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假結束的第二天,學校裏開總結大會,表揚那些表現突出的同學,批評那些吃不了苦,甚至偷跑回家的同學。


    大操場上站滿了人,主席台有一米多高,以雙層教學樓為背景。學校的校長、書記和老師們,坐在主席台一側。


    校長就是我父親。他神情冷峻,胡子拉碴,剛剛從成都坐拉煤的汽車晝夜不停地趕回來。他的重慶、成都之行不但一無所獲,在成都他還被公安扣押了。老王及時趕到,到軍區門口攔了秦司令員的吉普車,才救出了他。


    秦司令員也無法打聽到我母親的消息,關於我母親的一切情況都是絕密的,這令我父親產生窒息感。老首長要留下他和老王,他拒絕了。天氣漸冷,他在拉煤汽車上過夜就已經著了涼,連日來很少進食,胃部也一直隱隱作痛。


    我哥哥代表後一類同學上台做檢討。他臉色蒼白,瘦削得像一塊穿了衣服的木材。他站在擴音器前,許久沒說話。


    我父親在旁邊,厲聲說:“周清明同學,趕緊檢討!”


    喇叭裏傳來我哥哥呼吸的噝噝聲。大家都認為他哽住了,接下來,他該要放聲大哭了。他動了一下,挺了一下脖子,鼻孔微張,咬著後牙床說:“我沒有逃跑。我回學校,是因為唱京劇的老男人亂發情,你們曉得的!”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說什麽?什麽亂發情?”


    接著,高年級的同學率先哄笑起來,他們不但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有人唱了起來。


    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那是方書記最近一次表演時的唱段。


    方書記是第一個站起來的。他先是氣咻咻地站著,雙腿張開,急速地吐了幾口氣以後,雙手叉在腰間,就像偉人要發表演講一樣。他真的很適合站在舞台上。


    他挺立著。高一(一)班女生隊列裏,王雪梅抱著頭蹲了下去。她身穿玫紅色印了白梅花的外衣,在人叢中顯得鮮豔奪目。她旁邊的人稍微挪開一些,好讓其他班的同學也可以看見她,他們或踮腳,或半蹲,從各個縫隙看她,看不見,再將目光轉移到台上。


    台上的時間可怕地凝固了兩分鍾。


    方書記依然雙手叉腰,擺出他在樣板戲裏的亮相造型,咬著下唇。他沒有演講,沒有側身揮臂,臉色可怕地發青。剛才唱的同學稍停一下,又非常默契地開始挑釁,繼續唱——


    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他們的嘴唇似動非動,聲音不高不低,吐字也不太清晰。總之,大家都唱了,但台上的老師就是看不出也聽不出是誰在唱。


    這時,我父親站起來了。他大步上前,拉過我哥哥,狠狠給他一耳光。哥哥單薄的身體被抽得旋轉了360度,沒法站穩。他太單薄太虛弱了,就像運動即將結束的陀螺,軌道由點變為螺旋線,渙散著,終於倒在地上,鮮血從他鼻孔流出來,一直流到地上。


    “起來!”我父親厲聲嗬斥,並伸手去抓他。


    “老周,別打了!”


    鍾鬆森邁開長腿,大步上前,抱走我哥哥。


    那是死一般寂靜的片刻,天空陰沉下來,久旱之後的暴雨即將撒落到蠻荒大地上。我父親站在台子上,某個瞬間,他可能感覺那隻打人的手已經不屬於他,它不受控製地懸垂在他身體的右邊,手指張著,許久無法收攏。他沒有看旁邊的方書記,沒看任何人,對台下的學生們喊了一聲:“解散!”


    笑麵狐和麻雀她們常常從自家門口探出頭來,往方書記家和我家張望,等待我父親帶著我哥哥去向方書記道歉。她們很清楚方書記的地位,代表了什麽,所以,道歉是必須的,否則,就要處分甚至開除我哥哥。當然,一切全看方書記的態度。


    我父親根本沒有這樣的意思。他不理方書記,同去教研室的路上不理他,開會時也不理他,方書記依然扮演著他的書記角色,但說話就沒有以前那麽慷慨激昂了。


    我父親是比方書記更有尊嚴的。


    但他大概沒意識到,就是這一掌,將我哥哥打入了黑暗一般的沉寂。


    我哥哥不再說話,不笑不語,不唱歌,不拉提琴和二胡,不吹口琴。他的目光不接觸任何人,不參與日常生活的、學校裏的任何事情,將自己和我們的世界就此隔絕。我有時候看見他流鼻血,遞手帕給他,他不接,也不抹唇上的血,起身離開,去到水井邊,用手掬水慢慢洗唇上的血痂。夜裏,他一直睜著眼,看黑暗的屋頂,看瓦片縫隙透進來的一點光亮。


    我睡了一覺醒來,夜色變得湛藍,窗外似有月亮,而他依然睜著眼,他眼睛裏的一點亮光,仿佛就是外麵照徹四野的星光月光的源泉。聽不到他的呼吸。我滑下床沿,伏到他的床邊。


    “哥哥?”


    他不語,不看我。離得近了,我才聽到了他輕微的鼻息。


    “哥哥,我剛才做夢,夢見媽媽了。”


    他閉上眼睛,眼角慢慢滾出一顆水珠,閃爍幽微的夜光。


    後半夜,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看見是哥哥起來了。他梭下床,靸著鞋,輕輕開了門出去,小白的狗兒迎著他汪汪地叫了兩聲。他一直去到方書記家後門下麵的鬆樹林裏,鞋底在林間鬆軟的泥土裏陷落,他在幹枯的樹枝和鬆針上滑倒,最後坐下來,將枯樹枝壓出輕微的碎裂聲。


    每夜,他在那裏坐到天亮。


    有時候,方書記乘夜深人靜悄悄送王雪梅回宿舍,摟抱著她走進鬆樹林,我哥哥在他們身後,將準備好的一堆鬆果,對著那兩條不分晝夜風流快活的長腿一一砸過去。王雪梅捂著嘴發出含糊的尖叫。


    有時候,方書記要方便,又不想去茅司,去茅司總會遇見宿舍裏的大人小孩,想就近在鬆樹林裏解決,手電一照,卻發現我哥哥大睜著雙眼,瞪視著他。方書記當然知道不是鬼,而是那個介乎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孩子,曾經將他的秘密像扔手雷一樣,拋向人群密集的地方,之後,不分白天黑夜,無處不在地,瞪視著他。


    方書記不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麽。他向我父親提要求,要將蓋琉璃瓦的工字房的兩個房間,在傳達室背麵的那兩間,騰出來給他用,他要搬離教師宿舍。


    “他已經放肆到連理由和借口都不用找了!”我父親說。


    那裏離女生宿舍很近,隻隔了一片校地,平時主要是麻雀帶著輪值的學生在地裏種些蔬菜,供食堂用。校地無遮無擋,方書記的兩間房門全朝南,開門就見女生宿舍,他和王雪梅幾乎可以在窗台上掛毛巾、或者放花盆做聯絡暗號。


    老王去了成都再沒回來,敲鍾工作就由方書記介紹來的教工老夏兼。老夏是個瘦小的單身老頭,以前也是個老兵,住在朝北的傳達室裏,每天不敲熄燈鍾就自己睡了,對他隔壁方王之間的地下工作裝聾作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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