說完,一直未曾開口的男人啟唇,接過了這個話題。


    顧傾聞言露出喜色,蹲身福了一福,“奴婢這就去辦。”


    轉身走出內室,冷寂的月色如霜似雪,風聲嗚咽擦過耳際。窗下早備好一盞為那奶貓做好的吃食。


    寒涼的晚風能令人清醒。顧傾收起笑容,側過頭打量窗格上映出的那道剪影。


    她立在廊下一息一息耐心的等,待身上完全浸透寒氣,才又含笑端著小碗掀簾走回去。


    昏黃的燈下,男人眉頭舒展,寬大的掌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梳理著奶貓身上的絨毛。


    林氏跪坐在他足邊,伏在榻沿上逗弄他掌下溫順慵懶的小東西。


    這一幕溫馨和諧得詭異,婚後從來不曾情投意合過的兩人,以從未有過的親近姿態落入顧傾眼底。


    藏好唇角譏誚的嘲弄,顧傾上前,將小碗遞給林氏。


    她從林氏望過來的目光裏辨出一絲罕見的信任和感激。


    男人片刻間流露出的少許溫情,竟有如此魔力,饒是林氏再如何固執要強,終究無法免俗。果然情愛令人軟弱,溫柔便是鴆酒。一旦陷入,等在前方的,便是萬劫不複的結局。


    顧傾退後數步,將空間留給這對怨偶。


    隨著她退去的身影,男人目光落在晃蕩不休的珠簾上,不知想到什麽,他收攏掌心,將踏雪撈起,緩緩站起身來。


    林氏依戀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疑惑惶然,“爺……”


    她甚至有點想哭,想張開雙臂抱住他修長的雙腿求他別再離開。短暫的片刻相處有如最熨帖魂魄的靈藥,她沉醉其中,寧願一輩子不要醒來。


    濕潤的眼眶湧出軟弱的淚滴,她啞著嗓子又喊了一聲,“爺……”


    男人提步走開,再未回眸,留下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句,——“你早些歇息。”


    林氏實在不懂,明明適才一切都好好的,到底為什麽他還是要離開?


    “你是不是……”


    男人腳步緩了緩,停在珠簾前。


    “你是不是,心裏有別人?……是在南邊跟在身旁伺候的,還是館子裏長日廝混一處的……”


    是為了何人,這般冷落羞辱於她?


    聽聞這話,薛晟緊擰雙眉,銳利的眸光瞟來,在望見她羞惱的麵容那瞬,倏忽釋然。


    她原就是這樣一個人啊,他在她心裏的便是如何不堪,又有什麽關係。


    作者有話說:


    薛~冷暴力王者~晟


    顧~黑蓮花甜妹~傾


    林~暴躁媽寶女~嬌


    第5章


    薛晟沒有回答,帶著踏雪跨步離開。


    院落階前,顧傾坐在靜謐寒涼的月色裏,聽聞步聲,曼然回眸。


    奶貓從男人懷裏掙脫,撒歡般撲進少女臂彎之中。


    “爺?”顧傾麵露疑惑之色,手掌來回撫弄著貓兒軟乎乎的絨毛,緩緩站直身子,寬大的袖子從手腕滑落,露出一道陳舊細長的疤痕。


    “它很熟悉你。”回廊搖曳的燈影下,男人收回目光,負手說道。


    看穿這樣低級的伎倆和謊言並不難,很多時候,他隻是不屑於計較。


    姑娘麵上浮起一抹窘色,下意識抿了抿唇,慢聲細氣地解釋,“奶奶幼時養的那隻兔兒病死了,奶奶傷心了好幾年。奴婢偶然見踏雪溜過來玩,就、就想抱進來給奶奶瞧瞧……”


    後麵的話沒說完,瑩潤的麵容籠在廊下暗淡的陰影裏,風拂過寬大的衣袖,隱約顯出纖細嫋娜的身段。


    薛晟凝視她澄澈幹淨不帶半分雜質的眼睛,心中沉悶稍散,費力去喂食迎哄一隻貓,被抓得手腕都留了疤,不過想為主母造出個心善仁義、嗬護動物的好名聲。——她的身份擺在這裏,林氏一向刻薄寡恩,不費心思去討好逢迎,如何能過安生日子?


    “罷了。”他說。“明兒把踏雪送回二奶奶院裏,再不要帶進竹雪館。”


    顧傾順從點頭,塌眉垂眼的一幅認錯姿態,本就細弱的身影越發顯得小巧可憐,聲音也低低的像那奶貓似的綿軟,“是奴婢錯了,爺您莫要生奶奶的氣。”


    薛晟默了片刻,想說句什麽,話到唇邊終是沒有開口。他點點頭,提步朝外走去。


    庭院之中,姑娘麵上怯懦嬌弱神色一掃而盡,她回身望住天邊朦朧的弦月出了會兒神。


    十月將盡,寒冬即至,一歲又一歲過去,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了。


    **


    十月廿九,二夫人率眾小輩,前往朝露寺代老太太還願。


    吳氏這一胎平安度過四個月,大夫來瞧過脈,隻道安心調養應無大礙。


    吳氏自打有了身孕,老太太便看重得緊,今兒賞一匣子老參靈芝,明兒送一匹上好宮緞,把身邊得力的婆子都撥了兩個過來。


    二夫人鎮日臉上帶笑,心裏別提有多暢快。


    馬車裏熱熱鬧鬧,六奶奶薑氏並幾個未出閣的小姑,說起薛誠昨晚飯桌上講的那件趣事,嘻嘻哈哈笑成一團。一向嚴肅少語的二奶奶王氏,也是一臉溫笑地陪在一邊,隻等眾人不自覺將聲音拔得太高時,才出言勸上兩聲。


    雖都是薛家宅子裏住著的妯娌姑嫂,到底隔著房頭,林氏孤零零坐在邊上,有心湊趣問上一句,幾番試探開口,都沒能順利插/進話題。


    薑氏笑了一陣,年輕嬌豔的麵容泛起淡淡的紅霞,轉過頭來,見林氏眉目含愁,安靜無聲地獨坐在對麵,不由開口問她,“五嫂嫂怎麽不說話呀?”她新嫁入伯府不久,年歲與二房幾個小姑相近,平素相處得極好。隻是與林氏接觸不多,每日裏也就在老太太的院子裏打個照麵,略寒暄兩句便散了。


    不待林氏答話,二房的三姑娘薛芙兒便接過了話頭,“五嫂嫂怕不是不想說話,隻是沒心情。”


    三姑娘今年芳齡十六,早就說定了婚事,未婚夫是平南侯府的小公子,兩人自幼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情意甚篤。


    “我聽霍公子說,五嫂嫂的兄弟前日在春滿樓跟人起了爭執,當場亮了刀子,這事都鬧到大理寺去了。”


    話音未落,便見林氏臉色陡然一變,薛芙兒後知後覺地掩住小嘴,遲疑地道:“五嫂嫂,你不會還不知道吧?大哥哥那日回來就跟哥哥們商議了此事,莫非,五哥哥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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