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直到1997年,以及2000年,這段畫麵都反複在我眼前回放。我看見她告別老王,從工字房那兒向我們走來,走進正午耀眼的塵霧中。她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封新鮮的情信,另一隻手握著老王幫她從鎮上的郵局取回來的小包裹。那情信是她精神的蜜糖,包裹則是她現實的棲息。這個美麗的女人,她多麽富有啊!


    她來了,頭上有光,一雙大眼睛望向我們,也望向這個寂寞而幹淨的世界。


    一團光霧始終籠罩在她美麗的卷曲頭發上。


    她似乎還帶有電流,從工字房那兒,沿一股顫動的波紋流,向我們旋動而來。我等待著她擁抱我們。我感覺她時時刻刻會隨著頭頂的光霧上升,一直上升……


    我深深地呼吸,閉了一下眼睛。


    從她慢節奏的優雅步伐裏,從她眼睛朦朧的光裏,可以看出,她一心要將胸中的幸福感隱藏得更久些。在回到光線幽暗的閨房裏盡情沉醉之前,她準備大方地花一點時間,和我們這些孩子一起,品嚐這個世界的純真和美好。


    她舍不得馬上將信拆閱,也舍不得打開她的包裹,在我們的目光集體注視下,她將雙手背到身後,遮住手裏的東西。


    她滿臉的喜悅卻是藏不住的。


    我能感覺到,在孩子們的眼裏,我與她,有一種特殊的關係。什麽關係,沒人能說得清,好像我們是一夥的。隻要她在,野蠻又驕橫的石頭,他那些針對我的威脅的話和行為,就沒有膽量說和做出來。


    我一直在看她頭頂的光霧,並嚐試伸手去摸。


    她捉住了我的手。


    我訕訕地:“穆老師你的頭發為什麽這麽卷?是不是用火鉗燙的?”


    我記得麻雀汙蔑說她的頭發是用食堂的火鉗燙的。


    我知道她的頭發是天然卷曲的,但麻雀總對孩子們說她是用火鉗燙的。火鉗是夾煤塊進泥爐子時用的。麻雀對丈夫陳少倫的這位漂亮女同學的妒忌,就像她的咳嗽一樣無法隱瞞得住。


    接下來,穆老師替我,給孩子們講了一個她的夢。在夢裏,她奮力地往電線杆上爬,爬得十分利索。當她到達電線杆頂端的時候,天突然黑了,電線杆頂端劈裏啪啦地爆出火花,那火花之大,是任何人都沒見過的,像雲朵那麽大。她感覺到自己的頭發也變成了火花。她摔下來了……


    巨大的不安突然在我心裏彈跳起來,我幾乎要哭了。


    說完,她看看天色,似在判斷時辰。她開始走神,並迅速離開我們,回去她那個芳香而幽暗的房間。


    沒有人過多地去想這個夢。


    鍾鬆森老師的老婆,王老師,來找她大女兒鍾曉霞,嚴厲嗬斥她竟然午飯後沒洗碗。李忠福也在遠處高喊他家石頭,他冷峻而充滿威脅的聲音,更加令人不安,不知是石頭又做了什麽令人驚訝的孽障事情,還是個性陰沉的李忠福老師,心胸之間再次升起新的殺機?


    我感到渾身無力。


    我們散開之後,藍色晴朗的天空頃刻變黃,就像北方的沙塵暴襲來一般,四野頓時一片蒼黃。


    疾風陣陣,將森林裏的枯樹枝卷來,抽打在我們奔跑的足踝上。空氣悶熱,白色的小貓在土牆上煩躁地走來走去,看見我叫個不停,聲音與以往全然不同,像個驚慌失措的小孩。我以為它沒有膽量從牆上跳下來,趕緊跑到牆根,伸出雙臂準備接它。我向它伸出雙臂,耐心地等著,它卻閃電一般飛過我頭頂,驀然消失了,留下我驚愕呆立。


    我轉身往家跑。


    烏雲蔽日,天早早地黑下來了。東北方向黑沉沉的天空,出現抽搐的閃電,烏雲像一座座島嶼壓下來,雷聲隆隆。


    我爬上床鋪,鑽進被子裏,心裏非常恐懼。


    為了節省煤油,哥哥總是一再推遲點燈的時間。屋子裏和外麵的世界一樣,漆黑一團。雷聲控製了整個世界,令我對其他聲音失聽。閃電一次次將窗外土牆、遠處的山崗照亮,樹木、土路、墳塋、灌木叢一次次在電光裏現身,就那麽一瞬間,顯露出世界蒼白而猙獰的麵孔。


    本該是晚霞燦爛的黃昏,突然變成黑暗,宇宙幾乎完全墜入深穀。


    又一聲更響的驚雷從天而降,直接落到我們的房頂上……


    真的有人看見了,像雲朵那麽大的火花,閃耀著藍光和黃光……


    在比我們更高的地方,風鎮的人們,看見火花,被閃電拋下,又像來自某座遠方山巔的激光,照亮天空,飛進峽穀,落在風穀中學教師宿舍房頂上。


    穆老師的屋頂洞穿,碎瓦撒在房間各處。


    巨雷之後是滂沱大雨,她的閨房變成了汪洋。


    她麵容發黑,身體扭曲,躺在水裏,一隻手還緊抓住那個從包裹裏取出來的半導體收音機。它已經燒焦,竹節一樣的天線嵌進她的手掌,和她骨肉難以分離。


    那個高高在上、矯揉造作的男人寫給她的那些情信,數百封,最早的和最後的,一封封全部打開,全部紙頁,真情或謊言,在水上漂浮,在兩個房間裏打旋,在她曾經芳香四溢的閨床下打旋,在書桌、沙發椅和茶幾底下轉來轉去,最後隨水勢,越過房間和廚房之間的低矮門檻,湧進廚房,在汙水溝處形成壅塞。


    是我父親和陳少倫將她抬到床上。不知是屍體變重還是床變朽,他們剛把她放上去,床就轟然倒塌了。


    這讓父親和陳少倫萬分痛心和內疚。直到天亮,他們才想出一個辦法,找到一個最最結實的安放她的地方——學校實驗室的巨大案台。實驗室本來就空空的,隻有一些玻璃試管放在牆上的試管架裏。


    安頓好她之後,父親清理了那些信,排幹了房內的水,把它們晾在桌上、椅子上和茶幾上。


    天一亮,他就去鎮上的郵局,給那個重慶的男人拍電報。


    每天每天,我頭痛欲裂,耳朵裏一直是轟隆隆的雷聲。


    石頭在教師宿舍前大喊——


    “紫音丫頭聾了!她聾了!”


    哥哥向我示範——


    “雙手不斷地同時拍耳朵,拍,拍,拍。”


    我一直拍。


    腦海裏的雷聲變成一陣一陣的轟鳴,還帶著震耳欲聾的回響。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滾不停。


    某個白天,我在森林裏痛哭。哭盡全身力氣時,頭皮發麻,渾身顫抖,耳朵裏湧出了巨大的氣流。我立刻感到無比輕鬆。


    我再次聽見了鬆濤,聽見家裏收音機的聲音,甚至聽見火爐上砂鍋裏的粥翻滾的噗噗聲。我聽見陳大嗬斥陳二,聽見李忠福罵笑麵狐……我聽見王家寨的牛哞,聽見張家寨母雞跳出雞窩的歡鳴……


    沒人知道,我不但恢複了聽覺,我的聽覺甚至超過了牆角的貓、水裏的魚、岩洞裏的蝙蝠。我可以聽見鎮上朱大娘跳神的哼哼聲,聽見大山底下西河的暗流。


    我們幾個孩子,一起去看過她幾次。


    我們搬石頭來墊腳,趴在鎖閉的實驗室的後窗口,看見她躺在白被單下麵,大案台上鋪的是那張地震時搭帳篷用的軍用防雨帆布。


    她靜靜地躺在那裏,潔淨、安寧。現在,她不用備課,也不用管那些女生宿舍的瑣事,不用和男教師們爭論。她停止了走動和微笑,停止說話和唱歌,她將她的臉,她的身體,一起隱藏起來,靜靜等待。


    但她沒有等來那個重慶的男人,父親們也沒有等到。


    最後一次,在一個豔陽暖人的下午,我獨自去看她。我踮著腳在石頭上,雙手吊住紅漆斑駁的窗框,看她。


    我叫她,和她說話,說我在很久以前的那個林濤滾滾而來的夜晚得到的預告,以及昨晚看見她躺在山崗上的夢。我太蠢,如果我盡早把那個預告和夢告訴她,如果她能明白爬電線杆的夢的警告,夢已經將它的暗示傳達給我們,就像密電,如果她能夠及時領會,那麽,她有時間準備,或許能夠逃過一劫,她的生命或許還能和我的一樣,會感覺到痛和麻木,會發出聲音。


    她的身體已經變得龐大,肚腹在白被單下高高隆起。


    她是要生孩子了嗎?


    或者,她的魂魄正在肉身裏聚集、複原,準備一衝雲霄?


    我在袖管上抹淚水,袖管全濕了。


    我聽見了她的聲音。


    我屏住呼吸,以為她在回答我了。


    我的心砰砰跳。我聽見白被單下她身體表麵的聲音,是她的皮膚,開始小片小片地爆裂,劈啪,劈啪,發出輕快細密的聲音。


    我待了很久,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等待她笑嗬嗬掀起白被單那個瞬間,我可不能錯過了。剛入秋的斜照的陽光,在她身邊拉了一條金黃的光帶,從窗戶高處一直斜拉到大案台的腿旁。光帶裏有密密麻麻發亮的塵埃,合著一種特殊的韻律集體顫動。


    我的手指終於麻木,拉不住窗框,跌下來。


    我轉過身,好像看見一道白色的光芒掠過。我鎮靜一下,趕緊尋找,並呼喚:“貓咪,貓咪——”


    我確信是那隻雪白的小貓咪,它出來了,又藏起來了。它不信任我了嗎?


    我突然想起小白的話,它是來取走她的靈魂的嗎?


    陽光將森林的影子,拉到道路和原野上。


    我緩緩往回走,想走進像稻子一般金黃的光裏去,想讓自己的影子和森林的影子並列到一起。


    我不再哭泣,滿懷哀傷。她將時光的一部分凝固,並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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