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音——”


    “嗯?”


    微光之中,半夢半醒。黎明的空氣清涼,被單清涼,小白的肩膀像岩石。


    我夢見過這岩石。我又想起了那個我依靠著岩石,在天邊等待的夢。我至今不明白,夢裏的人們,有著大理石的麵孔的全城人,要乘船去什麽地方。


    “紫音,你不知道吧?以前,我一直不敢看你。”


    “為什麽?”


    “怕你發現我在偷看你。”


    “你為什麽要偷看?”


    “不知道。我每天最渴望的事情就是看見你。”


    “你沒有偷看曉霞嗎?曉霞漂亮,像電影明星,小時候,大家都叫她秀蘭·鄧波兒!”


    “我沒覺得呢。”


    “我沒覺得你想看我,我很少見你,你常常躲著大家。”


    “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曆史的事實。你看見並意識到的,他看見並意識到的,還有她和他,還有所有人看見並意識到的,不可能重合。所有人看見並願意供述的,更不可能一致。


    我回憶起,小白總是在曉霞的弟弟曉強需要幫助的時候挺身而出。


    我問小白:“曉強呢?他在哪裏?”


    “不知道。聽說,他考上北大,碩博連讀。”


    “哦?我們去北京找他!”


    “後來……”


    後來的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


    “怎麽樣?他留校了?出國了?”


    “聽說他打架,把一個同學打成重傷。博士快畢業,卻被學校開除了。”


    “哦?他小時候總是打架,在學校裏和石頭打,和陳大陳二打,也和我弟弟打。去到鎮上,也是街頭打到結尾。他還沒過癮嗎?黃書記是他打死的吧?他和郭瑾。你去頂罪,冤枉坐了20多年牢……”


    “其實,黃書記失蹤,還真和他、和郭瑾沒關係。”小白說,“我們真的想殺黃書記,想了很久了!他到底是怎麽死的,我們也不清楚。”


    “他不是你們殺死的?”


    “是個巧合。有一次,西河的牛不見了,農民漢子到處找偷牛的人,找到學校裏來了。那天,天快黑了,我,曉強和郭瑾,我們在操場邊溜達。農民問我們:‘有沒有看見有人牽一頭牛走,牛的一隻角是斷的。’我們正好看見黃書記離開辦公室回宿舍,他也看見了我們,目光裏有鄙視,有厭惡,我們沒有回避。他邊走邊抽煙,嘴裏罵龜兒子小廝兒,我們沒吭聲,由他罵。但那一瞬間,我們仨突然互相對視了一下,郭瑾隨即指遠處黃書記的背影:‘他,昨天他從西河那邊牽了一頭牛回來。’‘真的?’幾個農民眼睛立刻凶巴巴地發亮。我和曉強使勁點頭:‘我們也看見了,一頭大水牛,一隻牛角斷了。’我們剛說完,這些農民們立刻氣咻咻地朝黃書記逐漸模糊的身影奔去,張開大麻袋,套住他,扛走了……”


    “這麽說,是他們殺了他?那懷表……”


    “他們沒殺他。他們扛著麻袋回西河,我回家,曉強和郭瑾悄悄跟去。後麵的事情是他們後來告訴我的。在西河邊,農民們發現抓的是學校的黃書記,就放了他。”


    早晨的太陽很快將世界照得白茫茫一片。小白沒胃口,隻想抽煙,我給他泡了茶,我們坐到小院子裏,接著聊。


    “那到底是誰殺了黃麻風?”


    “曉強和郭瑾看見他好好的要回學校了,不甘心。郭瑾的口袋裏,他爹留下來的幾個舊銀元總是叮當響。曉強問郭瑾拿了銀元,他們攔住黃麻風說:‘報告黃書記,找到了土匪藏的金銀財寶。’小老頭還真信了!那個土匪的金銀財寶的事,是傳了很久,說是解放初期的事了。他跟著曉強、郭瑾,轉身去西河的溶洞。他們帶著他在溶洞裏繞來繞去,又沒有光,黑麻麻,他很快就暈了。曉強和郭瑾悄悄溜出來,把洞口堵死。後來,我和他們去看過,黃麻風不見了,洞裏的鍾乳石上有血跡,他的懷表掉在石縫裏,曉強發現了,撿來揣進兜裏。公安來抓他倆的時候,他們都哭了,嚇得癱到地上。”


    “這麽說,當時公安並不能確定是他們殺死了黃麻風啊。你為什麽要為他們頂罪?”


    “我恨黃麻風,我也一直想找機會做個英雄。”


    “你被抓走以後,我們都以為他們要把你槍斃了。”


    “我才13歲,未成年。他們說要讓我把牢底坐穿。”


    “他們怎麽就相信一個13歲的瘦弱孩子,可以殺死一個老奸巨猾的大人?你那時候瘦得像條蘆葦。”


    “直到前年,他們突然放我出來了。我出來後才聽說,黃麻風沒死。”


    “這個老東西,他藏起來了?”


    “對!因為有人去報案,證明他打死了郭醫倌,所以,他藏到湖南,以前他當兵的地方,直到前年才被發現了。”


    “唉,你這20多年啊!”


    小白抽煙,沉默。


    “小白,你爸爸,歐陽教授,後來有他的消息嗎?”


    “一直沒有。他應該是在六幾年就沒了。”


    “你媽媽,葉老師她……”


    “她走了,今年春節前走的,胃癌。她走了以後,我回重慶,遇到劉燁,和他一起到成都,又到深圳……”


    “劉燁,就是劉哥、劉蕎粑、紮西達娃?”


    “是。”


    我深深地呼吸。這麽多年來,風鎮的氣息,一直在我身體裏,在我的心髒裏,我把它一點一點地呼出。


    “小白,幾十年壓抑我們心靈的曆史,概述起來也不過是寥寥幾筆。你還記得石頭嗎?李忠福家的石頭,個性特別殘忍的那個孩子,經常偷農民的雞,直接擰斷脖子煮來吃。”


    “當然記得。”小白的瘦瘦的腮幫子跳動了一下。“他檢舉曉強和郭瑾,就為了得到那塊懷表!”


    “他死了,被火箭炮炸死的,好慘,手腳都炸飛了!”


    小白的腮幫子再次跳動起來,太陽穴也在跳動,臉色蒼白。


    “你怎麽啦?不舒服嗎?”


    “我……我……”


    我拿掉他膝蓋上的玻璃煙灰缸,抱住他。他在發抖,氣溫正在升高,可他卻在發抖。我將他的頭抱進我懷裏。


    “沒事了,沒事了,小白,真的沒事了。”


    許久,他才平息下來。


    “紫音,我剛進去的時候,他們天天打我,不讓我睡覺。所以,”他做了一個歉疚的手勢,聳了一下肩,“所以,我一激動,就這樣了。”


    “有沒有治療過?”


    “出來後我媽帶我看過很多醫生,中醫西醫都看過,偏方也用過不少,但沒用。”


    “不怕,小白,以後有我呢。”


    “我想想想告告告訴你一件件事……”


    他突然結巴了。


    “不管一件或是幾件,你慢慢說。”


    “是我讓讓讓石頭頭變成結結結巴的。”


    “哦?”


    他稍停頓一下,連吸了幾口煙,終於控製住自己,重新開口。


    “我告訴你,是我讓石頭變成結巴的。”


    “我怎麽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


    “對,沒有人知道,包括他的父母。”


    “你給他下藥了嗎?”


    我想起郭瑾經常給曉強和小白一些甘草、魚腥草之類的草藥,他們藏在兜裏,餓得受不了時就拿出來咀嚼。


    “不是。我每天帶他出去玩,然後故意結巴著給他說話,讓他學我。一段時間以後,他就學成了。”


    “難怪,”我大笑起來,“難怪有一段時間你總躲著我們,就算見了也不說話。”


    “對,為了把石頭變成結巴,我先把自己變成了結巴。”


    “這就是你的報複?”


    “是。李忠福打死了我父親,打傷了我母親。我不能和他打。他沉默了,不愛說話了。他的老婆瘋了,我想,再將石頭變成結巴,他們的罪惡就有了完美的結果。”


    “你還有什麽事情是我們不知道的?”


    “我曾經想當植物學家,但是進去了以後,這個想法就沒有了。”


    “你現在可以有時間研究植物啊。再說,你的薩克斯吹得那麽好,幾乎達到大師水平了,所以,沒什麽好遺憾的。你是天才。”


    “我在監獄裏,每天都砸石方。砸石方你知道吧?我們老家那地方,除了煤炭就是大理石,我們叫青石。把青石砸成鴿子蛋那麽大的小石頭,給道班工人修公路。監獄裏的很多人左手沒有指甲,就是錘子砸的。除了砸石方,就是學習領袖著作,背誦領袖著作。所以,出來後,我除了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其他什麽都不會。我媽帶我去貴陽,找我爸的一個朋友。這個叔叔以前是中央樂團的薩克斯手,被下放到貴州後再沒有回去過。沒人知道他是個音樂家,他也不讓人知道。他說,跟我學管樂吧!是他教了我,樂器也是他請人從香港帶給我的。因為坐過牢,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後來就在酒吧吹薩克斯。來——”


    小白起身回屋,小心地打開他的樂器盒子。


    他站起來,轉身,將樂器掛到脖子上。


    “紫音,我想為你吹一曲,你想聽什麽?”


    “《戀愛中的女人》,我想聽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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