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極重,林太太的聲音像刀子,一下一下紮在林氏心中最痛的角落。


    不被丈夫所喜,無法誕育子女,她早就成了世家之中無人不輕視的笑話,可她還倔強地不肯服輸,以為等得他回來,總有一天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


    終究是她太傻。


    林氏站起身,捂緊嘴唇踏著滿地碎瓷奔了出去。


    林俊的妻子何氏上前,扶住氣得發抖的婆母,“娘,現在怎麽辦,三妹妹說薛五爺不肯救大爺,難道薛家就真這麽狠心?”


    林太太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轉過臉來望著窗外奔過的人影出神。


    老嬤嬤明顯是知道林太太心事的,一麵揮手命小丫頭們上前掃清地上的碎屑,一麵上前扶住林太太的另一隻胳膊,“姑奶奶身後跟著的是忍冬和顧傾。老奴打聽過了,倆人都是十七歲,沒許人家。”


    林太太眉頭緊蹙,似乎並不滿意。


    老嬤嬤笑道:“兩個丫頭是瘦了些,勝在年輕底子好,模樣也不算差。太不像樣的,五爺那種人物又如何瞧得上?再說——”


    她聲音低下來,緩緩地說:“咱們三姑奶奶需要的,也不是能生養的丫頭,抱來的賤種哪有親生的好?隻需那兩個小蹄子能替姑奶奶留住五爺在房裏,姑奶奶遲早會有好消息……”


    第7章


    林太太眉頭緊鎖,久久沒有舒開。


    鳳隱閣西窗榻上,薛晟正與兄長薛誠對弈。


    “聽說五弟妹來鬧了一場?外頭已經有些風言風語,說薛家托大,瞧不起舊故。你我更為了自身前程,拿舅子性命當踏腳石,你沒聽說?”


    薛誠斜靠在枕上,含笑睨著對麵正襟危坐、端沉如水般的薛晟。


    後者麵無表情,落子後拿下對方四五粒棋子,“聽說了,又如何?”


    薛誠笑道:“你就這麽冷酷無情?那到底是你妻子的親兄弟,這回做得這樣絕情,她不跟你鬧?”


    “鬧什麽?”薛晟頭也未抬道,“國有國法,兄長身為大理寺官員,若是徇私,將來行事如何服眾?”


    他把棋子拾起,一粒粒放回棋盒,“你輸了。”


    雁歌上前撤下棋盤,換上新茶,薛晟捧著玉色的汝瓷茶盞,淡淡道:“這些年,林俊頂著薛家名頭犯下的惡事,少說也有三五十件,若是那些尚可周旋的,不過損失些財帛臉麵,也還罷了。如今欺男霸女恃強淩弱將人險些打死,再縱容下去,隻怕再要添進去的,就是整個薛家。”


    飲一口茶,輕歎,“兄長,我不欠林氏什麽,薛家亦不欠林家什麽,你不必為此犯難。”


    薛誠也跟著歎了一聲,這些年弟弟和弟媳如何相處,他也多少知道一點。


    “林氏到底做了什麽,惹你如此厭煩?當年祖母替你說這門親,並沒見你格外不願,怎地娶了人進來,倒冷了心腸?實話與我說,你可是外頭有人?”


    薛晟未料連兄長也如此打趣自己,他苦笑一聲,默了片刻,方道:“兄長別問了。”


    薛誠倒也不是非要打探他的私隱,隻是如今林俊人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門上下都拿不好分寸,不知該如何處置。不過瞧薛晟的意思,是打定主意不想理會,這般下去,薛林兩家勢必要撕破臉,那弟弟和弟媳的婚姻,可就真成了一場笑話。


    與此同時,林氏正伏在薛大夫人膝頭哀聲痛哭。


    求助無門,她能仰仗的唯有夫家。丈夫心腸冷硬,始終不肯轉圜,幸得還有大夫人這個婆母,一向仁慈和愛,有求無所不應。


    “……我那哥哥我自是知道的,他一向不爭氣,如今惹出亂子,依我的意思自然一萬個不當理。可他到底是五爺的舅子,人就關在大伯的衙門裏,我自知不得五爺歡心,可在外人人皆知我倆是夫妻,如此放任哥哥關押在裏頭,旁人笑我爹娘教子無方倒在其次,怕隻怕給咱們薛宅抹黑丟醜……人家不知內情,恐背地裏要言五爺如今新貴,眼高於頂,不近人情……”


    楊氏在旁欲言又止,見大夫人一臉慈愛地輕撫林氏鬢發,她抿了抿唇終是沒有吭聲。


    “好孩子,老五是我的親兒,我知道他的脾氣。這孩子從小就給我寵壞了,見誰都是冷著臉,半晌沒句言語,他不是衝著你,不是衝著你哥哥,你千萬別多心。”大夫人忍住喉腔湧起的咳意,蒼白著臉望向楊氏,“這些事以後不準瞞我,回頭喊老大跟老五來,我親自與他們說。”


    又輕聲安撫林氏道:“好孩子,快別哭了,回頭娘替你問問,若還能轉圜,他們會看著辦的了。”


    林氏抽抽噎噎地抹掉眼淚,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了大禮,“對不住娘,是媳婦兒不懂事,拿這些瑣事來煩擾娘。”


    大夫人擺了擺手,虛弱地露出一抹笑來,“傻孩子,娘知道是老五對不起你,這些年是他冷落你了,娘替他給你賠不是,你們倆要好好地,你別怪他,嗯?”


    送走林氏,楊氏回身將屜子裏的藥丸取出,快步走到大夫人床頭。


    大夫人劇烈地咳了一陣,才順水將藥丸送服。


    楊氏不讚同地道:“娘,您不該再縱著林家。您不知道林家這些年……”


    “好了好了。”大夫人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桂芳,你去開我的庫房,找些合適的東西,去給那苦主送去。”


    “娘您何苦……”


    大夫人笑了笑,“她再怎麽不好,也是老五的妻子啊,是要同他過一生的人。難道真就任由他們倆,這樣冷漠如冰的過一輩子?”


    楊氏垂下頭,不言語了。


    大夫人喃喃道:“這樁婚事說到底,老五是為了我……要不是我不爭氣,不至於要他這樣為難,也是我這個做婆婆的,欠了林氏。晚點叫人去趟前院,把老五喊過來,就說,我有話交代。”


    輾轉過了數日。林俊從大理寺放了出來。


    林太太高興之餘,帶著何氏等人,拜訪了一趟誠睿伯府。


    大夫人的院子,少有今日般熱鬧。這些年她病臥在床,幾乎已經不見客了。尋常賓客上門,也不好前來攪她休養,多在外頭隔簾行個禮,略表慰問之意。


    林太太與她是舊相識,又是姻親,自然沒那許多講究,給老太太見過禮後,就來與林太太話家常。


    客客氣氣寒暄片刻,林太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來。楊氏等人會意,尋個出去吩咐廚上擺宴的借口一個個避了出來。


    “親家,說起來,我原是沒臉見你的,我們家三丫頭沒福氣,實在不配做五爺的妻房。”


    林氏聞言,露出一抹苦笑,不過被人奚落輕視得多了,倒沒什麽不能接受。再難聽十倍的言語,她親娘也說過不少。


    “親家太太哪裏的話。”大夫人聽這話音,便知林太太來意並非隻是道謝這麽簡單。“老五媳婦兒大方知禮,是我一向愛重的媳婦兒。”


    “可恨這孩子多年無所出,累五爺膝下空懸。旁人到這個年歲,哪還有膝下無子的呢?親家太太不必安慰我,我們林家如何不知,這些年是您跟薛伯爺仁慈擔待,我這心裏,始終覺得虧欠,實在對不住五爺,對不住您。”說著,林太太取了帕子拭淚,身側林大奶奶何氏,亦是一臉羞愧不安的神色。


    林氏輕哧,當著大夫人麵前,強忍住惱恨神色。


    旁人輕視她也還罷了。最可笑是她最親的這些人,口口聲聲說她無用,說她配不上薛晟。


    當真是半點不在意她的臉麵尊嚴。


    忍冬給顧傾打個眼色,平時這種時候,發覺自家主子有些不自在,顧傾就會斟一盞溫熱剛好入口的甜茶給奶奶,今日不知怎麽,自己都給她打眼色了,她卻垂著頭不肯上前。


    忍冬無奈,隻得自己走上去,斟了茶又添了兩枚果子,送到林氏手邊。


    恰此時,聽得林太太道:“我瞧她身邊幾個婢子倒還都算得整齊幹淨,她與我說,願給五爺添兩個服侍的人,我想了想,便答應了。隻是人選擔憂親家太太瞧不上,再不濟,親家太太做主納迎偏房,我林家亦不會有任何怨言……”


    話到這裏,不僅大夫人怔住,就連林氏也變了臉。


    這種話以往林太太也說過,要她培養幾個心腹能人,替她籠絡丈夫的心。她聽過便算了,從來沒想過要把薛晟推到其他女人身邊。


    如今母親卻不與她打招呼,直接就替她做了主?


    林太太邊說,邊將目光向林氏身側的忍冬投來。


    林氏心中大駭,轉過臉一眼望見忍冬愣怔的模樣,顯然是聽懂了林太太的暗示。


    大夫人輕咳了一聲,道:“孩子們的事,他們自己會看著辦,親家太太不必太過憂心,子女一事,便隨緣吧……我薛家不是那等矇昧人家,更從不曾有替老五納妾之想……”順著林太太的目光瞧去,見忍冬羞紅了臉,正慌慌忙忙退下,想到薛晟這些年與林氏之間的齟齬不近,她不是不關心,隻是不願給他施壓。


    “親家太太越是大度寬容,我這心裏,便越覺得虧欠。太太即無旁的人選,依我看,這事不若就由這不爭氣的丫頭自己瞧著辦?幾個婢子原在家裏都是教導過的,略識些字,也正是好年歲……回頭還請太太勞心多勸勸五爺,他們少年夫妻走到如今,不容易。千年才修得這一世夫妻,若能瞧著他們倆恩愛和睦,我便是走,也閉得上眼。”說著,又掩帕低哭了起來。


    薛大夫人自然隻能溫言相勸。天下慈母心,誰不盼著兒女生活順當,夫妻和睦?她能理解林太太的用心,也能理解林氏的為難。林俊的風波過後,林家多少嗅出了一點危機感,為了鞏固這門姻親關係也好,為了安他們自己的心也罷,在薛晟徹底厭棄林氏之前,他們勢必得做出些努力嚐試。


    在大夫人處告辭後,林氏母女倆一路無話同回到林氏的竹雪館。


    一進門,瞧忍冬忙裏忙外的張羅倒茶,適才強忍住的滿腔惱恨這會一並迸發,林氏喊住忍冬,當著林太太和何氏的麵,揮手就賞了她兩巴掌。


    “癡心妄想的賤婢,憑你也配染指五爺!”


    忍冬捂住被打紅的臉,驚懼地跪下來,“奶奶,奴婢沒有!”


    “滾出去!”林氏一腳踢在忍冬肩上,“別再叫我看見你這幅嘴臉!”


    半夏端著茶進來,瑟瑟立在簾外不敢入內。


    林太太拉起忍冬,仔細端詳她臉上的傷,回身斥罵道:“你還在這裏耍威風?你哥哥給人折磨了多久才放出來,你還沒清醒?”


    “這事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用自己的人,總好過你婆婆、你太婆婆出麵做主給你房裏送人。到底是你自己賢惠大度,還是等著被人擠兌出門,這還用得著思量?你還沒能認清自己的能耐?憑你一個人,就是再守十年,也守不來你丈夫半點憐愛!”


    林氏冷笑:“娘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自己,為了林俊,真以為我看不明白?娘哪裏是害怕我與五爺夫妻不和,您隻是害怕失去薛家這棵好乘涼的大樹罷了!”


    她既將話說白了,林太太也便不再客氣,“不管你如何想,不管你再怎麽不甘,我是你親娘,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現實。這件事沒有商量餘地,我已經給過你太多次機會,這一次,絕不會再由著你亂來!若是忍冬半夏顧傾這些人都跟你一樣無能,林家貌美乖巧的丫頭侍婢還有的是,你且放心,隻要我這個做親娘的在一日,就一定會替你打算一日。”


    第8章


    林太太走後,林氏在房中躺了兩日。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


    薛晟皎如天上月,如何能容那些低賤婢子染指?


    她單單隻是想到他和別的女人說笑親熱的模樣,就已經痛苦得快要發狂。


    如今,卻要她親自挑選一個女人,親手送到他帳中,這何其殘忍。


    “奶奶,”半夏捧著藥碗,小心地立在簾外,“藥煎好了,您吃一副,明兒許就不難受了。”


    林氏看向她,屋中光線昏暗,卻掩不住少女芳華。身段纖細窈窕,隻是穿一身淡綠色比甲,水腰也掐得出玲瓏的弧度。


    林氏也是從這個年歲過來的。那時每每攬鏡自照,眉眼都是帶著笑的。


    她頂著那樣一張豔麗多嬌的容貌和纖細好看的身量嫁給自己少女時代唯一愛慕過的男人,暢想著今後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企盼著與他白頭偕老。


    終究是不可得。


    “半夏,”她聲音沙啞,用怨毒的目光盯視著弱弱上前的少女,“你想不想,做爺的通房?”


    半夏霎時又慌又羞,紅著臉搖手,連手裏的湯藥都灑了半數,“奴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賤,豈敢有此妄念,奶奶明察——”


    “怎麽?”林氏抬手,從她手裏接過那隻藥碗,一翻手,將藥潑了她一身,“如今給你體麵,你倒不樂意?服侍五爺,辱沒了你?”


    “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半夏被藥汁燙得痛極了,可她不敢擦,更不敢躲,她撲通一聲跪下來,“求求奶奶,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滾。”她摔了那隻碗,暴躁得像頭發瘋的母獅,“滾出去!都給我滾!”


    **


    上院明窗下,大夫人身上披著厚厚的毯子,不時掩唇輕咳。


    薛晟在外間聽見,疾步走了進來。


    見楊氏坐在大夫人身邊正服侍用藥,垂頭道:“大嫂也在。”


    楊氏朝他打個眼色,從侍婢手裏接過帕子淨手,笑道:“娘和五弟慢慢聊,管事婆子們到了,我去瞧瞧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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