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充滿了力量,我又無比輕盈。我們的身體融合,我們的靈魂像兩隻鴿子互相致意,發出愉快的咕咕聲。


    睜開眼,每一縷光明都是我們的光明。


    脆弱和傷痛在深夜凝固,又再次在黎明融化,然後,我和我愛的這個男人,像兩朵小小的花,依次醒來。


    “紫音,你會夢見風鎮嗎?”


    “我的很多夢都是關於風鎮的。”


    “嗯。”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將雙臂攤在枕頭上。他肩膀寬闊,斜方肌和三角肌高高隆起,腋窩和胸部毛發濃密。他蒼白的臉色,纖細的身材,讓我回憶起他羸弱的少年時代。但現在,他是個強健的男人。男人的身體和女人的身體,藏有不一樣的秘密,與他如此****並親近,令我羞怯,同時感激不盡。


    “我也是,會反複做一個同樣的夢。”他說,眼睛望著石膏板拚接的灰白色天花。“我總是夢見一條小路,我在這條路上走,然後走去各個不同的地方。有時候是走到農民看穀子搭建的那個窩棚,有時候是走到風鎮的戲台上。有時候走到西河,有時候是走去縣城。還有一次,我夢見在小路上走,一直走上大馬路,走到了貴州貴陽。我看見一所比風穀中學更大的學校,是大學,拱形的校門,校園裏有很多鬆柏,很高大。我從沒見過這學校,但我知道,是我爸爸曾經在這裏工作過。我走進去,問身邊經過的人:你知道歐陽南山嗎?歐陽南山在哪裏?他在上課嗎?他在宿舍裏嗎?我一連問了十多個人,但是,他們都好像聽不見我的聲音,也看不見我。他們麵無表情,從我身邊走過。就算我拉住其中某個人的衣袖,他也輕飄飄地從我手中抽出來,無聲無息地離開……”


    我俯身,用手掌抹去小白不斷湧出眼眶的淚水,避免淚水流進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大而薄,冰涼。我明白他的喪失。我從被子裏抽出另一隻手,伸進他脖子後,將他攬進懷抱。


    我已經不喜歡酒吧,不喜歡那裏混合了煙、酒、咖啡、調味劑的空氣,不喜歡那些或抽煙或喝酒的發愁的臉孔,放肆的臉孔,曖昧的臉孔。盡管已經是21世紀,他們依然走私、販毒、吸毒、****和****。南來北往的人們,即使是短暫的停留,也沒有停止過他們的各種交易、各種**。


    每晚我都等小白,等到淩晨3點,他高大的身影先是投射在院子裏,然後響起輕而脆的敲門聲,是三分之二節拍。門無聲地拉開,柔軟的擁抱和輕吻,他唇上金屬笛頭和茶葉的味道,雲南煙卷的味道。夜敞開再合上。我給他煮一碗麵條,碗底埋有蝦仁、煎蛋、青菜,麵上撒薑絲和蔥花,再澆半勺油辣椒,幾滴花椒油。這就是他的口味了。等他在寧靜中發出均勻暢快的呼吸,我像一條魚,滑入自己的夢中。


    每天上午我去買新鮮的蔬菜,準備好午飯,迎接小白離開夜的深淵。


    “我是小白,我是歐陽璞,我是……”


    我聽見他的念叨。


    “你如果不是小白,又會是誰?”


    我笑著大聲說。


    “請別幹擾我。”他的聲音從屋裏傳來,聽上去似乎他和我一點不熟悉。


    我有些疑惑,但並未多想。


    米飯蒸熟的時候,他半眯著眼出現,頭發淩亂。白晝的光裏他臉色蒼白,眼睛不太睜得開,額頭上的皺紋也較為明顯。光線讓他不適應,讓他感到陌生。


    他循著食物的香氣,踱步到廚房,待在我身邊,等待午餐。多麽美好的時光,幾乎接近永恒。他像我的孩子,寸步不離。


    我希望永遠如此。


    午飯後,他喝濃茶、抽煙,我端一杯白開水,我們坐在小院子裏,慢慢聊天。伊拉克戰爭,房東,酒吧的女歌手鹿子,劉燁和祥子,廣東話和廣東菜……我告訴他祥子和蓉兒的故事,他沉默不語。我說起小時候他送我的那隻雪白的貓咪,還有集市上那隻我們買不起的雪白的鴿子。他的表情有些茫然。我想,他可能是想不起來了。有些自己記憶深刻的事情,可能隻是別人的過眼煙雲。每個人的痛點,在他自己能感受到的地方。


    不過,我還是給小白說,我要去廣州,去找一隻雪白的貓咪,陪伴我們。我還要找一隻雪白的鴿子。


    “你養鴿子幹什麽?人家養鴿子都不是養一隻,是養一群。”小白說。


    “我就養一隻,和我們沒買的那隻一模一樣的。”


    “有什麽用嘛!”


    “可以傳信。”我笑著找一個理由,“鴿子可以為人傳信。”


    “你要給誰傳信?”


    是啊,我要給誰傳信?


    日光或明亮或蒼白,無邊無際,將我們內心的世界鎖閉在它原來在的地方。我們沒有再聊過去的事情,也沒有討論我們的同居。


    有時候,我產生某種警覺,它告知我,我和小白,可能很難進入世俗的生活,雖然我全心準備好了做他的母親、他的愛人。


    小白那麽沉默,我無法說出我的憂慮。


    我們多麽幸運,找到了對方。我們在彼此生命裏留下痕跡,在身體裏埋下種子。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我了解自己對庸常和世俗的抗拒,而對永恒的信任也非常短暫。我是什麽,我在找什麽,隻有我知道。小白是什麽,他在找什麽?


    我們彼此了解的,隻是彼此相同的那一部分而已。一旦他保持沉默,或者靈魂出竅,我就意識到我們各自在自己的宇宙裏,各有各的時間和軌道。


    這才是真正的孤獨的宿命。


    有時候,劉蕎粑和祥子會帶酒吧女歌手鹿子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在他們來之前,小白說:“他叫劉燁,你不要再叫他劉蕎粑了,鹿子不想他那麽大年紀還有這麽一個鄉土的外號。還有,不要對祥子提起蓉兒。”


    “劉蕎粑樂意我這麽叫他的啊。他很大年紀了嗎?”


    我無法得知劉蕎粑的年紀。他是一個悲傷的象征,是我母親的記憶的見證。


    “當然,一會兒你注意看,他的胡須已經白了。”


    “哦?他的頭發是很黑的。”


    鹿子是西安人,皮膚黑,發際低,眼睛明亮,嘴唇性感。她在東莞混過很長時間。她非常忌諱別人提起她在東莞的那段經曆,尤其不願被劉蕎粑知道。她總能找到一些既不需要供述又能避免劉蕎粑提問的方式——比如說,當他目光中出現疑惑的時候,她默默地,將漂亮的頭顱擱在他穿粗糙牛仔裝的結實的腿上。而劉蕎粑立刻停止任何不友好不溫柔的言語,雙臂將她環繞,一隻蒼蠅也不能靠近。


    祥子英俊單純,但是話多,並且誇誇其談,總說又有老板看中他,要挖走他,讓劉蕎粑很心煩。想起來,實在不明白蓉兒為什麽會迷上他,為他付出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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