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痛哭讓我感到頭皮發麻、渾身發麻。


    “別哭了,丫頭,全餐廳的人都看著我們呐。他們在議論我們。你沒聽見嗎?他們說得多難聽啊。你別哭了好不好?”


    “我不能……不哭。你繼、繼續說,關於,我母親,你還,知道什麽,都,告訴我……”


    “我實在無法說得太多。那是惡夢,我的前半生已經埋葬在這場巨大的惡夢之中。包括之前,我失去的這條胳膊……我隻想說,與其讓惡夢變成驅散不盡的黑暗,罩住我們的生活,不如將它忘卻。一代又一代的生命還要生長,時光在流動,我們也必須往前走,尤其是你們,還有你們的孩子們,你說是嗎?”


    “我也想忘卻。但是,我不能稀裏糊塗地忘卻。你就讓我好好哭一陣吧。”


    “好吧好吧,你哭吧。輕一點,全餐廳的人都在看我們呢,我怕有人打110,說我拐賣婦女呢。”


    我哭累之後,感覺鼻腔和腦袋的腫脹減輕了很多。


    “我要知道一切。”


    “我知道的,我已經說了。”


    “王叔叔,你看見那些陣亡的戰友,是他們的魂靈吧?這些魂靈,和你說什麽呢?”


    “我在路上時,一直看見他們,和他們聊天,也和他們講後來在成都和重慶發生的許多事情。我每天都做夢。我有時是在夢裏夢見他們,有時又是白天遇見他們。我會夢見公路上的車禍,夢見地震,夢見列車出軌並傾覆,夢見穿白大褂的人們抬著擔架在廢墟上忙忙碌碌。我的夢都是預兆,每個夢之後都有事情發生,和它對應。我預見了很多生死和災難,我是個可以發預言的人。來南方以後,我很少看見他們了。”


    我不由得要嘲笑他:“你?你是個可以發預言的人?你還預言了什麽?2012,還是2030?或者是22世紀和23世紀?”


    “我並不想成為一個預言者,隻不過想保留這個預見的能力,算是我的秘密吧。”他十分誠懇,“但是,南方,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我自從來到南方以後,就不會看見那些路上的魂靈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用做夢的方式,去溝通曆史和未來。總之,就算偶爾做夢,也記不起來夢見了什麽;就算記得住夢見了什麽,我的夢也再不能預見什麽事情,我也無法根據夢來推斷我該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夢沒有了邏輯和暗示,全是混亂的。除了混亂還是混亂。我的信息場沒有了,全亂套了,亂哄哄的。南方這個地方,什麽人來了都會亂的,信息爆炸,爆炸,夢也不是夢了,什麽都不是了,是嗎?”


    “不知道。我還是天天做夢的。不過,我不想和你討論我的夢,我要你和我去廣州,然後去重慶。”


    “我不跟你去廣州!”他猛地揮動僅存的右臂,“廣州太吵了,那是全世界最吵的城市,在街上走路,會不停地和別人的肩膀相撞。人們被從公交車的前門擠到後門,然後從後門劈裏啪啦掉下。他們又從地上擠到地下,在地鐵裏,個個繃著臉不吭聲,身體彼此摩擦,可以聽到對方骨頭的聲音。如果地鐵會刹車的話,猛擠的一瞬間,可以狠狠地將空氣和紅色的液體,從對方**的縫隙、空洞中,擠出來……”


    老王的雙肩聳了一下,就像做頸椎複位。同時,我看見他的臉略略扭曲。他喉嚨的肌肉大概和臉孔是一起痙攣的。他不得不吞下一口褐色的淡茶水,發出一聲哭泣,但僅僅是一個音節,就截止了。


    他繼續說。


    “我一看見人頭攢湧就恐慌,頭皮發麻,我受不了這個。這都是戰爭給我留下的後遺症,隻要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我就看見漫山遍野的美國鬼子;隻要進了地鐵,我就如同貓身進了黑暗潮濕的戰壕和防空洞。我怕滿街的人群,怕地鐵,怕公交,所有人擠人的地方,我都怕。”


    “原來是這樣。曾經還有人給我傳話,說你在地鐵裏呢。難怪我在地鐵裏始終找不到你。除了上甘嶺戰役密密麻麻的鬼子,那些年的武鬥有沒有給你的大腦造成損傷?”


    “也許有吧。我一看見白色泡沫的快餐盒就想吐,聞到地溝油的氣味就幾天吃不下東西。”


    “吃藥吃多了吧?”


    “你說我嗑藥?我可不是晚上要吞大把藥才能入睡的城市人,我從來不吃藥。”


    “嗯,你不吃藥吃什麽?吃菜?吃草?吃了然後擠奶出來?”


    “丫頭你這嘴巴,就這麽愛調侃我……我真的從來不吃藥,我隻吃五穀雜糧。”


    “嗯,你最健康,沒有被化學食品汙染。”


    “但是,我隻要閉上眼睛,就聽見城市轟轟的聲音,像一條大河正向我撲過來……太可怕了!一聽見城市那種大河一般轟轟的聲音,我就覺得自己要下地獄了,下地獄……下地獄……每次我想下地獄都不行,你母親會來找我,‘還我孩子!’她總是湊在我耳邊大聲說。”


    “你沒告訴她嗎?孩子還給了父親,孩子好好的沒事,已經長大了,在撒歡呢。”


    “我說過,但是她不信。”


    “剛才你說,她找你?她在廣州?”


    “她無處不在,她要我還孩子給她。”


    “王叔叔,既然這樣,我得跟著你,因為我要找我母親。”


    “不行!”他跳起來,“你不能跟著我。我要去找……”


    “你找誰?我們一起找。”


    “不行。”他頹然落回椅子裏。


    我在“革命餐廳”坐了整個下午,老王什麽時候離開的,我一點沒發覺。可能是去洗手間再沒回來,也可能是借口去廚房催菜是溜走的。


    我問穿軍裝的服務員:“他常來嗎?”她點頭說是的。我又問:“他還來嗎?”她說不知道。


    午後下起了小雨,窗外,街頭人跡寥寥。回頭看餐廳,裏麵也空空的,連燈也熄了。通向廚房的地方還有光,不夠亮,宛若遙遠的夢境。蒼蠅飛舞的聲音像彈動的絲線,在我頭發附近回響,在離我頭部不遠的窗玻璃上回響。


    我在想要不要再請服務員續一次茶水。


    在展示鹵味的大玻璃罩後麵,我看見那些軍帽下麵的一張張青白小臉,小而薄的嘴發出湖南話、廣西話、四川話、廣東話的各種怪聲。這些生於80年代的孩子在議論我,對我指指點點。他們看起來機靈、敏感,像洞穴之中收住了翅膀的蝙蝠。


    什麽樹根在抓緊,什麽樹根從


    這堆亂石塊裏長出?人子啊,


    你說不出,也猜不到,因為


    你隻知道一堆破爛的偶像,


    承受著太陽的鞭打枯死的樹


    沒有遮蔭,蟋蟀的聲音


    也不使人放心礁石間沒有流水


    隻有這塊紅石下有陰影……


    我猶如身處荒原。


    我身後剛剛進入21世紀的荒原,發出了草芽鑽出土地的劈裏啪啦的聲音。很快就會有各種花朵盛開,很快就有蜂飛蝶舞,很快就會看見我母親的身影,光芒閃爍地,遙遠地,傳來歌聲……


    沒有鍾聲報告時刻,也沒有聲音在桌子腿椅子腿之間、在空房子裏唱歌。


    我感到脖子酸痛,聳了一下雙肩,立刻聽見頸部骨骼複位的響聲。這聲音從裏到外,給我帶來幻覺,仿佛桌子上我隨身攜帶的大手袋裏,就裝著我母親大大小小的骨骼,它們一直在“嗬嗬、嗬嗬”地響。


    我抓起手袋,挎在左邊肩膀上,離開。


    沒有窗戶,沒有門,沒有樓梯,我麵前的道路在擺動,就像一條不夠寬的吊床,和風一起努力想把我掀翻。我在街邊稍稍停頓,對擺動的道路說,對疾駛而來的的士說,讓我走,我不會去誰的地方,我母親的骨骼不會傷害什麽人,它們隻是緊密地貼在我的腰部,在我的袋子裏,不停地“嗬嗬、嗬嗬”地響。


    讓我把她埋葬,讓我去找一個未來。


    天邊出現一道閃電,地麵騰起一陣濕風,撲麵而來,將我的頭發、脖頸、衣服、手袋摸了個遍。


    這郊野的風,全是垃圾的味道。


    垃圾味的濕風帶來了雨,雨拍打臉頰,流進唇齒間,酸而苦,引起蓄謀已久的嘔吐。


    我擦幹淨嘴角,緩緩向前走。這個城市的郊區,連接著下一個城市的郊區,我隻能不停地,從一個城市走向另一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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