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來。”清香聽命抬了頭,看到李肅在緩緩點頭,“你如今多大?進府前在做什麽?”


    清香眼睫一斂:“奴婢十八,長我們姑娘一歲。進候府前的事,奴婢不記得了。”


    李肅:“不記得?十歲也不小了,別說窮人家的孩子是能當家的年紀,就是生在權貴之家,這個年紀也該是什麽都懂了,你怎會不記得?說了讓你抬起頭。”


    清香把頭又抬高了一些,對上李肅一眼後,重新把目光放到他脖頸處,答道:“奴婢小時家中遭變,確實很多事情不記得了,這在入府的時候,與夫人都有交待的。”


    李肅:“忠仆倒也不稀奇,隻要不是那苛刻寡薄之家,哪家主子都會有的,那你的忠心又是因為什麽呢?”


    不等清香回答,李肅接著說:“我記得八年前,有不少人家收了奴仆,也有不少人家趕走了不少,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是因為那時的雲京,巫蠱之術泛濫到要出動朝廷的地步,當時的皇上因此術危害到了宮中,下定決心要徹底鏟除這股不正之風。”


    “事是好事,但最後被查辦的範圍越來越廣,一些正常的大玄之家受到了無妄之災。勢家們慣養玄家,出了事怕被牽連,很多主動把人交了出去,還有的雖沒交人,但也不敢再養在府中,直接趕了出去。而另有一小部分,他們收留了很多這樣的玄家後代。所以那段時期,雲京城裏各家,進進去去很是熱鬧了一陣。”


    李肅說到這裏就不說了,他停下來看著清香。


    清香渾身緊崩,這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李肅為什麽要提這個?難道自己做的事被他發現了?清香正了正心,發現了她也不怕,她是為了姑娘好,那去晦陣就算無效,也不會傷到姑娘分毫。再者,王夫人也是知道允許的,她沒什麽可怕的。


    李肅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是坐在榻邊王承柔旁邊的,他把她的手托在他一隻掌上,另一隻手則一直撫著她的手背。此時,李肅忽然感到王承柔的手指動了一下。他側目去看她,見她還是雙眼緊閉,並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李肅不再理清香,他俯下身來,在王承柔耳邊小聲卻清晰地道:“快點讓自己好起來,否則,我會天天來抱著你,給你喂藥,不想這樣的話,就趕緊好起來。你哀愁的時間夠長了,算是對得起他了,再這樣下去,我可要惱了。”


    雖然他聲兒不大,但清香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這是在威脅病人嗎,這位大人實在是太惡劣了。就算他的本意是想讓姑娘趕緊好起來,但也著實有些欺負人了。


    李肅最後攏了下王承柔的頭發,然後他終於舍得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從這日開始,秦居士住在了容靜居,李肅雖然沒住下,但跟住下沒什麽兩樣,秦居士熬好的藥都是他端到主屋,親自喂給王承柔的。


    也不知是藥效、還是李肅每日的威脅起了作用,清香看著她們姑娘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直至一個多月後,李肅端著藥碗進來的時候,王承柔難得是醒著的。


    李肅一進來,就見清香在幫王承柔把身後的背墊往上拉,好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王承柔人雖是醒著的,但身子很虛,頭也疼,明知道李肅進來了就站在她旁邊,她連瞥他一眼都不想做,她累她疼,還伴著心灰意冷。


    李肅拿著藥碗,看著這樣的王承柔,他思緒飄遠了。


    上一世,她何曾這樣過,哪怕是他打擊她最嚴苛的階段,她都沒有這樣過,她總是鮮活的,明豔的,否則他也不可能在她跳城牆前一點戒備都沒有。


    若是上一世她最後的時日也像現在這樣,那他可能會防範控製她的行為與活動範圍。


    李肅這樣想著,眉頭皺了起來,她不醒他擔心她的身體,她醒了卻這副樣子,他又開始擔心她會不會像上一世一樣鑽了牛角尖。


    清香弄好了靠墊,朝李肅伸出手來:“還是奴婢來吧。”


    李肅沒理她,還像往常一樣坐到榻邊,然後把藥碗湊到王承柔嘴邊,溫聲道:“喝藥。”


    王承柔眼神是空的,她順從地張了嘴,任李肅把一碗藥喂完。期間,那麽苦的藥,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李肅把碗放下,拿出巾帕來給她擦了擦嘴,然後他道:“今日又下雪了,這會兒剛停,城中各家都去賞雪了,雪壓臘梅難得一見,你想去看看嗎。好在你是一天天地見好,要不然你就要病過這一整個冬天了,連今年的冬景都見不到了,直接要看春暖花開了。這可能是今冬最後一場雪了,我那有件外邦進貢的裘氅,能抵極致嚴寒,與你披上,坐在有暖爐的馬車裏,一起去賞雪可好?”


    王承柔終於肯把目光看向李肅,她看著他道:“我與你?看雪?巧了,你與雪都是我這輩子再不想見的。”


    李肅的臉一下子變了,晦暗從他臉上掃過後,他道:“那你想見什麽,監廠新任的副監,張公公?”


    王承柔猛地咳了起來,李肅臉上最後的那抹戾色也消失了,他拍著她的背道:“好了好了,不鬥氣了,剛喝了藥再嗆出來。”


    王承柔推開他,動作不小,但一點勁兒都沒有,比拂柳落李肅身上強不到哪去,她氣短地道:“誰,誰也你鬥氣,李肅,你,你不要得寸進尺,你不過欺我病重身弱,你滾出我的家。”


    李肅雖也氣,但還是顧念她的身子,不與她紅臉,隻道:“你說的都對,少說兩句吧。”


    清香上來撫著王承柔的後背,嘴上哄著:“姑娘莫氣,睡一會兒吧,睡吧睡吧。”


    王承柔隨著清香的手勢躺了下來,嘴上說道:“他憑什麽在這裏,這是張憲空的家,他憑什麽在這裏。”


    李肅本就忍得辛苦,此刻王承柔的一句話,令他瞬時燃起了滿腔怒火,他陰沉地道:“我倒是忘了,你這裏還沒來及收掉一些不必要的東西,明天我會派人來幫你收拾。”


    清香不明白李肅話裏的意思,她也顧不上,姑娘人又昏沉沉的了,而且摸著好似有些發熱。清香正想求李肅不要再刺激病人,就見李肅拂袖而去。


    好在,這熱沒有發起來,王承柔晚些時候又醒了過來。清香見她這樣,就沒去告訴王夫人也沒有通知秦洞天。秦居士說了,以姑娘現在的情況,偶有反複很正常,隻要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就沒什麽問題。


    這一個月來,不管是秦居士還是王夫人,也都夠累的了,清香與清心商量後,又待王承柔醒來時親口說不要叫人來,她們也覺得問題不大,這一天與往常一樣就這麽過去了。


    轉天一早,王承柔比每日醒的都早,清香探了她的額頭,一點都不熱,她心下高興,問姑娘今日可想吃點什麽。


    王承柔沒胃口,隻道:“隨便。”


    清香想了想最後還是準備了軟爛的熱粥,姑娘剛見點兒好,還是穩妥些好。


    這碗粥剛端來,王承柔還沒吃上一口呢,外麵就傳來嘈雜聲。聽清心在外麵說:“誰讓你們來的也不行,這又不是你們李府,你們憑什麽啊?”


    嘈雜聲越來越大,清香放下碗:“奴婢出去看看。”


    清香走到門口,手剛放到門上還沒推呢,門就被外麵的人拉開了,然後就見幾個陌生的婆子抬腳就進,清心在後麵根本攔不住她們。


    王承柔艱難地挪動身子,撥弄榻邊上的圍縵後,探頭去看。就見打頭的一個婆子,後麵跟著另兩個婆子,如入自家領地一樣地進了她的屋。


    三個婆子走到榻前,帶頭的衝著王承柔行禮:“娘子,我家國公爺讓我們來幫著您收拾一下屋子。”


    國公爺?哦,李肅襲了老國公的爵,現在固國公府的國公爺早就是他了。王承柔看著這說話的婆子,她忽然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柯嬤嬤,你來了。”


    柯阿幼一楞,她從來沒見過眼前這位娘子,她怎麽知道自己姓柯。她壓下心中疑惑,隻道:“娘子不用管我們,我們收拾好後會自行離去的。”


    王承柔不解問她:“你們要收拾什麽?不,是李肅,李肅讓你們來幹什麽?”


    柯阿幼如實道:“我們主子說,您這裏有些男人的東西早就該清出去了,可您一直病著,府上丫環顧不過來,這才派了奴婢們來幫著清一下。”


    王承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肅這個瘋子,每天瘋的方向都不一樣。一旁的清香卻終於明白了昨日李肅那番話的意思,她衝到王承柔麵前小聲道:“姑娘,昨天你說,說這裏是姑爺的家,讓李大人滾,然後李大人就說,他今日要派人過來清姑爺的東西。”


    王承柔的手本就抓在床縵上,一口氣湧上她心口,頂得她想起來,手上一使勁兒把整個床縵拽了下來。


    她用吼的:“滾!都給我滾!”


    但顯然柯嬤嬤是接了李肅死令的,根本不會管王承柔的態度如何。她不理這位病美人,一個眼神帶著另兩個人開始拿眼掃蕩屋中的角角落落。這裏果然如主子所說,到處都有男人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


    一時之間,容靜居的主屋裏亂成了一片,最後還是府上的下人,得了王承柔的令,得已進到主屋,把這三個婆子轟了出去。但此時屋中已一片狼籍,不能帶走的都被婆子們當場摔壞。


    三個奴婢敢在別府裏當眾摔東西,這肯定也是李肅給她們的膽兒。


    被氣極的王承柔,想要自己起身去轟,但她根本做不到,若不是被清香及時抱住,差點就摔下榻來。


    王承柔在清香的懷裏,看著三個婆子被轟出去後,她臉埋在清香的肩上,道了一聲:“張憲空,你就是你想要的?你就是這麽保護我的。”


    侯府得到通知,本想下午過來的王夫人,提早趕了過來,跟她一起來的還有侯爺。


    王霜這一個多月裏,來過不少次這裏看王承柔,但還是頭一次見到醒著的女兒。他來時屋裏還是之前的樣子,是清心說不讓收拾,就是要讓侯爺與夫人看看,怎麽也要去皇上那裏參他李肅一本,這口氣不能這麽咽下。


    所以,王霜進來時,先是被屋中景象弄得一驚,然後又看到王承柔雖醒著,卻是滿麵病容,他第一句說的是:“身子要緊,其它什麽都不算事。”


    王承柔隻是默默地躺著落淚,並不言語。


    侯爺與夫人兩口子心疼壞了,侯爺扭頭就走,王夫人讓人把屋子收拾幹淨,然後就一直守在榻前勸著。


    這一晚,王承柔把王夫人勸了回去,然後她一夜無眠,在清香與清心也歇下後,她竟能慢慢地一個人坐起來,一個人下了榻。


    她站在窗前,看了一夜的月亮。冬日的月,比起其它三季,更清冷淒美。


    清香早上是被惡夢驚醒的,她醒來的第一時間就是去查看王承柔,卻見姑娘不在榻上,她一下子驚了,頭皮都炸了。


    環視周圍,看到姑娘站在窗前,她馬上走過去,卻不敢叫她,小心地去看她的臉,沒見什麽異樣,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後,她問:“姑娘,你站這做什麽?我扶您去坐一會兒吧。”


    說完她換上喜色:“真好,這是又見好了,都能下地了。”


    可下一秒,清香上手一扶就覺出了不對,她馬上把手放到王承柔的額上,緊張地道:“怎麽又這麽熱了,清心!清心!”


    清心被她喚了來,清香道:“馬上去請秦居士,告訴他姑娘又高熱了。”


    清心馬上跑了出去,而清香扶王承柔躺了下來,這期間王承柔一句話都不說。沒一會兒秦洞天就來了,他一番觀察探額後,眉頭皺得死死地:“你這心事也太重了,娘子,聽醫者一句勸,你這種情況,自醫才是根本。”


    見王承柔不理他,秦洞天歎了口氣,讓清香幫著把王承柔的手放在脈枕上,他重新為她把起脈來。


    這把脈一號,秦洞天表情變了。沉吟片刻,他問:“娘子,生病以來月事如何?”


    一直處在虛空狀態中的王承柔聽到這句問話,終於有了反應,她看了清香一眼,清香道:“自打我們姑娘生病後,就一直沒有來過。”


    清香一副了悟的樣子:“不是秦居士您問,我還真沒往那想過,月事延後也是我們姑娘高熱的原因嗎?”


    秦洞天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然後又把目光轉向王承柔,從王承柔的表情來看,秦洞天知道她跟那傻丫頭不一樣,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秦居士無語地看了一眼的清香,終於反應了過來 ,她“啊”了一聲,然後激動地去看王承柔。


    王承柔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雙腿朝一側一別,一下子坐了起來,坐得直直地。削瘦麵容上,最顯眼的一雙大眼睛裏冒出懾人的光。她盯著秦洞天問了一句:“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會告訴他。”秦洞天知道她要說什麽,堅定地拒絕了。


    王承柔眼中的光不減,她道:“一個人對你做了好事,卻在別人身上做盡缺德事,你就可以無限地為他助紂為孽。”


    秦洞天默默聽著,不反駁不辯解,隻道了一句:“娘子,這回可以自醫了吧。”


    門口的清心,在聽到秦居士問出的那句,來月事否,她就頓了步沒有進來。聽完全程,她馬上跑出院子,找到了王路,與王路耳語了幾句後,王路眼一瞪,一句話沒說,朝外院跑去。


    王路找到府上一人,把清心與他說的話與此人又說了一遍,此人聽後與王路的表情一樣,連動作都一致,也是一句話沒說,就往外跑。


    清心與清香不同,她還是堅持叫王承柔夫人,雖然張憲空隻要有一點做得能讓她說的出話來的地方,清心都會不管不顧地與王承柔抱怨,但她本心,是希望這對小倆口可以長長久久地好下去。


    她單純地想,如果姑爺知道夫人有孕,會不會兩人還有希望。


    宮中,掌事太監剛把“無事退朝”這句唱詞唱完,就聽下麵保帝候府王霜,站出來道:“聖上,臣有事稟。”


    這可真是奇了,從來不在朝上發言的王霜竟也有事要奏。趙湧彥道:“講。”


    王霜道:“此事,關係到李肅李大人,可否請皇上退朝後,於聖康殿聽臣一敘。”


    李肅道:“既然侯爺說與臣有關,那就請皇上主持此事,臣願意同往。”


    趙湧彥:“準了,李大人與保帝候一起前往聖康殿吧。”


    說完就退朝了。宋衛看著呆在原地的張憲空,小聲道:“走了。”


    聖康殿中,王霜跪地把李肅派他家下人在容靜居做的事一一道來,請皇上為他侯府做主,為他小女做主。


    趙湧彥聽完,內心毫無波動,李肅為王承柔做的瘋狂事太多了,這又算得了什麽。


    但他還是要過問一下的,他問李肅:“李大人,保帝侯所言可真?”


    李肅道:“張憲空與毒門有染一事,刑部當初查的是證據不足,這個證據不足主要缺失的是搜查的證據,臣想著容靜居就是漏網之魚,如今想起來再搜了就是,總不能張大人現在不回那裏了,就什麽痕跡都沒有了吧。”


    王霜道:“胡攪蠻纏。他,張大人都已然那樣了,你還抓著以前的事不放,是要成心針對他嗎?”


    李肅:“張大人怎麽了?剛不還好好地站在大殿上嗎,都是為聖上孝忠,我何來針對他。”


    王霜衝皇上道:“聖上,小女病重體弱,才剛見好一些,就被李肅如此欺侮,請聖上聖裁。”


    趙湧彥道:“張憲空的事早有定奪,如今再為舊事興師動眾,還擾了生病之人實屬不該。李大人,適可而止。”


    李肅從善如流:“是,聖上,臣遵旨。”


    這一來一去,王霜也明白了,李肅打著忠君的旗號,皇上輕拿輕放,這事也隻能到此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二娘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蝗蝗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蝗蝗啊並收藏二娘娘最新章節