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覺醒來,看見弟弟伏在藍色的窗前。


    “幹什麽?天快亮了啊,你一宿沒睡?”


    “我被狗叫吵醒了。我在看——有人!”


    “是鬼吧?鬼都在五更回墓穴的啊。”


    “我就以為是鬼,沒見過,想看看。不是鬼,是人。弟弟回頭看著我說,“像哥哥。”


    “不可能,哥哥下鄉了,這個時候,在農民家睡著了。”


    “真的,我看見他了,在方書記家後麵。”


    “他怎麽不回家?”


    “你看你看!他一直守在那裏!”


    我急忙來到窗前,和弟弟一起跪在凳子上往外看。鬆樹林黑黝黝的,陳大和小白的狗狗汪、汪、汪地你一聲我一聲互相叫喚應答著,引來遠處村寨裏的狗們也有一聲無一聲地吠叫。


    “你做夢了吧?哥哥怎麽可能蹲人家後門?”


    我從凳子上下來,去廚房的水缸裏舀水喝,準備喝飽了繼續睡覺。這時,我聽見隔壁方書記家後門輕輕打開的吱呀聲音。我迅速回到窗前,爬到凳子上,將額頭抵住窗戶往外看。


    一個灰白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往鬆樹林的小路走去。


    是王雪梅,披散著頭發,她那件印了白梅花的紅外衣,在夜色裏看起來就是灰白灰白的。她的身體不但搖晃,腳步也趔趄著,仿佛身體已經散架,完全失去了平時那種矜持、高昂的氣勢。


    她剛走了幾步,一個大男孩的身影出現了,是我哥哥!


    我哥哥保持著一段距離,跟著她,他們穿過鬆樹林,往女生宿舍方向去。


    我從凳子上滑下來。“真的是哥哥……”我茫然地說。


    “我去告訴爸爸!”


    我一把抓住弟弟:“不許說!”


    我們回到床鋪上,弟弟要我猜哥哥做了什麽。我沒理他。被子蓋上身體,瞌睡像棉被一樣再次向我壓下來了。


    但我還沒有在夢海裏沉得更深,就被輕輕的敲門聲驚醒。我跳下床,拉開門閂,哥哥閃身進來。


    “哥哥——”


    他沒回答。他擦過我身邊時,我感到他顫抖得很厲害。


    “哥哥,你病了嗎?”


    “有、有吃的嗎?他結巴著。”


    “沒有。我舀水給你喝?”


    “不、不要,我冷、冷……”


    “你快來!”


    我讓出自己的被窩。他鑽進去之後,我又把我和弟弟的衣服全部放在被子上,增加被子的厚度。許久,他的顫抖才慢慢平息下來,睡著了。


    我哥哥醒來的時候,大約已經是下午了。他跳下床,奔到我麵前。


    “鐮刀呢?我的鐮刀呢?”


    “什麽鐮刀?”


    “今天要割秧靑,漚肥料的。”


    “哥哥,你回家了哦。”


    他杵在房間中央,愣了許久。之後,他轉身進廚房,掀開那些鍋蓋找吃的。隻有一塊煮熟的土豆,是我留給他的。他沒剝皮就塞到嘴裏,吞咽時噎住了。他用大木勺子從水缸裏舀半瓢水,倒到嘴裏,將喉嚨裏的土豆衝下去。


    “我走了,別告訴爸爸我回來過。”


    “曉得了。”


    他跑進鬆樹林裏。經過鬆樹林之後,他應該是往李家寨的方向去的,他的同學們都在那邊,這個時候應該正在山上,在灌木叢中忙碌,割下各種草葉,用藤捆成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垛子,往山下扔。山下的女同學將它們歸攏,搬到馬車上,拖回寨子裏。趕馬車的活,通常也是他來做的,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他撫摸那些馬,馬就變得格外溫順聽話。


    遠遠望去,陽光明亮,李家寨籠罩在一片煙霧中。


    他猶豫了一下,迅速穿過大操場,往女生宿舍跑去。


    女生宿舍靜悄悄。這棟黑褐色的木房子,以前在他的記憶裏很小,小到他可以從各個角度,看見屋頂上黑瓦片縫隙裏生長的野花野草。但是這一天,這棟房子好像和空氣一樣膨脹起來了,在午後的光霧裏,它移動起來,向他逼近。


    他一步步後退,退到廢墟那裏。大概是因為天氣變暖的關係,迷迭香提早開花了。迷迭香的氣味讓他的心一直狂跳,同時他又覺得自己那麽虛弱,虛弱到邁不動腳步。他找到廢墟旁邊自己經常坐的那塊青石頭,跌坐在上麵,閉上眼睛。從身體的內部去聽,心跳的聲音更響了。他看見大片大片的紅色,是他的眼皮被太陽暴曬帶來的紅色,是他自己的**和血液。他眩暈著,想起曾經被迷迭香和薄荷拯救的時刻,本能地伸手摘那些細長的葉子。


    他聽見了什麽聲音,縮回手,睜開眼睛。


    是王雪梅,端著搪瓷臉盆,悄悄下樓來了。她看見了他,歪在廢墟旁的大石頭上,頭發亂,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她悄悄深吸一口氣,沒有退縮,隻是將腳步放到最輕,想繞過去。


    但是,他睜開眼睛了!


    她還像昨天晚上一樣披頭散發,兩隻膝蓋彎曲著,抖抖索索走下樓梯。


    怒火湧上他胸口,他聽見它們在喉嚨裏發出的哼哼聲。


    “嗯,嗯……”


    他清理喉嚨,費勁地控製自己。


    她看他一眼,將臉沉下來,繃得緊緊的,不吭聲,步子挪動得快了些,恨不得飛過去。


    “洗衣服啊?”他朝她說。她勉強抬頭看他一眼,麵無表情。


    “我幫你。”


    他伸手要接她的臉盆,她沒鬆手,身體突然扭動,用臉盆為武器摔他的手,他避開了。盆裏有白襪子、白色的束胸背心,以及卷成一團的昨天穿的衣服。


    他跟著她。


    她回頭,輕聲而用力地說:“你走開。”


    他沒走開。他一直跟著她,往王家寨的方向,沿著一道溝渠,去到那個積水成潭的地方。她赤腳踩進水裏,卻遲遲不動。


    “你為什麽不洗呢?”他在大青石上坐下來,偏著頭問她。


    “你在這裏我就不洗。”她撅著嘴。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你為什麽不紮鬏鬏了?披著頭發不好。是不是沒有橡皮筋?我可以幫你找。”


    “不關你事!”


    “你昨天晚上去哪裏了?”


    “哪裏都沒去。”


    “你撒謊!”


    “你才撒謊!”


    他有些惱怒了,依然控製著自己。“是不是他騙了你?他強迫你的吧?”他一直盯著她,希望她說是,希望她哭,撲到他懷裏哭,說她被騙了,被逼了,被威脅了。總之,不完全是她的責任,她是不得已的。


    但是,她平靜地抬起頭來,冷冷地對他說:“我哪裏都沒去,一直在宿舍裏。”


    “你真是個撒謊不會臉紅的人!你什麽時候離開他家回宿舍的?”


    “你看見了?”她揚起臉來,聲音也提高了,不屑地望著他。


    “我當然看見了,我一直跟在你後麵。鬆樹林裏有很多墳,你真是連鬼都不怕哦!”


    她的錐子臉紅了,然後又白了。“你走開,不關你事。”


    “他都可以當你爹了!”


    “我不要你管!”她突然嘶聲叫起來,“就不要你管!”


    “他是不是給你錢了?”


    “給了!”


    “沒想到你才這麽大,就學會這種古老的職業了。”他臉色灰白,眼眶裏浸滿淚水。


    她沒有仔細聽清他話裏的意思。


    “他給我紗巾,不是橡皮筋,是紅紗巾!”她得意地說,“他還能讓我不下鄉!”


    “不下鄉?你就為了這個?”


    “對,就為了這個。我不下鄉,不當知青!我不想染上血吸蟲病、大脖子病,不想得肺結核!不想又得病又找不到工作,連洋芋也吃不飽!我想留在鎮上工作,他說留在學校工作都沒問題!”


    “他胡說!沒有人可以不當知青,獨生子女都不行!”


    “他說了可以,就可以,我就不當知青!我不要你管!”她朝著他吼起來了。


    他滿臉通紅,呼呼地喘氣。嶄新的搪瓷盆子在水裏飄浮,粉紅的盆子裏繪有牡丹花和“戰無不勝的……萬歲”,花和字被衣服遮住了一部分,估計在牡丹花和字之間,還繪有紅色的大金魚。


    “這個臉盆,就是他給你的吧?”


    水麵的光線刺激著他的眼睛,他眨一下眼,眼前全是粉紅和大紅的顏色。沒等她回答,他彎腰端起臉盆,奮力朝前麵聳立的大石頭扔去——


    “哐當!”


    搪瓷臉盆在礁石上翻滾,粉紅和白色的搪瓷碎片從石頭上濺出來,瞬間陸續沉沒水中。盆裏的衣服隨風飄飛起來,白色的衣褲上,點點處女血跡已經發暗,結成了硬塊,油亮,暗紅,飄浮在空中,像一隻隻深不可測的、怪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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