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去而複返的二人,林太太臉色明顯不好看。楊氏歉疚地道:“真是過意不去,教親家太太空跑這一趟,今兒實在不巧,是我們失禮了。”


    林太太眼望林氏,見她默然搖了搖頭。林太太心裏一口氣堵在嗓子裏,心中好生怨恨。早不發病晚不發病,偏偏這時候發病!誠睿伯夫人以往那些好名聲不知哪裏來的,怕不是裝腔作勢欺世盜名。眼見親家有難都不肯搭救,薛家好狠的心!


    楊氏將他們幾人送出來,立即又折返回大夫人的院子,去料理大夫人的病情去了。


    林氏忍痛強撐,親自送母親出門。一路林太太又是哭又是罵,怨她,怨薛晟,怨大夫人,仿佛這世上唯一沒做錯的就是林俊,在林太太心目中,頂數他最無辜,頂數他最善良。林氏連辯駁都沒力氣,她任由林太太哭哭啼啼離開,二門上,她回身往自己的竹雪館走。


    每一步都走得那般艱難。林太太不許忍冬等人跟著,她此刻連個相扶的丫頭都沒帶在身邊,她扶著光禿禿的樹,邊走邊哭。


    不光是疼,還有被母親責罵的委屈和難過,對哥哥的擔憂,對薛晟的恨,對命運的怨。為什麽所有不幸都要降臨在她身上,這樣痛苦無助,這樣孤單淒寒,身側空無一人……


    人在病痛中,總是更脆弱。


    眼淚落下來,竟怎麽都止不住。


    **


    林俊的案子成了大街小巷上的談資,背後牽扯出不少林家做的惡事來,許多百姓自發地堵在林家門口,但凡林家人從內出來,就要接受爛菜葉和土石泥巴的“洗禮”。林參議氣得大病一場,林太太終日以淚洗麵。牆倒眾人推,原先巴結他們的那些人,此時紛紛遠遠躲開去。林太太想出去替林俊奔走,除了幾家姻親,又能求誰?一年前林參議參與齊國公的貪腐案,被迫與朝廷上的舊誼疏遠了。薛晟此時奉命出了一趟京城,薛家因著大夫人病情之故閉門謝客,林太太徹底沒了法子。


    在這個時候,有人向林太太推薦朝露寺的道允師父。


    “那是個得道高僧,在南邊早有名氣,一則講經釋怨,二則布法祈福,三則驅靈除厄,沒有他不會的。公子如今身陷囹圄,豈知不是小人作祟,倒黴鬼貼上來了?就是不信這個,叫師父念念經開解開解,太太心裏也好受些不是?”


    林太太哪有心思聽人講經,她牽掛獄中的兒子,整個人都憔悴得不成樣子。聽說這法師能驅厄困,眼前沒別的法子,病急亂投醫,也不在乎那幾個布施打賞的零碎錢。便答應叫人來一趟。


    那是個陰天。


    林氏從林太太院中出來,兩眼哭得紅腫不堪,扶著侍婢的手走在回廊裏,風裹著殘雪吹開外罩的氅衣,露織金錦繡的裙擺。


    男人從另一側回廊走來。


    他身量頎長,穿裹曳地袈裟,身後一眾小僧,虔誠地擁簇著他。


    回廊裏分明沒有日光,他那張臉卻明媚如三月朝陽。


    麵白如玉,眉深目明,若定要在那張臉上找出些什麽缺陷,便是稍嫌陰柔女相。


    那是一張太過好看,好看到令人一見難忘的臉。


    起初林氏並沒有注意到他。


    是他身上那抹香,令人印象太深刻。像是每一個綺麗的夢裏,嗅到的那股令人迷醉的香甜。擦肩走過的一瞬,她抬眼望見他的臉。


    “那是誰?”她嘶聲問。


    “是朝露寺的道允師父,這些日子太太夢魘難愈,吃了多少安神的藥都不頂用,多虧了道允師父,他來念了兩回清心咒,太太就好得多了,如今是一日都離不得。”婆子說起這人來,也不免一臉笑。出家人多是嚴肅苦相,這道允倒不,他對人和善得很,總能幾句話就哄的人心花怒放,不僅是她,林太太院子裏那些丫鬟婆子,就沒有不誇這位師父的。


    林氏蹙了蹙眉,林太太一向不禮佛,突然常傳一個法師進出內院,像什麽樣子?


    “不是有白雲觀的女師父?做什麽請個男人進來。”


    婆子笑道:“出家人不講究那個,那些進出給太後娘娘和宮裏的娘娘們講經的大師父,不都一樣?再說,不過是隔著簾子講經,除了一道聲音,連臉都見不著,又有何掛礙?姑奶奶不該以紅塵俗禮看待這些高僧們。”


    林氏沉默下來。


    幾天後,她在林太太的房裏又見著了那人。


    隔著屏風,對麵僧人坐得筆直端正。


    手敲木魚,點燃一支檀香,他開口誦經,嗓音出奇的悅耳。


    屋裏屋外沐浴在一片寧靜的光暈裏。


    林氏坐在簾後,不知怎地又入了夢。


    夢中是個溫暖的午後,她歇在帳子裏小憩才醒過來。


    半夏和顧傾坐在外間,影影綽綽兩個人影。


    半夏指著顧傾唇上的傷道:“你嘴上這是怎麽弄的?”


    顧傾垂頭不答,假裝沒聽見。


    半夏低笑起來,“是不是……五爺親的?”


    顧傾刷地紅了臉,半夏笑道:“瞧你,臉紅得蝦子似的,看來我沒有猜錯。”


    顧傾別過臉去,嗔道:“小壞蛋,不理你了!”


    她作勢要走,被半夏抓住胳膊,嬌聲笑道:“我的顧姐姐,算我錯啦,不打趣你就是。”


    她怔在帳子裏,許久沒吭聲。


    親吻……


    她在話本子上見人寫過。在辟火圖裏瞧人畫過。甚至在薛家的假山後麵,見到薛勤與吳氏蜻蜓點水般偷偷的試過……


    唯獨唯獨,她,從來沒有被人吻過。


    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摩挲過自己嬌豔的唇瓣。


    不該是這樣的。


    連顧傾,就連顧傾這樣卑賤的女子,也能得到男人的憐愛。


    為什麽隻有她……


    為什麽……


    作者有話說:


    第46章


    林氏從內院走出來,精神還在恍惚著。


    郭大夫開的藥吃了好些日子,可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她還是睡不著,還是容易胡思亂想。


    忍冬攙扶她上了車。


    她靠坐在椅子上,苦惱地閉上眼睛。掌心驟然摸到一團軟軟的東西,她嚇了一跳,垂眼去瞧,椅子上躺著一支盛放的赤色花朵。被她適才壓住,那花落了兩瓣葉片。


    這個季節,豈會有這樣的花開?又是誰將這朵花放在此?


    她掀開車簾,朝外看去。


    尚未閉合的門扉裏,適才在簾後誦經的男人正帶著小沙彌朝外走。


    四目驟然撞在一處,她心髒猛然漏跳了一拍,男人一臉坦然,勾起唇角,禮貌地對她頷首。


    林氏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她攥住那朵花,放在掌心揉爛。馬車駛開去,她將簾幕掀開一角,花瓣在冰冷的風中吹散,隻留下淺淡的香氣,殘留在白嫩的指縫之中。


    “那是誰?”男人停步在門前,眼望著遠去的車問道。


    侍婢紅透了臉,羞答答地答:“那是我們府裏的三姑奶奶,也是誠睿伯府的五奶奶。”


    男人展眉笑了開,“是她啊。”


    走訪各家內院,對她的事早有耳聞。——是個不招夫婿喜歡,終年孤枕單影,強顏歡笑的可憐人。


    侍婢好奇道:“法師為何問起她?”


    男人轉過臉來,袖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符,“這是前日在佛前,特替小晴姑娘求的。已經親自誦經,替姑娘開過光了。”


    侍婢忘了去問林氏的事,受寵若驚接過符來,“法師知道我?”


    “姑娘家中有病人,這是平安長壽符,正可送給姑娘的家人。”


    他不再言語,隻作瞧不見侍婢滿眼晶亮的喜悅,袈裟隨風輕拂,率眾翩然離開。


    侍婢立在門簷下,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被門內的婆子喊了一聲,才後知後覺地回去院中複命。


    林太太跟前,幾個婆子正在閑談,“聽說柳縣有個夫人婚後十八年無子,這道允師父替她開過幾回法壇後,突然便有了。”


    “哪有這般神奇?我瞧他也不過才二十多歲模樣,還這樣年輕,道行有這樣深?竟比院中那些大師父都厲害?”


    “你當這神佛道法,是按咱們俗世的歲數排輩?佛家講求個命數機緣,有機緣的人,天生就有這一道的慧根。沒慧根的人,就是修一輩子佛法,也不見得能參悟出什麽。”


    “你都是在哪兒聽說的?這人真就這麽玄乎?”


    “各家有口皆碑,難道人人都是傻子,盡都被他唬住了?若沒點真本事,誰還會這麽捧著他?你瞧咱們太太,吃了好幾副藥不見好,他一來,燒了那麽一劑安神符茶給太太喝了,這不立時就起效了?你還真別不信,大乘高人,可不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能隨意說道的。”


    林太太已起了身,她躺在帳子裏,想到如今還在牢獄中受苦的兒子。多留他在裏頭一日,自己便懸心一日。


    如果薛晟肯說句話,如何就不能轉圜?薛晟不在乎林家,說到底還是林嬌無用,若是早早有了身孕,薛夫人等豈會如此輕視?


    近來聽了不少關於這道允的奇聞逸事,她原不信這些東西,幾回自己親身試著,不由又有些信了。


    總不過是條道,姑且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就是林嬌不行,她房裏不是還有顧傾那丫頭?


    如今已經走投無路,最差的情況也不過如此,還能怎麽呢?


    **


    竹雪館,林氏半夜又被那潮水似的夢淹沒了。


    男人的手攀上來,順著自己嬌軟的肌膚滑下去。


    身上衣裳褪開,男人湊近了,嘴唇溫熱的,一寸寸烙在枯渴的肌膚上。


    她睜開眼來想看清楚他的臉。她仰起頭,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


    她掙紮著,額頭上脖子上,滲出層層的汗。身上輕薄的寢服汗濕透了,有人提著燈,小心翼翼輕搖她的手。


    “奶奶、奶奶……?”


    她陡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


    顧傾一臉關切,正守在她床前。


    林氏驚恐地發覺,自己圓潤的肩破衣而出,露在衣裳外麵。


    她緊緊揪住前襟,戒備地望著顧傾,“你……我怎麽了?”


    顧傾麵色平靜如常,用帕子細細替她抹去額上的汗,“奶奶定是太緊張大爺的事了,所以夜裏頻發噩夢。”


    她淡淡地道:“明兒,要不還是尋郭大夫來看看?這些日子親家太太和夫人都病著,奶奶兩頭奔忙,實在太辛苦了。”


    林氏心內稍安,顧傾遞茶過來,她抬手接過。燈下,姑娘一臉溫柔,服侍的仔細認真,還和從前一般。


    她抿了抿唇,開口道:“顧傾我問你。”


    姑娘“嗯”了聲,伏在床前乖巧地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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